第四十七章 万国朝贺大博物 (六)

终于有客登门,赵岱一直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他半个身子都探出门外,看清来人后十分欣喜,连忙迎上前:“梅夫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陶昭青看向来人,笑着打招呼:“梅夫人。”

云华院的梅夫人今日一身杏红织金裙,披一件狐狸毛镶边的云纹披风,她头上插了一支红宝石步摇,珍珠串起来的流苏垂落,随着她的步子轻摇,婀娜蹁跹,像雪地里盛开的红梅。

梅夫人来到陶昭青跟前,伸手搭在陶昭青的肩膀上,笑吟吟地说道:“我在汴京做了十年生意,你是我见过的第三个女掌柜,许久没见过新面孔了,甚好甚好。我初见你就觉得投缘,以后你我就姐妹相称,如何?”

云华院的生意不简单,梅夫人能在汴京立足,本事很不一般,陶昭青自然十分高兴地应允:“梅姐姐。”

梅夫人环顾了一圈空荡荡的瓷行,轻笑出声:“头一回见这么空旷的‘开业’,昭青,你的胆子真大。我那日听阿泽说,你的瓷器在货仓都被人砸碎了,如今你在汴京仅剩一件影青瓷,让他转赠于我。”

陶昭青纠正了梅夫人的说法:“不是开业,只是挂匾。”她指了指门口那块儿牌匾,“等牌匾挂好了,再办开业。”

梅夫人看向那块牌匾,稀奇道:“挂个匾的动静就这么大?年轻人果然有干劲儿,但不管是开业还是挂匾,都不能让这里这么空荡。汴京的大部分人都没见过你的影青瓷,别让他们觉得你挂在外面的神帧是说大话。”

说罢,梅夫人抬了抬手,她身后的侍女提了两个礼盒上前,梅夫人先打开左边的那个盒子,里面正放的是陶昭青的得意之作——辞冬。

辞冬是套温酒器,分为注子和注碗两个部分,工序要求十分细致,这套酒器是陶昭青的得意之作,注口如芦苇,注碗似莲蓬,器型写意,烧制难度很大。

梅夫人含笑看向这套酒器:“今日好歹也拿出一套影青瓷,给他们开一开眼。”

辞冬在这个场合里拿出来,属实能给陶昭青这出空城计震一震场子,陶昭青十分感谢梅夫人:“梅姐姐,多亏有你。”

“毕竟虚长你些岁数,总得多考虑一点。”梅夫人打开第二个礼盒,里面是一坛酒,“这是我云华院酿造的云华酒,也算配得上你的影青瓷了,今日就请来客小酌一杯,如何?”

陶昭青连连点头:“多谢梅姐姐。”

梅夫人最后看向陶昭青头上的绢花,笑道:“昭青今日这么好看,这朵绢花有些衬不上你。”她取下那朵绢花,拔下自己头上的那支红宝石步摇,重新插到陶昭青的发髻上,“这样便看起来舒服许多,人靠衣裳马靠鞍,咱也别亏待自己。”

那朵绢花被梅夫人簪到自己的头上,竟也十分好看。

陶昭青抚向发髻上的红宝石步摇,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流光溢彩,确实比普通的绢花更能衬出颜色:“这太贵重了——”

梅夫人握住陶昭青的手:“这才是我今天的贺礼,可不许拒绝。”

赵岱的关注点则与大家不一样:“我们大人在饶州买的这支金钗,也该镶个宝石的。不愧是远近闻名的抠门精,怎么连买首饰都抠门至此!”

陶昭青没好意思告诉赵岱,其实他们褚大人的全部身家都放在了自己身上。

未等陶昭青推辞,门外又有客人进来,玉冠束发,竹青长衫,来人正是公子如玉的公输泽。

公输泽先看到空空荡荡的瓷行,愣了一下,再看到盛装的陶昭青,又愣了一下,最后看到梅夫人拎来的那套辞冬,还是愣了一下。

总之,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公输泽就已经忘记了自己准备好的贺词,他轻轻扶额,叹道:“陶掌柜,总会做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意想不到才有趣。”门外再次传来女子的声音,“陶掌柜真是个妙人。”

木青瓷行门口浩浩荡荡地来了一行人,派头十足,这群人一出现,顿时门口观望的那些商家就都转变风向,一齐要往瓷行里头蜂拥挤来。

为首的是名中年妇人,一身绛紫色大袖衫,披了件石青色缎面斗篷,高髻用金冠束起来,额上戴着一条镶了十三颗蓝宝石的发带。

站在她旁边的也是个金冠华服的俊朗青年,青年手里拎了个礼盒,向陶昭青道贺:“恭喜陶掌柜,谨奉尺素,聊表贺忱。”

赵岱看见这行人的眼睛一亮,亲切地迎上去,并向陶昭青介绍道:“这位是褚国公府的季夫人,也是我们褚大人的母亲。她身旁的是季家这一辈最优秀的青年,在汴京城颇有声名的季家公子季珩,对了,他与褚大人是表兄弟。”

虽然陶昭青猜到褚廷昀的母亲今天会来,但真的看到季夫人,她还是有些不自在——季夫人生得端庄大气,眉眼与褚廷昀十分相像,她常年身居高位,一举一动都带着上位者的威压。

“季夫人,季郎君。”陶昭青俯身行礼,发髻上的步摇轻轻晃动,“请屋里坐。”

季夫人扶起陶昭青,一看便觉得欢喜,她笑容温和:“真是个好孩子,听我家那小子说过许多次,见了面才知道,他所描述的不及你千分之一。听说你来汴京受了委屈,归根结底还是饶州离饶州太远。”

“定州倒是近,离汴京也不过半日脚程,听说那里的瓷器也烧得不错,为了庆贺小昭青来汴京,这里是定州二十座瓷窑的文契,以后就不用那么奔波了。”

有些人虽然此时此刻只剩下一套瓷器,但她同时拥有了二十座瓷窑,这份大礼可以说是解了陶昭青的燃眉之急,她有种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的眩晕感,再次衷心向季夫人道谢:“劳您费心了。”

季夫人笑着摸了摸陶昭青的脸,然后递给她一块儿玉佩,玉佩上面刻了个“季”字:“好孩子,别说这么见外的话。这块儿玉佩你收下,见玉如见我,以后你有什么事,季家的人随你调动,珩儿也做个见证。”

季珩道是,又替季夫人说道:“姑姑总算是给这玉佩找到合适的主人了,玉佩是我季家人的信物,有了这块儿玉佩,在我们季家,陶掌柜就比我那表兄还要亲了。”

陶昭青知道这玉佩的重要价值,更不好意思收,她是有打秋风的意思,但没想到汴京的姐姐们出手实在大方,弄得她都不好意思了。

“长者赐,不可辞。”梅夫人替陶昭青将玉佩挂到腰间,“季大姐这是看上你当接班人了,你可千万不能拒绝。”

季夫人满意地笑道:“云华,你还是这么善解人意。”

原来梅夫人的名字就是云华,她叫作梅云华,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汴京今日大小的商家都盯着木青瓷行,季家的人一来,很快孙家、郑家、李家的人都来了。

孙家酒楼送来一株半人高的珊瑚,上面挂满珍珠、翡翠和宝石,郑家送来十二盒珍贵的药材,人参、灵芝、何首乌……全都是滋补的好东西,李家送来了蜀锦、云锦各六匹,还有珍贵的天净纱三匹。

木青瓷行的名号,就被这流水一般的礼品给堆了起来,那些空空如也的货架,居然以另一种方式摆满了。

赵岱目瞪口呆地问陶昭青:“掌柜的,你、你是早就这么打算了吗?”

陶昭青缓缓地摇头:“我没有这个打算,实在是汴京的富贵超出了我的想象,时辰差不多了,你准备去放鞭炮吧。”

赵岱环顾了一圈热热闹闹的木青瓷行,问:“不等——”

不等吕家的人来吗?

陶昭青露出一个尽在掌握的笑:“不用等,他很快就会来了。”

一无所有的空荡荡的瓷行,与汴京四姓送来的厚礼,这么有趣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吕端耳边,这是最好的鱼饵,吕端一定会来的。

在赵岱和季珩的帮助下,陶昭青将木青瓷行的牌匾挂了上去,她亲手揭开牌匾上盖的红布,赵岱把两串鞭炮挂在门口,捂着耳朵点燃了鞭炮。

“噼噼啪啪——”

在热热闹闹的鞭炮声中,木青瓷行的挂匾仪式完成了。

赵岱将提前准备好的红包分给来看开业的路人,梅云华斟上酒,请瓷行内的人一边品酒一边赏瓷,酒楼孙家的孙老板最喜欢热闹,亲自叫了一桌席面摆到木青瓷行的后院,他道:“这些年来,大家忙于各自的事业,难得有聚的这么齐的时候,都坐下吃酒!”

到这时候,姗姗来迟的吕端才终于站到木青瓷行的门口。

陶昭青与吕端隔着人群遥遥相望,二人虽是第一次见面,却在目光对上的那一刻,就认出对方。

吕端是个皮肤黝黑的精瘦老头,虽披了一层锦绣绫罗,但仍能在脸上看出很明显的岁月痕迹,他有一双很锋利的眼睛,看人的时候闪着寒光。

与陶昭青对视了一会儿,他冷笑一声,厉声道:“陶掌柜好大的排场。”

陶昭青从酒楼孙的酒席里端着酒杯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向门口:“排场要是不大一点,怎么能请得动吕老爷子。”

吕端瞧了一圈这瓷行,除了礼物一件瓷器都没有,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陶昭青身上,兴味盎然:“今日真是大开眼界,瓷行里居然一件瓷器都没有,不如改名叫杂货铺,陶掌柜觉得如何?”

陶昭青反唇相讥:“瓷行里还是有一套瓷器的,至于其他货架为什么是空的,恐怕吕老爷子比谁都清楚。老爷子别着急,今日只是挂个匾,我的瓷器已经在路上,只要我这个人还在,木青瓷行就会在。碎了一批瓷器对吕家来说不算什么,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

吕端大抵是没想到陶昭青如此牙尖嘴利,他噎了一下:“好,你觉得你的下一批瓷器什么时候到?”

“这就不劳老爷子费心了,毕竟这种消息说给你听,不太合适吧。”陶昭青甩了一下衣袖,转身就要走,“今日是木青瓷行的挂匾仪式,吕老爷子来晚了,匾已经挂好,就不请你进来了,赵岱,送客。”

赵岱其实没有完全明白陶昭青的打算,但他看吕端也很不顺眼,便立刻过来做了个请的手势:“吕老爷子,这边请。”

吕端抬手,止住赵岱的动作,缓缓说道:“且慢,今日我是特意来庆贺木青瓷行的。汴京从前只有白瓷,还未见过影青瓷,陶掌柜的影青瓷可谓是匠心独具,能来汴京开瓷行,对我们汴京手作行会来说,也是幸事。”

陶昭青对于吕端这番不怀好意的赞美也悉数收下:“我也这么觉得。从前在昌南还不知道,原来那些说书人口中美不胜收的繁华汴京,居然只能烧制出如此粗糙的白瓷,倘若我不来,也不知你们要坐井观天多久。”

赵岱不由得看向陶掌柜,好强的攻击性,看来陶掌柜平日里待他还是仁厚的。

一时酒楼孙的席面也不香了,屋里屋外的所有眼睛都盯到这边,这种被置于众目睽睽之下的感觉,反倒让吕端兴奋起来,他看向陶昭青,露出一个笑。

“今年春祭定在二月,到时圣上会亲临九宫贵神祭,将春幡挂至宫门。光禄寺负责春祭的采买,向手作行会这边预定了一百套白瓷,含瓷碟、瓷盘、酒器,这笔订单朝廷的合买价是一千五百两,我将这笔订单赠予陶掌柜如何?”

陶昭青露出一副惊讶表情:“春祭这么大的订单,吕老爷子就分给木青瓷行了?”

吕端呵呵地笑了:“都说了是贺礼,我相信陶掌柜的瓷器会一批一批送来汴京的,总不能都堆积在仓库里,得找个好去处。”

吕端特意重读了“一批一批”四个字。

陶昭青没有立刻同意,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一会子提防,一会子又贪婪,最终贪婪战胜了提防,她点头同意了,用年轻人才会有的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语气说:“吕老爷子的好意,却之不恭,我们木青瓷行接下这笔订单了。”

吕端立刻叫来身后的仆从,拿出一份契书:“陶掌柜在这里签个字,这笔跟光禄寺的订单就是你的,恭喜木青瓷行,这么快就做成一笔大生意。”

陶昭青没有犹豫,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吕家的人立刻端上早就备好的印泥,让陶昭青按上手印。

就像不知道是陷阱一般,陶昭青干脆利落地按下手印,甚至都没来得及让身后围观的那些人出言劝阻。

吕端接过契书,仔细看了看,十分满意:“年轻人没吃过亏,所以胆子大,明明一件瓷器都没有,却敢应下跟朝廷的订单。光禄寺约定的交付日期是三日后,小姑娘,就算是不远镖局,也来不及的。”

陶昭青顿时脸色一变,后退一步,鬓上的步摇晃得厉害。

吕端压低声音,用只有陶昭青能听得到的音量说道:“就算来得及,我也不会让不远镖局的船泊进汴河的码头。”

“这么好的订单,也能要人命的。”吕端很得意地笑了,“之前不知道你跟季家有关系,是我轻敌了,不过我一直觉得,一指就能摁死的蝼蚁,弄死了也没什么意思,我更喜欢陶掌柜这样的秋后蚂蚱,蹦得越高,踩死了才越爽快。”

陶昭青没有说话,脸颊上的胭脂都失了颜色。

吕端大笑着离开:“陶昭青,我等你带着影青瓷秘法来求我,求我保你一命。”

陶昭青哼了一声,不肯服输,一副强撑着体面的样子,送走吕端那行人。

公输泽见吕端一走,箭步冲上前,着急地问陶昭青:“你怎么能答应吕端呢,他明显就是在激你,给你设套!光禄寺的订单只是要一百套白瓷,我替你想想办法,但整个汴京的手作行会都被吕家掌控着,我怕是很难——”

季夫人他们也走了出来,梅夫人见公输泽这副模样,笑了笑:“阿泽,你是关心则乱,还是真的年轻呐?”

酒楼孙替怔愣的公输泽回答:“我觉得是关心则乱,今天看了出好热闹,小陶掌柜,我们都很期待这热闹继续下去,届时来我的酒楼吃酒,想吃什么随便点,不用付钱。”

陶昭青笑容明媚,全然不复方才的惶然模样,笑着送走各位来道贺的同行:“待木青瓷行正式开业时,我再逐一拜访各位前辈。”

季夫人临走时,笑得颇为耐人寻味:“汴京这五姓九流的格局,也平静得太久了,是时候有些变化了,我很期待。”

梅云华跟在季夫人身边:“我也很期待,期待汴京能有更多像昭青一样的女子,热烈又灿烂地追求自己的人生。”

留到最后的是公输泽,他仍是一副担忧的表情,陶昭青眨了一下眼睛,宽慰他:“无须担心,少东家,等着我跟你合作吧。”

送走了所有人,陶昭青连忙关上所有的门,大笑着在商铺里转了两圈,发髻上的步摇像纷飞的蝴蝶:“快去通知褚廷昀,今晚就要从开宝寺拿回属于我们的瓷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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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万国朝贺大博物 (六)
《尽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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