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万国朝贺大博物 (七)

赵岱对陶昭青变脸的技巧叹为观止:“陶掌柜,我现在才反应过来,你刚才的每一句话都是在给吕端设饵。”

陶昭青笑弯了眼睛:“他肯定提前算好了嘉意的脚程,算准即使是不远镖局也无法在三日内赶回来,看到我这空空荡荡的瓷行,更是笃定了这个推测,再加上我故意激他,他肯定要当即找回面子。”

“明日我就要给所有人看看,什么叫传说!”陶昭青一想起明日大家看到空荡荡的瓷行,忽然堆满了瓷器,会有多么震惊,就乐得直拍大腿,“到时候再去汴京小报写几篇文章,把这间有闹鬼传闻的不祥商铺,变成有神佛保佑的吉祥商铺。”

“高,实在是高。”赵岱得了陶昭青的命令,立刻去给褚廷昀送信,让今晚准备夜袭开宝寺。

行动定在今晚三更,正是夜深人静,最没有防备的时候。

陶昭青和赵岱就留在瓷行的后院接应,褚廷昀会带人去夜袭开宝寺,待将瓷器全数运出来后,再一把大火烧掉后院。倘若一切顺利,最多一个时辰,瓷器就会抵达木青瓷行。

陶昭青和赵岱为了防止犯困,特意煮了浓茶,两人各搬了一张椅子,坐在院子里等。

今夜是个阴天,没有月亮,偶尔吹过几丝带着凉意的早春寒风,赵岱裹紧了身上的夹袄,像是在安慰陶昭青,更像是在安慰自己,他念叨着:“褚家的暗卫都很厉害,我们在暗他们在明,褚大人盯了开宝寺这么久,就等着今日收网,不会有什么问题……”

陶昭青也披了件狐狸毛的披风,她半阖着眼,没有赵岱那么担心:“真出了问题,我们再想办法,至于现在,要先相信你的上官。”

要敢于对同伴交付信任,这是陶昭青的一贯准则。

第一车瓷器,比预计晚了一刻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木青瓷行的后门。

褚家的人办事很仔细,运送瓷器的车厢底板铺满厚干草,所有瓷器均用草纸包裹起来,瓷器内部填满碎草、木屑和稻壳,防止摔碎,所有包好的瓷器都被绳索固定在马车上,这样既减震又降噪,马车在深夜轧过汴京的石板路上,只发出一点窸窣的声音。

陶昭青与押车的褚七对上视线,无需说话,褚七打了个手势,大家就默契十足地开始卸货。

一共十车瓷器,井然有序地送到木青瓷行的后门。

卸完最后一车瓷器,陶昭青抬起头,好像看到遥远的天边亮起火光。今夜无星无月,汴京的天边堆叠着一层阴云,此刻被火光照得清清楚楚。

“走水了——开宝寺走水了——”

走街串巷的更夫开始大喊,夜间巡防的军巡铺手执火炬出来维护秩序,他们推着水车出来灭火,杂乱的脚步声在巷陌里回荡,今日汴京的天比平时亮得更早一些。

褚廷昀在黎明到来时,回到木青瓷行。

陶昭青和赵岱带着褚家的暗卫清理瓷器,一件件收拾干净的瓷器被重新分类摆放,瓷行空荡荡的货架被莹润如玉的影青瓷装满,木青瓷行这下像一间正经商行了。

交给光禄寺的一百套瓷器,准备当作回礼送给汴京各大商行的瓷器,都被陶昭青挑出来后放在仓库的一边,等着检查无误后重新包起来。

察觉到褚廷昀进来,褚家的暗卫霎时停下手里的动作,齐齐行礼。

赵岱锤了锤自己酸痛的腰背,他抬眼一看,天边已亮起鱼肚白,鱼鳞状的云层被日出染上一层金光,赵岱惊呼:“怎么又到要上早朝的时间了?我如今是不分昼夜地干活,白天当牛,晚上做马,好苦的命啊!”

陶昭青起身抻了抻胳膊,她的发髻歪歪扭扭,妆面也已经花了,口脂胭脂都糊成一团,手指上都是泥沙,她直接往衣裙上一擦,朝褚廷昀走过去,轻声问道:“褚廷昀,你怎么了?”

虽然干了一宿活的陶昭青和赵岱都脏兮兮的,但比起衣冠整齐的褚廷昀,他们二人的状态似乎还更好一些——褚廷昀的肩膀上像是压了座看不见的山,他的神情疲惫,脚步沉滞,连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陶昭青给赵岱递了个眼神,赵岱领着褚家所有暗卫悄无声息地退出去,连后门都给关上了。

“褚廷昀,今晚不顺利吗?”陶昭青站在褚廷昀跟前,用她刚擦干净的手抹平褚廷昀紧皱的眉头,“今日的朝会若是不想参加,我就让赵岱替你告假。”

褚廷昀抬手将褚廷昀拥进怀里,陶昭青的脸颊贴在褚廷昀的颈侧,褚廷昀似乎在外面站了很久,他的皮肤很凉,像染了一层霜雪。

过了一会子,他才开口:“今晚很顺利,开宝寺底下是个放利子钱的兴利质库,盘踞汴京许多年,我们派的人潜进里面,拿到兴利质库的账簿,我已经将这本账簿看完了。”

所谓的兴利质库,就是专门放高利贷的钱庄,古往今来,这都是违法的生意。寻常钱庄的借贷依例是三分行息,即每贯月收息三十文,但利子钱的每一个铜板都沾血,十进九出不说,算的都是利滚利,今日百钱取三十,明日百钱取一百,后日百钱取一千,无穷无尽。

陶昭青此时觉得有点不对劲:“手作行会里的各项行当,金器、玉器都很赚钱,不过我记得像是古董字画这样的经营,也算进手作行会。这里面除了金银被用作货币,被严格定价和看管外,剩下的所有手作都有一个很大的问题。”

“主观定价。”

“溢价定价。”

玉本身是石头,谁来定义这块石头的价值?

瓷本身是泥土,谁来定义这块泥土的价值?

与盐茶、货食、药物、绸布这些民生相关的行当不同,手作行当既是生活必需品,又是暴利的奢侈品,非常适合权贵交易、行贿受贿。

比如受贿方将一块普通的石头说是玉石,行贿方以采购玉石的价格付钱采购,那这在明面上是一笔非常合法的交易,甚至连查账都无法对账,因为玉石本就没有合理的定价,古董字画这样的东西也是同理,它们可以是千金天价,也可以一文不值。

这些陶昭青能想明白的东西,褚廷昀肯定都已经明白了,他阖上眼睛,睫毛垂落下来,形成一片阴影:“最奇怪的是,这家兴利质库是按照三司的规矩记账的,我翻看的那些账簿,一鳞账册四柱账,一进一出,全按照的是三司的规矩。”

朝廷的核心机要部门被称作二府三司,二府即中书、枢密院,前者负责行政事务,后者专掌军事,而统领盐铁、度支、户部的三司被称作“计相”,主管财政,地位不输中书,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掌握着更大的权柄。

盐业、矿产、铁器、赋税、常规公务物资的采买、专项物资的调度都在三司,甚至内廷司的采买也需三司使会签。

陶昭青顿时就明白褚廷昀为什么不对劲了,谁能想到追查丢失的瓷器,最后会查到三司自个儿身上?

“褚廷昀,该去上朝了。”陶昭青轻拍褚廷昀的后背,“如果真是三司内部出了问题,你今日不去上朝,那他们一定会把开宝寺的这把火算到你头上。”

“我会找吕端,出面认下昨天的那把火,给你争取一点时间。我不会看账,吕端也会遮掩,他们不会那么快反应过来跟你有关,但汴京的人都知道你我之间关系匪浅,你得尽快查出来幕后之人的身份,才不至于落入被动。”

褚廷昀颔首,他松开紧紧禁锢住陶昭青的手,冷静下来:“你放心,我知道,这次万国博物大会就是个查内部账的机会。”

这是在王钦一案里,丁玄教会褚廷昀的——光明正大地查高官是不可能查出什么的,要学会借力、借势,掩盖住自己真正的目的。

陶昭青朝褚廷昀笑了笑:“你放心,不管是什么事,我都会陪你一起撑起来。”

门外褚家的暗卫已经送来褚廷昀的朝服,还是两套。

褚廷昀绷着脸,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去里面梳洗一下,时间不早了,我就直接从你这里去上朝。留一套衣服在这里,以后就不用老让他们送过来。”

陶昭青像是不知道褚廷昀的小心思一般,抱臂倚在门边,含笑道:“你自便,我到时候为你单独收拾出个衣柜来,你多放几件都无妨。”

已经走到后院的褚廷昀回头,看向陶昭青,语气认真地说道:“衣柜记得选居安阁的,找他们少东家买,说清楚是买给我的。”

陶昭青动了动鼻子,笑道:“好酸,我的院子里怎么一股酸味?”

插科打诨这么两句,褚廷昀的情绪没有那么低落,待他梳洗好后出来,陶昭青踮起脚,为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去上朝吧。”

褚廷昀轻拥了一下陶昭青,转身从后门离开木青瓷行。

陶昭青准备瓷行明日起正式营业,但如今明显人手不够,褚廷昀和赵岱都有公务要处理,褚廷昀倒是留下了几个暗卫,但暗卫就像没长嘴巴一样,连赵岱都逗不动,实在很难去招揽客人。

略一思索,陶昭青让褚七去云华院和季家借几个人,她在汴京没有太多信得过的人,更担心现在去找人牙子雇人,雇来的都是吕家的人,只好请两位有经验的长辈帮忙。

将瓷行收拾妥当,陶昭青去后院小睡一会儿,下午赵岱过来,同陶昭青说汴京城里的最新消息。

“开宝寺昨晚的那场大火,闹得动静不小。吕老爷子一早就跑过去了,听说是吓得屁滚尿流,当即派了好几拨人去查,首先来查的就是我们木青瓷行,可惜咯,咱今日不开门。”

木青瓷行不开门,吕家自然想硬闯,但褚家和季家都派人在门口守着,暗处甚至还有一波不远镖局的势力,无论是前院还是后院,吕家的人恁是没找着一点纰漏。

赵岱对此深表赞叹:“杜嘉意还是很讲义气的,咱在汴京也算是能睡个安稳觉了。”

说完,赵岱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今日真得休息一晚,我去仓库铺个被褥,今晚我要跟这些失而复得的瓷器一起睡个安稳觉。”

陶昭青对此没有意见,甚至也有想去仓库打地铺的冲动。

翌日,天气晴朗。太阳将整座汴京城都照得暖洋洋的,汴河旁的新柳长出一茬翠绿的新芽,三两桃枝也在打苞,是一幅春和景明的春日画卷。

一大早,三司就将召开万国博物大会的布告张贴出来,此次万国博物大会旨在博观当世之雄奇,纵览四海之浩瀚,不仅鼓励汴京各大商会积极参加,辽、高丽、回鹘、大理等藩国也会派使团参加。

万国博物大会分为三个环节,首先各商会可自行前往三司特别设置的万博司报名,只需缴纳五百贯的报名费,登记自家商行参会的商品,即可算是完成报名。

报名之期为十五日,十五日后,由万博司带领汴京五大行会推举的十位评审来进行评选。评选出十件受到行会认可的万国珍品后,开放为期一个月的民众投票,最终投票数前五的珍品,会呈至御前,由天子评出前三名并奖赏。

这场万国博物大会可以说是自上而下全民参与的盛会,不管是木青瓷行左边的金银首饰行,还是右边的书画行,都兴致高昂的一大早去报了个名。

陶昭青的木青瓷行今日也正式开始营业,前日还空空荡荡的货架,如今已经摆上精美的影青瓷。酒器、茶具、香炉、砚台……陈列出来的瓷器无一不巧,色如玉、薄如纸,竟是完全不夸张,釉色细腻,做工精致,让周遭店铺的掌柜都围过来看热闹。

“好瓷!真是好瓷!我听人将这昌南来的影青瓷叫作饶玉,果然名不虚传。”

“这倒把我们的白瓷比下去了。不、不能这么说,白瓷跟这影青瓷就是两种东西嘛,用这影青瓷喝茶吃酒,感觉茶和酒都变得不一样了。”

“这瓷器的价格虽贵,但比玉还是便宜许多,云华院那边一听说瓷行开门,就订了五十套影青瓷。”

金银饰品铺的掌柜捧着一个重瓣莲花香薰爱不释手,陶昭青直接送给他,乐得这掌柜眼睛都直了:“实不相瞒,我老早就知道万国博物大会的消息,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让店里最好的工匠打了一套金头面,上面镶嵌四十九颗宝石、一百零八颗珍珠。”

赵岱十分捧场:“这金头面给皇后娘娘戴都使得,这些金子宝石珍珠的,到太阳底下都会晃人眼睛。”

金银饰品铺的掌柜连连摇头:“俗了,都是俗物。要我说,恐怕只有咱吕老爷子亲自雕刻的独山玉观音能与你的影青瓷较量一番。”

陶昭青掀起眼皮:“那尊独山玉观音,你今日瞧见了吗?”

“那真是围观的人挤破头,我挤了半天才瞧见一眼,手臂大小的一尊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手眼纤毫毕现,那叫一个栩栩如生,顾盼神飞,跟活的一样。不知道陶掌柜,准备用哪件瓷器去参赛?”

陶昭青直言道:“还没想好。”

她这次来汴京带的这批瓷器都只是普通日用品,最炫技的也就是那套酒器辞冬,但辞冬都卖出去不少,而且立意也不够大气,根本不适合用来比赛。

陶昭青是准备重新烧制一套瓷器的,但她现在无法下手,一来是瓷器烧制需要时间,二来她有种预感,即使季夫人送给她足足二十座瓷窑,但短时间内她烧不出合格的影青瓷,否则吕端早就做到了。

究其根本,陶昭青认为除了烧制工艺流程有所差异外,更重要的一点是,浮梁山的高岭土被称作“观音土”,是烧制出精品影青瓷的关键。

瓷泥、釉料、炉火,三个要素缺一不可,陶昭青敢放心让吕端拿着她的影青瓷去研究,就是笃定在汴京没法儿烧制出来昌南瓷。

现在这个困难同样难住了她——陶昭青在等杜嘉意回来,因为她这次让陶行山也给她准备了一些高岭土带来汴京。

陶昭青算了算脚程,感觉杜嘉意也该回来了,但不知为何,心里忽然就有点不安。

“陶掌柜!陶掌柜!”赵岱伸手在陶昭青的眼前晃了晃,“吕端带着光禄寺的人过来取那一百套瓷器,已经到巷口了,你在走什么神?”

陶昭青立刻集中注意力,提起裙摆准备出去迎接光禄寺的采办。出门前,她紧急叮嘱赵岱一句:“跟留在咱瓷行附近不远镖局的人打个招呼,问问他们最近有没有收到嘉意的消息。”

话音刚落,她已经看见光禄寺的采办和吕端一同到了门口,陶昭青脸上立刻攒出一个明媚的笑:“三日不见,吕老爷子心情可好?一早就听说了吕家的那尊独山玉观音,巧夺天工,是珍品中的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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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万国朝贺大博物 (七)
《尽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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