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御赐影青共白首 (一)

吕端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他用那双内蕴精光的眼睛盯着陶昭青,缓声说道:“托陶掌柜的福,这两日过得很新鲜。”

“新鲜”是个很奇怪的形容,但陶昭青霎时就明白吕端的意思。

她笑意盈盈地请光禄寺的采办和吕端进到瓷行里面:“希望吕老爷子能喜欢这样的‘新鲜’,我有种预感,未来的每一天,对吕老爷子来说都很‘新鲜’。”

光禄寺的采买一进瓷行,眼睛就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一下子看着影青梅瓶,一下又忍不住看莲花香炉,这荷叶样式的瓷盏好看,那翠竹造型的茶具精巧,瓷行里琴音袅袅,香熏淡淡,好似进了幅写意的画中。

他两眼放光地看向陶昭青:“陶掌柜,你的意思是这样的瓷器,本官能带走一百套,还只要一千五百两吗?”

陶昭青笑着颔首:“自然是的。”说罢,她看向吕端,用那种甜腻的声调说,“还得多谢吕老爷子在中间牵线,给了我们一个同光禄寺做生意的机会。”

赵岱搓了搓胳膊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

“我初来汴京,人生地不熟,多亏吕老爷子给我这一笔大订单,大人能满意就好,日后木青瓷行跟朝廷还想有更多合作的机会。”

光禄寺的采买重重地点头:“那是自然!陶掌柜,请带我去仓库看看。”

陶昭青让赵岱带光禄寺的采买去提货,那采买这才把眼睛从影青瓷上面挪开,像是刚看到赵岱一样,拱手行礼:“这不是三司的赵大人?赵兄也来买影青瓷吗?”

赵岱:“……”

“我都站在这里半天了。”赵岱长叹一口气,“请随我来,我带你去仓库提货。一百套瓷器,都检查好咯,运输的时候当心一点,损毁不退不换。”

赵岱带着光禄寺的人去了后院,大堂只剩下陶昭青和吕端。

吕端拿起离他最近的一个影青瓷如意盘,叹道:“确实漂亮,陶掌柜,你是名副其实的制瓷天才,可惜了,我们本来有合作的机会。”

陶昭青嘁了一声,坚定地摇头:“我从未觉得我们有合作的机会,加入汴京手作行会,对我来说并无好处,只是负担。”

吕端并未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他直接问道:“今日看到这些熟悉的瓷器都在这里,完好无损,看来开宝寺的那把火是你放的?”

陶昭青坦然承认,弯起嘴角:“我说过,汴京有汴京的规矩,我也有我的规矩,码头仓库里你砸碎的那些瓷器,我就不要吕家赔偿了,开宝寺的这把火正好抵了。”

“抵了?”吕端呵笑一声,“你完了陶昭青,抵不了的。开宝寺的秘密,你知道多少?”

“你就没有想过,我也只是一个手作行会的会长,且不说上面还有一个季家,其余三家的势力也不比我小,开宝寺那么大一个摊子,像是我能支起来的吗?”

陶昭青心下一颤,早上那种不好的预感更强烈了。

吕端不紧不慢地说道:“汴京的水太深,你这么个不知轻重的小姑娘冒冒失失地闯过来,以为跟褚家有点关系,就高枕无忧了吗?你要是愿意将烧制影青瓷的秘法告诉我,我会替你求个情,留一具全尸的。”

陶昭青此刻其实不太明白吕端的话,她眼皮一抬,气势不能输,腰板挺直地呵斥道:“要是命都没了,谁还在乎是不是个全尸?吕老爷子,多谢你的善心,但不必了,你这辈子都烧不出一件影青瓷的。”

吕端对陶昭青的反应并不意外,他抬了一下手:“昌南到汴京还是太远了,霍家的,进来吧,认一认人。”

听见姓霍,陶昭青就反应过来,吕端会带谁过来找场子,她只是在想,是她留在昌南的那几位掌柜中的哪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中年男子跨进瓷行的门,抬头迎上陶昭青的目光,拱手一揖。

“陶掌柜,好久不见。”

“原来是我们昌南窑口的二管事,好久不见。”陶昭青眯着眼睛,看向换了身打扮的老熟人,“我还以为吕老爷子手眼通天,留在昌南的你们四个都会过来,怎么就你一个人,实在有些势单力薄了吧?”

这是陶昭青在昌南窑口的四个管事之一,他们常年在昌南盯着制瓷烧窑之事,影青瓷烧制的每一个步骤,全都清清楚楚。

三人无声对峙,此时赵岱带着光禄寺大夫出来,颇为惊讶地看向站在吕端身后的霍家二管事,又看了一眼陶昭青,道:“莫不是我眼睛花了,在汴京还能见到故人,真是稀罕,今晚要不一起喝一杯?”

霍二管事垂首不语。

只有光禄寺的采买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机锋,他乐呵呵地同陶昭青和吕端说:“多亏赵大人,瓷器都已经清点好,本官这就回光禄寺,陶掌柜,期待下次再同木青瓷行合作。”

陶昭青俯身行礼,送走光禄寺的采买。

吕端没有同那位采买一起走,他带着霍二管事,问陶昭青:“陶掌柜,我要是再送你一个一千件的瓷器订单,你还敢接吗?”

陶昭青没有立刻回答,她很想说敢,但看到霍二管事,又想起没有消息的杜嘉意,她犹豫了。

赵岱看到陶昭青的脸色,笑了一声:“多谢吕老爷子的好意,只是嗟来之食不能常吃,我怕拉肚子,我们木青瓷行做的是干干净净、踏踏实实的生意,还是希望多靠自己。今日瓷行开业人多,吕老爷子若是不买瓷器,我们就去招待其他客人了。”

吕端听出逐客的意思,毫不在意地摆手:“好啊,那我就祝陶掌柜生意兴隆。”他看向霍二管事,问他,“陶掌柜这间瓷行装得不错,到时候就直接把这间的铺子,送给你当店面如何?只是这间铺子确实不吉利,没见过能开过一个月的生意。”

两人走远,陶昭青和赵岱没听清霍家二管事的回答,但总归都不会是好话。赵岱对着这些人的背影唾了一口,骂骂咧咧地道:“真是忘恩负义的背主东西。”

陶昭青看到霍二管事倒没有赵岱那么愤怒,她只是在反复地算脚程:“从汴京到昌南太远了,我估摸吕家应该也是因为萧太后和影青贯耳杯的事情,才开始注意到影青瓷的。如果吕家已经把霍二从昌南带来了,那杜嘉意他们现在到哪里了,这两拨人会在路上遇到吗?”

“不远镖局那边没有消息。”赵岱则更担心吕端,“霍二管事是昌南镇的老管事,他是真的知道怎么烧制影青瓷的,吕家会在他的帮助下烧制出影青瓷吗?”

陶昭青摇头:“如果你不放心这点,就派人去查一下吕家有没有带着高岭土来汴京。霍二管事肯定会带着我教霍春来他们烧瓷写下的手札过来,我不怕别人也会烧影青瓷,只有大家都会烧制瓷器,才能将影青瓷发扬光大,但是——”

陶昭青在昌南镇时,就没有藏私过关于烧瓷的技艺,仅靠她一个人,影青瓷能走多远?她希望完成外祖父的意愿,就得让更多的人学会烧制影青瓷。

过去的因是现在的果,陶昭青不后悔当初的决定,只是时间变得更紧张了,她和吕家谁能更先烧制出可以参加万国博览大会的影青瓷,谁就能成为当世正统的影青瓷。

“我去一趟不远镖局。”陶昭青对赵岱道,“你留下来看店。”

陶昭青去不远镖局打听杜嘉意的消息,跟赵岱所说的一样,这几天都没有消息传过来,水运不比陆路,不会每过一段路就有个驿站,上一个杜嘉意和方咫尺经过的渡口还是桃叶渡,按照脚程推算,大概再过个两三天,就会到汴京。

陶昭青还是不放心,吕端不方便在汴京对木青瓷行动手,再加上有霍二管事给的消息,那对付陶昭青最简单的法子就是拦住昌南的瓷器进京。

只要陶昭青运来一批,他们就损毁一批,除非陶昭青能在汴京附近开窑,否则木青瓷行就永远没法儿真正开业。

思及此,陶昭青直接拍出一张银票,对不远镖局的人说道:“我担心有人要对他们不利,能否从汴京派艘船去接应他们?我随你们一起,我可以付钱,就当是我雇你们去找人。”

陶昭青要找的是不远镖局的大小姐和大少爷,不远镖局的人不敢怠慢,当即安排船只和护卫,一个时辰后就可以出发。

待不远镖局这边安排妥当,陶昭青拎起裙摆回到木青瓷行,同赵岱交代好后续的安排:“我怕吕端和他后面的人狗急跳墙,对嘉意他们下手,我要跟不远镖局的人一起接应他们,这里就先交给你了,你看好店,要是看不住就请季夫人来。”

开宝寺那把火,烧掉的东西比陶昭青预想的要大。

赵岱见陶昭青准备就这样走了,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匕,道:“汴京的事情你交给我,放心去找杜嘉意。把这把匕首带在身上,出门在外,注意安全。”

陶昭青接过匕首,揣进袖中:“我马上就要出发,来不及跟褚廷昀道别,你替我跟他说一声。如果顺利的话,我接到杜嘉意就直接去定州的瓷窑,烧制参加万国博览大会的瓷器。”

“十日之内,记得回来。”赵岱说,“虽然说这样的话不吉利,但我会为你拖到最后一刻钟。”

陶昭青笑了:“应该不至于,如果最后一刻钟我还赶不回来,你就从货架上随意找件瓷器去报名,怎么也不至于进不了前十。”

赵岱应了声好,将陶昭青送到巷口。

不远镖局的人已经在巷口等陶昭青,一口气都没歇着,陶昭青直接随他们上船,褚七和褚十三被褚廷昀安排贴身保护陶昭青,也跟着一起离开汴京。

暮色已至,汴河上的行船都在靠岸泊船,这是唯一一艘出港的船。船上没有货物,只有不远镖局的二十号镖师,还有陶昭青三人。

陶昭青坐在船头,看着天边的云被落日晕染出灿烂的橘红色,晚霞红得像熟烂的樱桃,汁水从裂开的果肉里渗下来,形成了这条也被霞光染成红色的汴河。

不远镖局领头的镖师叫陈至,他站在陶昭青的身边,道:“再过两个时辰,就会到离汴河最近的渡口柳园口,到那里可以打探一下消息。”

“有劳陈镖师。”陶昭青抬头看晚霞,“看这晚霞,明日会是个好天气吗?”

陈至嗐了一声:“这么大一片火烧云,也不常见。有道是早烧不出门,晚烧行千里,陶掌柜放心,明日会是个好天气。更何况陪大小姐去饶州的人是我们方少爷,方少爷武艺高强,可是我们不远镖局最好的镖师。”

陶昭青与方咫尺只有在临安的一面之缘,她记得这个温和的青年,看向杜嘉意的目光像沉静的湖面,与他稍显粗粝的外表不同,应该是个内在很柔软的人。

想到方咫尺,陶昭青也略微放心了些,随陈至进船舱里用了鱼片粥。

两个时辰转眼就过去,此时夜已深,船只远离了热闹的汴京码头,也远离了斑斓的万家灯火,只剩下黑黢黢的水面,还有柳园口沿岸刚抽芽的一排柳树。

这些柳树都在岸边生长了几十甚至上百年,枝干遒劲,倒映在水里,像从水中生长出千万只手,张牙舞爪的,要把船上的人拉下去。

陶昭青毫无睡意,又去船头坐着。褚七和褚十三像两道影子跟在她身后,两人在月光下都能把身形藏起来。

夜晚依旧平静,月亮的影子落在河上,被船尖轻轻碾碎。忽然,二人同时冲到陶昭青的面前,将她护在身后,陶昭青一怔,然后听见这二人说:“一公里外的水面上,有打斗的声音。”

陶昭青什么都没有感受到,但暗卫的探听绝不会出错,她几乎是一个趔趄地冲进船舱,大吼道:“陈至,快点!用最快的速度行船,一公里外的水面上有打斗,我们得赶过去看看——”

但陶昭青他们还是来晚了。

船再行过三百米,就看见水面上漂来了尸体,身上穿着不远镖局的衣服。陈至领着所有的镖师焦急地站在船头,陶昭青则被褚七和褚十三紧紧护在身后。

很快他们就看见了火光,浓墨一般的夜色里,不远镖局的三层货船被十几艘小船紧紧围住,就像一头巨大的象,被十几只啮食的硕鼠疯狂地撕咬。

黑衣蒙面的杀手飞身上船,提着火把就往船舱里扔,杜嘉意手持长刀,守在船舱前,一刀一个,挑飞那些扔上来的火把。她的刀使得密不透风,但是围上来的黑衣人十倍于他们,且个个都是高手,很快就有不远镖局的镖师受伤。

方咫尺手持一柄银枪,站在船头,一人单挑了七八个黑衣人,并不落下风。他边使枪边大喊:“开船!不要停,我们的船大,碾过去——”

但已经来不及了,围攻之下,不远镖局很快只剩下不到七人,为了阻拦黑衣人进船内,杜嘉意被一剑刺穿右肩,她咬牙吃痛,却并不喊出来,反倒挥刀挥得更快。

黑衣人见剩下的都是硬骨头,直接下令放箭。

杜嘉意被两边夹攻,一支利箭直冲她的面门,她的瞳孔瞬间放大,避无可避——多亏此时,方咫尺的长枪脱手,倏地飞过来将那支箭打偏,银枪也钉进船舱的木板里。

失去武器的方咫尺瞬间被黑衣人近身围攻,前胸、后腰同时被软剑刺穿,杜嘉意目眦欲裂:“方咫尺!”

她用胳膊生挡住左手边的黑衣人进攻,错开半个身子,要拔出方咫尺的长枪。

与此同时,黑衣人的第二波箭潮射了出来,漫天利箭好似一场无边的血雨,还未等杜嘉意反应过来,方咫尺以身为盾,猛地冲过来将杜嘉意抱进怀里。

“噗——呲——”

一支接着一支箭镞插进血肉里,杜嘉意被方咫尺紧紧地护在怀里,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但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箭镞射进脊背的声音。

鼻间都是血腥味,杜嘉意浑身颤抖,她试图推开方咫尺,但方咫尺抱得很紧,两个人骨头硌着骨头,血都流在了一起。

放完这一波箭,这群黑衣人也看到赶过来的陈至等人,他们扔掉手上的火把,迅速地坐小船逃离此处。

“先救人!”

不远镖局的其他人终于赶到,陈至的船靠近杜嘉意所在的那艘船,架起悬梯就带着不远镖局的人往上爬:“方少爷——大小姐——”

见他们无暇安排人去追查逸散的黑衣人,陶昭青看了褚七和褚十三一眼,褚七立刻跟二人分开,运起轻功,足尖轻点水面,像燕子掠过水面,跃上离他最近的小船,然后抬手用藏在指尖的刀片,切开了这个黑衣人的喉咙。

陶昭青最后从悬梯爬上船,入目就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蜿蜒的血迹渗进船板的木缝里,她不过是想要扶一下船沿,就摸了一手黏腻的鲜血。

甚至还带着温度。

陈至在安排人救火,陶昭青快步跑到杜嘉意的面前。

杜嘉意靠坐在船舱前,浑身是血,紧紧地抱着后背插满利箭的方咫尺。她两眼放空,嘴唇一张一合,只发出微弱的声音:“师兄……大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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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御赐影青共白首 (一)
《尽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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