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御赐影青共白首 (二)
方咫尺已经无法再将杜嘉意紧紧地护在怀里了,他的手无力地垂落在甲板上,血流一地,仍有余温。他的银枪还没拔出来,枪缨滴血,依旧牢牢地插在船舱前,像是仍在护卫着杜嘉意。今晚的月色很美,月光洒落到甲板,银箔似的一层,却被猩红的血迹搅碎。“嘀嗒——”“嘀嗒——”枪缨上的血一滴一滴地落下。陶昭青走到杜嘉意和方咫尺的身边,她蹲下来,看向杜嘉意,轻轻地叫她的名字:“嘉意。”杜嘉意的意识涣散,两只眼睛都不聚焦,只是不停地张嘴喊着:“师兄……”她的嗓音嘶哑,呼喊师兄时声带振动都是带着血的。船舱的火被扑灭,陈至带着会医术的镖师来到杜嘉意和方咫尺跟前,想要从杜嘉意手上接过方咫尺,他刚碰到方咫尺的胳膊,杜嘉意就红着眼睛发出一声哀嚎:“滚!”“大小姐。”陈至的眼眶红了,他看着满身箭镞、血迹斑斑的方咫尺,不忍心地说出这个事实,“方少爷他、他走了,你松开他,我让人替你看看伤。”“滚——”杜嘉意伸手挥开试图靠近她的陈至,更紧地将方咫尺搂在怀里,“都滚——”她右肩上的伤口因为用力,渗出更多的血,但没有人能把方咫尺跟她分开。陶昭青深吸一口气,看向一直站在她身后的褚十三,狠心道:“让她晕过去。”褚十三作为一个暗卫,从来就是没有心的,他连眉毛都不抬一下,一掌劈在杜嘉意的后颈上,杜嘉意晕倒过去,仍然没有松开抱着方咫尺的手。陈至扶住方咫尺,陶昭青搀住杜嘉意,再加上褚十三的帮助,才将这两个人分开。杜嘉意被带到船舱里,陶昭青帮她处理好伤口,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用毛巾浸泡温水,一点点地将杜嘉意身上的血污擦干净。陈至将全是血迹的货船停泊在柳园口,等待不远镖局的人来接应,他们这个狼狈模样,不适合回汴京。杜嘉意昏迷一夜后醒转,她睁开眼睛,看到坐在她床边的陶昭青,微微一愣。陶昭青替杜嘉意掖了一下被角,柔声问道:“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杜嘉意像是从噩梦里惊醒,她看见陶昭青,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昭青?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里有颗星星掉落下来,砸得我心口好痛。”陶昭青不知道该怎么向杜嘉意描述昨晚,她沉默着低下头,好一会儿才说:“嘉意,对不起。”杜嘉意紧紧地拽着被角,因为太过用力,指尖泛白,肩膀包好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毫无预兆的,两行眼泪从她的眼眶里落下来:“原来不是梦。”“我要去看一看他。”杜嘉意掀开被子,连鞋都不穿,就要往外跑。陶昭青拦住她,替她穿上鞋,披上外套:“我带你去,嘉意,你穿好衣裳,不要……让他担心。”不要让他担心——这句话好像有什么可怕的威力,让杜嘉意瞬间不挣扎了,变成傀儡戏里的傀儡,任陶昭青摆弄。陶昭青替杜嘉意穿好衣裳,扶着她去隔壁看方咫尺的尸体。方咫尺躺在床上,陈至他们已经替方咫尺换好衣裳,将那满身的箭镞被拔掉,脸上的血迹被擦掉,连头发也重新梳好,现在他躺在这里,就像睡着一般。杜嘉意坐到床边,伸手轻轻地抚摸方咫尺毫无血色的脸:“我的师兄方咫尺。”杜嘉意看向陶昭青,问她:“我们认识这么久,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跟你说过他?”陶昭青点了点头。“我的师兄方咫尺,是我见过最笨的人。”杜嘉意将头埋在方咫尺的胸口,那里不再传来心脏跳动的声音,“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杜嘉意,不要怕,以后你就自由了。”“我六岁的时候,父母双亡的方咫尺被带回家,成为我的大师兄。我要掏鸟窝,他替我爬树;我喜欢吃的糕点,他会让给我;我打碎爹的玉屏,他替我认罪;我犯了错挨打,他把我抱在怀里——就像昨晚一样。”“你看,他是不是很笨?”杜嘉意从方咫尺的胸前抬起头,看向陶昭青,似乎要询问她的意见。陶昭青想了一下,点了点头。杜嘉意开心了,脸上露出笑容:“我就知道昭青你能懂我。”“十六岁的时候,我爹订下我俩的亲事,我问他喜欢这门亲事吗?他说,我爹娘对他有养育之恩,如果没有我爹娘就不会有今天的他,所以他愿意一辈子照顾我。”“我告诉方咫尺,仅有恩情是不能成亲的,如果有一日他遇到喜欢的姑娘,那该怎么办呢?方咫尺太笨了,他说他不懂这些。他只会日复一日地练枪,从一个小少年长成了一个像松柏一样的青年。”方咫尺的那柄银枪,就放在方咫尺的身侧,枪缨上都是干涸的血渍,陈至没有清理。杜嘉意轻抚枪缨,告诉陶昭青:“这是我给他打的璎珞,我的手艺很差,但他一直没有换过,应该是很喜欢吧?”陶昭青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青年手持银枪,在月下舞得赫赫生风,所以她说出了这两个人都没有说出口的话:“很喜欢。”杜嘉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握住方咫尺的手,指腹都是练枪留下的茧子:“方咫尺真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但是她继续说下去了。“我逃婚那日,是他替我开的门。”杜嘉意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他帮我准备好包裹,里面有他全部的积蓄和我喜欢的糕点,还有我背在身后的长刀。我坐上一艘小小的乌篷船,小船晃啊晃,外面的世界好大,我从来不回头。”“毕竟他也从来没有挽留过我。”杜嘉意闭上了眼睛,眼角又掉下两行眼泪,“我的师兄方咫尺真是很笨,一点都不会哄人开心,一点都不会替自己考虑,他连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都不肯好好跟我说。”方咫尺对杜嘉意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怕,以后你就自由了。他们认识了十三年,方咫尺一句喜欢都没有跟杜嘉意说过,好像生怕自己给杜嘉意的人生多带来一点负累,碍着她去追求自由。杜嘉意泣不成声,一滴接着一滴的眼泪落在方咫尺毫无血色的面颊上,就像方咫尺也在陪着杜嘉意流泪一样。“其实我知道方咫尺喜欢吃酸的果子,喜欢吃炙焦的肉。练枪的时候最喜欢的招式是回马断虹,就是把长枪拖到身后,然后突然反身横扫,枪杆弯曲如虹,打眼一看特别厉害。看话本子和傀儡戏的时候,如果遇到不好的结局,会偷偷地伤心,需要我想法子哄他。”“他很喜欢走镖,因为从小就认路很厉害,跟方咫尺出去玩,不论去再远的地方,他都能找到回家的路。他说,因为他叫方咫尺,咫尺就是很近很近的意思,所以不管我走了多远,对他来说都很近,我可以放心地去外面找自由。”杜嘉意闭上眼睛,那个背负银枪的青年好像就在他眼前,使了一招漂亮的回马断虹,然后声音温柔地告诉杜嘉意:“因为我叫方咫尺,咫尺就是很近很近的意思。”很会认路、不怕路远的方咫尺,这次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陶昭青掏出手帕,替杜嘉意一点点地擦干眼泪,语气坚定地道:“只要他在你的心里,他就永远是离你很近很近的方咫尺。”那个背着弯刀、马尾永远束得很高的杜嘉意,笑容灿烂、神采飞扬的杜嘉意,刀尖在昨晚第一次沾血,陶昭青不知道她还想不想要自由。第二日天还没亮,不远镖局的当家杜不远亲自带人来到码头,处理这一桩血债。杜不远不到五十,常年练武,蜂腰猿背,脸上有条刀疤,看人有一股肃杀之气。杜嘉意从船舱下来,看到负手而立的杜不远,一句话都没说,直接跪在码头上。陈至带人搬着方咫尺的尸体出来,见到杜嘉意跪在路边,硬着头皮去给杜当家求情:“方少爷的事不怪大小姐,大小姐也很难过,当家的,您——”杜不远眉梢一挑,陈至立刻不敢说话了。“杜嘉意,我当初是怎么对你说的?走镖,就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要有十万分的谨慎,十万分的小心,因为每个人的命都只有一条,你做到了吗?”杜嘉意面无血色,回答道:“没有。”杜不远高声说道:“好!你这次用了不远镖局的人,就要守我的规矩,不能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命就比别人家的孩子高贵。按照规矩来吧,一条人命一道刀。”杜不远丢下一把匕首:“加上尺儿在内,二十六条人命,一条都不能少。”杜嘉意捡起匕首,挽起袖子露出胳膊,毫不犹豫地用开了刃的匕首在自己的小臂划下一道寸长的口子,霎时间鲜血直流,滴落到码头上的青砖上。杜嘉意一声不吭,抬手又要划第二刀。“杜当家,是我的问题,跟杜嘉意无关,该让我来挨这些刀。”陶昭青不能眼看着一身伤的杜嘉意再往自己身上捅二十六刀,她猛地扑上前,握住杜嘉意的手臂,从杜嘉意手里夺过刀,看向杜不远,“这些人都是冲我来的。”那么好的方咫尺,是因她而死。陶昭青挽起袖子,不顾杜嘉意和褚十三的阻拦,也用这把匕首在自己的左臂上划开一刀,这是把很锋利的匕首,血槽浸透了血,刀刃在光下微微发亮。“昭青!”杜嘉意大吼一声,“我和方咫尺不远万里给你搬来浮梁山的高岭土,是让你去做瓷的,你是要把自己的手毁了吗?”陶昭青抬眼看向杜不远:“我是个制瓷师,我的手现在还有用,剩下的二十五刀,算我欠杜当家的,等我结束万国博物大会,我就来上门谢罪。”褚十三一把夺过陶昭青手上的匕首,怒目看向杜不远。杜不远问:“仇家是谁?”陶昭青道:“汴京手作行会的会长吕端——以及他背后之人。背后之人是谁,我还在查,待我查到了,定叫他们血债血偿。”杜不远看了一眼褚十三,让陈至从褚十三手里拿回匕首:“陶掌柜在不远镖局付了银钱,就是客人,走镖出问题,哪有让客人负责的道理?这件事,我们不远镖局自己会处理的。”褚十三冷笑一声:“这话怎么不在我们陶掌柜动手前说?”陶昭青拦了一下褚十三,让他不要同杜不远争论。陶昭青从心底觉得,方咫尺的死有她一份责任,如果没有火烧开宝寺,急着将那批瓷器拿回来,也许再等三天,杜嘉意和方咫尺就能一起开开心心地带着这满船货物回到汴京。好像因为一千五百两,又或者为了争一口气,陶昭青一下子失去了更多的东西。“不是你的错。”杜嘉意睁大了眼睛,用她沾满血的手,握住陶昭青同样流血的手,“我们出发前,你反复嘱咐过我要小心,是我没有注意掩盖行踪,缺乏经验,而且——”“我觉得这规矩不合理。”杜嘉意紧紧地抓住陶昭青的手,看向她爹杜不远,“真正杀人的还在外逃脱,剩下的二十四刀,我会从他们手里讨回来,而不是从我自己或是昭青身上划。您放心,我会带着吕端的脑袋,去方咫尺的坟前谢罪。”杜不远没有对杜嘉意的这番话多加评论,他只问陶昭青:“这船货你准备怎么解决?”这艘血船不能直接去汴京,还不知道那群人会有什么后招,到了官府面前他们更说不清。陶昭青道:“我要带着高岭土去定州,剩下的瓷器送去汴京,找木青瓷行的赵岱或者褚廷昀接收。”离万国博览大会的时间很近了,陶昭青还不知道定州的窑口烧出来的瓷器会怎么样,她没有时间再去饶州打转一圈。杜不远颔首:“好,你在这里稍等。午时之前,不远镖局会把你和高岭土送到定州,把这些瓷器送到木青瓷行。”安排好陶昭青,杜不远又看向杜嘉意,问:“回家吗?”“不回。”杜嘉意毫不犹豫地回答。杜不远逼问道:“你不回家,就不送尺儿最后一程吗?”杜嘉意就像风中的芦苇秆,单薄苍白的身体被吹得颤抖了一下,但她还是缓慢而坚定地摇头:“……不回。”陶昭青决定替杜嘉意做这个决定:“嘉意先随我去定州养伤。”杜不远的各项安排很快就到位,褚十三跟陶昭青和杜嘉意坐上去定州的马车,随行十六个镖师护送四车高岭土,剩下的瓷器换了艘干净的船,由他和陈至亲自送去汴京。马车里,杜嘉意和陶昭青互相替对方包扎伤口,方咫尺的银枪被她拿走,此刻就放在身侧。陶昭青轻声问她:“真的不想回家吗?”“想的。”杜嘉意垂眼,目光有些涣散,好像视野里浮现斑驳的血渍,一下红一下白的,“可是我不想离开家的时候是跟他的婚礼,回家的时候是他的葬礼,这对我来说未免有些太残忍。”陶昭青抬手揽住杜嘉意,让杜嘉意轻靠在她的肩膀上。杜嘉意闭上了眼睛,声音带着哭腔:“就让我继续以寻找自由的名义,来逃避这一切吧。”“我的师兄方咫尺虽然很笨,但是个很好的人,他一定会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