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御赐影青共白首 (三)
杜嘉意的眼泪打湿了陶昭青的衣裳,陶昭青柔声应和着:“方咫尺那么好,他会理解的。”季家的人早已经安排好一切,陶昭青带着杜嘉意来到定州,迎接陶昭青的是个中年妇人,她一脸福相,见人便是三分笑:“按照季夫人的安排,已在此恭候陶掌柜多时了,路程辛苦,几位先休息会儿,你们叫我季婶子便是,有什么需要都跟季婶子说。”陶昭青和杜嘉意互相搀扶着从马车上下来,两个姑娘都白着一张脸,红着一双手,血淋淋的,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委屈,身上是擦不干的血迹,给季婶子吓得连念了三声阿弥陀佛。“哎哟我的祖宗!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的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季婶子连忙扶起杜嘉意,“婶子这就带你们去休息。”陶昭青一点都没有要休息的意思,利落地安排起后续:“季婶子,先派人把城里最好的大夫找过来,同时安排人将这些瓷土都卸到咱这里最大的瓷窑旁,照顾好嘉意就行,不需要给我安排房间,我不用休息,累了在瓷窑边小憩即可。”“拉坯的轮车、釉料、匣钵,还有足够的松木都准备好了吗?”“再给我准备一套干净衣裳,我简单梳洗一下,换个衣裳就去做瓷。一日三餐都送到瓷窑来,我没有什么忌口,但饮食尽量清淡些。”安排好这一切,陶昭青再次坐上马车,请季婶子带她前往瓷窑。季婶子都愣了,还是身体虚弱的杜嘉意抓住季婶子的胳膊,重复了一遍陶昭青的要求:“就按照她的安排来做,这几天拜托季婶子多费心。”季婶子这才回过神,领着陶昭青往瓷窑去。季夫人买下的这片瓷口分布在汴京以北的曲阳村,虽属定州地界,但离汴京更近,村子附近就是灵山驿道,与去汴京的官道相连,运输十分便利。曲阳村背靠太行山脉,南临汴河的一条支流白沟河,因为村子后有座富含瓷土的白土山,这里的村民也靠制瓷为生,数十座馒头状的瓷窑沿山势分布,窑烟袅袅,有几分昌南的模样。陶昭青一路看见不少白瓷堆在村民家门口,曲阳村烧制出来的白瓷品相不错,器型以盘、碗为主,也有瓶、炉、盒等用具,但这片窑口的制瓷技术并不稳定,只有上好的白瓷是象牙白的颜色,若是烧制的某个环节出现疏漏,瓷器就会泛黄,甚至会形成一些褐色的泪痕。运送瓷泥的马车停在曲阳村最大的瓷窑前,陶昭青四处打量这里的环境,比她预想得要好,可以立刻开始制瓷。虽然她的胳膊虽然不再流血,但也不方便干重活,陶昭青看向褚十三:“跟大家一起,把这些瓷土都卸下来。”这些瓷土都是杜嘉意从饶州运来的,全是陶家村后山的上等瓷泥,陶行山和陶婶都是干活细致的人,他们把瓷土压成一块又一块的方形泥块,每一块外面都用湿润的布包裹起来,这样就能减少损耗,让这些瓷土跨越千里,从饶州的陶家村来到定州的曲阳村。此刻,陶昭青只需用水化开泥砖,就能把它们重新变成可用的瓷泥。拉坯的轮车也已经准备好,南北方的坯车差别不大,陶昭青检查没问题后,调整好高度,坐在轮车前开始拉坯。拉坯是她最喜欢的一道工序,用手一点点地将瓷泥塑出器型,会让人的心静下来。陶昭青很久没有做瓷,为了找回手感,她决定从瓶先开始做。每次捏瓷瓶的时候,陶昭青都会觉得外祖父就陪在自己的身边——她对杜嘉意说的话,自己也是相信的,只要那个人在你的心里,那他就离你很近很近。瓷瓶的素胎捏好,陶昭青会用刀片将坯子修薄。这一步最考验手劲儿,要想实现影青瓷有“薄如纸”的特质,就必须将瓷坯修到足够薄的同时还不破,只有手够稳,才能将瓷坯修到不过宣纸厚,待瓷坯对着太阳能够透光见影,便是差不多。瓷坯修好后,需用竹刀刻纹。陶昭青这次不准备做太复杂的器型,这个瓷瓶就雕一个鹤衔仙草的浮纹,鹤即“贺”,她在瓶底刻下“社稷永固”四个字,算是扣题。毕竟这些瓷器最后是要让天子御笔亲评,那总得揣摩一下圣意。陶昭青想了很久,觉得夸就对了。社稷永固的仙鹤衔仙草瓶做一对,紫薇临宸的祝酒器来一樽,河清海晏的三足香炉也得花点时间做,炉身雕上黄河农耕与北辽牧马的图样,烟孔再设计成“澶”字,这马屁总不会拍错。当然,陶昭青也不能太谄媚,只讨皇帝一个人欢心算落了下乘,时间紧张,她准备再烧十二幅最简单的双面瓷板画,绘上千里江山,将青绿山水画的写意融进影青瓷里,再用这些瓷器打造出一幅瓷画版的千里江山图。她会改装出一个博古架,用博古架做“画框”,将瓷画置于其上,瓷板画不能铺满,留白的地方正好摆上她烧制好的瓷器,这样既有平又有立,无论从何处看过去都是幅有意思的作品。陶昭青连夜赶工,先将那三款瓷器一样做出三个,然后快速地开始做瓷板画。期间季婶子来送过两次饭,那些菜她送进去的时候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但季婶子压根不敢出声打扰,陶昭青将全部的精力都倾注到制瓷这件事上,连山风掠过她时都好像变轻了。月亮出来又消失,太阳升起又落下,昼夜的交替都变成陶昭青背后的一幕光影,在她制瓷的时候,时间都忍不住多为她停留片刻。陶昭青丢下刻刀的那一刻,直接仰躺到地上,她睁大了眼睛,看到漫天的繁星。“有没有人,来口饭吃啊?”等这一刻等了很久的杜嘉意走过来,将一个干净的馒头递给陶昭青。陶昭青接过馒头,狼吞虎咽,因为太久没有喝水,噎得咽不下去,她可怜巴巴地看向杜嘉意,杜嘉意又丢去一个水馕。“季婶子给你熬鸡汤去了,你先吃个满头垫垫肚子,一会儿再吃点热乎的。”杜嘉意问陶昭青,“两天两夜,你做得差不多了吗?”陶昭青重重地点头,但很快又摇头,她塞完一个馒头,立刻爬起来:“把桩师傅在哪里?准备好松木,我要烧窑了。”每一款瓷器陶昭青都做了三件瓷坯,因为是第一次在定州的窑口烧瓷,她把控不好这里的窑温和烧制时间,只能赌一把,同时按照大火、中火和中小火,烧制二十个时辰、二十六个时辰和三十个时辰,来看最终的效果。最坏的情况,陶昭青跟吕端一样坏运气,控制了那么多变量,但依旧什么也没有得到。三座磁窑同时开始点火,季婶子的鸡汤也熬出锅,陶昭青恭敬地盛出三碗,先敬窑神。“窑神保佑,窑神保佑!”陶昭青双手合十,十分虔诚地把东南西北四方都拜完,“请窑神助我一臂之力,保佑我炉炉是精品、件件是好瓷!”杜嘉意倚在门边,憋笑得伤口抽痛:“你以前也不走这套流程,制瓷这件事,不是你老大,天老二吗?”几乎所有的瓷窑在烧制前都会拜窑神,甚至还有过度祭拜神祇的现象存在,但陶昭青以前从不拜神,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时势教会英雄做人。陶昭青恨不得冲过去一把捂住杜嘉意的嘴,她合掌念念有词:“不知者无罪,窑神别听她的话,我初来贵宝地,还请窑神照拂我一二,保佑我这三炉瓷器都成功烧制出来。”杜嘉意让陶昭青去休息一会儿,陶昭青摇头:“我要在这里盯着把桩师傅烧火,瓷器没烧制出来前,根本不可能睡得着。况且,我得蹲在这里,让窑神知道我的诚意。”等了将近一天一夜,大火烧制的瓷窑开始撤掉柴火,等待窑温降下去。六个时辰后,第二炉瓷窑的火熄掉,第一炉瓷窑的温度也降了下来,陶昭青再次拜完四方窑神后,才戴上手套打开瓷窑的门。陶昭青很久没有这么紧张了,杜嘉意和季婶子都站在她身后,村里一些喜欢做瓷的村民也在窑口围观,陶昭青小心翼翼地一个个把匣钵端出来。匣钵很沉,褚十三怕陶昭青的手受力,拉扯到伤口,想要替她搬,被陶昭青摇头拒绝:“我自己来就好。”窑神保佑,陶昭青打开第一个匣钵,里面是那件绘着澶渊之盟的三足香炉。一眼就能确认,器型完整,色如青玉,没有裂纹。陶昭青松了一口气,将三足香炉从匣钵里搬出来——这是最复杂的一件瓷器,但烧制得很成功,从香口到炉脚都没有瑕疵,要说跟之前的影青瓷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大火淬出来的瓷器颜色会更偏翠一点。陶昭青十分得意,让杜嘉意两只眼睛看清楚了:“什么叫窑神保佑,这就是窑神保佑!”杜嘉意凑上前,仔细打量一番,道:“感谢窑神。”全程围观陶昭青做瓷的季婶子最为惊讶:“怎么这样一下,那样一下,泥巴就能变成这么漂亮的东西?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瓷器,陶掌柜,你真厉害,像会法术的神仙一样。”陶昭青笑弯了眼睛:“没有那么夸张,做瓷不就是这样?好土不怕炼,瓷从火中来。”她继续打开接下来的匣钵,社稷永固的仙鹤对瓶,紫薇临宸的酒樽,都完整地烧制成功,瓷板画也都一块一块的齐整漂亮,陶昭青终于有了回汴京的底气。在等待第二炉和第三炉瓷器出窑的空档,陶昭青准备用这最后的一天时间,教一教曲阳村的村民。“季婶子,你去帮我问一问,村里有多少人想学瓷?召集起来,一个时辰后,我来教大家做影青瓷。”这世间有点手艺的大师几乎都心高气傲,他们甚至会将自己的技艺私藏起来,千挑万选出几个灵光的徒弟,生怕别人学了去,像陶昭青这样大方的并不多见。陶昭青挑了一车瓷土,留给曲阳村的村民练习:“制瓷的流程其实大都相似:选土、制坯、上釉、烧制,大家都做了这么多年的白瓷,对这套流程很熟悉,影青瓷不一样的地方是以下三点。”“一是浮梁山的瓷土,二是釉水的配比,三是烧制的温度。只要这三点按照我的标准做到,大家一定能烧出影青色的瓷器。”“但决定这件瓷器能否成为上品的是,你对器型的想象、对纹路的设计,以及你的手上功夫。这三点有的靠天赋,有的靠学习书画,有的要靠练——我带过最勤奋的学徒,会每天练习用筷子挑豆子,来提升自己的手的稳定性。”陶昭青说的是霍春来。说到这里,陶昭青也颇有感触,她捡了一团瓷泥,三两下就用轮车拉出一个盘子的素坯,然后她拿起竹刀,十分轻松的削壁雕纹,一个柿柿如意盘就在她手中成型了。“我始终觉得,工匠和大师的区别,就是我们能带到瓷器里的东西。从泥到瓷,我们要放进瓷器里的是我们走过的路,读过的书,看过的天地,经历过的人生。”说完,陶昭青低下头,又三两下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柿子状的摆件:“但那些都是后话,现在都来干活儿吧,先开始练习基础工作,这个小柿子很简单,拉个小球,再划开四片叶子,就是个如意柿子摆件,当茶宠正合适。”仅一个下午的工夫,陶昭青就捏了两百多个小柿子,那形状仿佛就在她的脑海里,寥寥几刀就能雕得很传神。人多力量大,在大家捏出来的柿子瓷坯里,陶昭青也挑出一些能用的。陶昭青很满意,叮嘱季婶子:“这段时间辛苦大家,婶子帮我看着,让大家都去做这个小柿子,越多越好,我过几天有大用。”终于,三炉瓷器全部烧制成功,中火的成色最接近她在昌南镇烧出的影青瓷,陶昭青嘱咐把桩师傅,以后烧瓷柿子时就按照这个温度和时间来,但去参加万国博物大会的影青瓷,陶昭青决定选择最翠的第一套。“打包瓷器吧,我们连夜回汴京。”陶昭青一刻喘息的功夫都没有给自己留,她只是看向杜嘉意,“你的伤好得怎么样了?”“死不了。”杜嘉意捏了一下自己受伤的胳膊,“看你做了五日瓷器,把我的气都看顺了,这就回汴京吧。”从前只背长刀的杜嘉意,现在身后背了一柄银枪,一把长刀,她带着这两把武器,要再次回到汴京。而陶昭青,则带了她新做好的瓷器。天地广阔,那是她在此间立足的底气。无论遇到什么事,只要有这些瓷器在,陶昭青就觉得她尚有一搏的力气。在回汴京的马车上,陶昭青短暂地睡了个囫囵觉。杜嘉意没有叫醒她,替她披了一件袄子,希望她能睡得更好。汴京是个雨天。一场春雨一场暖,三月的雨是绵密的雨丝,吹面不寒,甚至将屋檐房舍洗得更加干净,各种嫩芽都争先恐后地冒出来,用青翠的绿色装点起庞大而庄重的城池。马车进城后就直奔三司设的万博司报名,雨天让一切都变得缓慢起来,连万博司的官差都在打盹,他们慢吞吞地掏出报名表,慢吞吞地让陶昭青交报名费。钱和表都收齐了,他们才反应过来:“你们准备参加万博会的是什么东西?”陶昭青道:“我的东西比较大,你确定要在这里看吗?”万博司的官差揉了揉眼睛,看到陶昭青先拿出一只瓷瓶,然后瞪大眼睛忽然就清醒了,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同僚:“是影青瓷,快去叫赵大人——”陶昭青掀起眼皮,察觉出这两个官差的反应不太对劲。很快,赵岱撑着把油纸伞跑了过来,他穿着官服,来得太急,踩了一路的水,衣摆都湿透了:“陶掌柜,你可算回来了!”赵岱来了,报名万博会的事情就变得容易许多。陶昭青先将这套影青瓷需要拼装的事情交代给他,赵岱拍着胸脯保证:“放心交给我,我会专门人时刻盯着,不出现一点纰漏。”杜嘉意带万博司的官差去装瓷器,赵岱环顾一圈,把陶昭青拉到无人的墙根处:“陶掌柜,请借一步说话。”雨好像下大了,赵岱将油纸伞往陶昭青那边倾斜,他压低声音,道:“你们在柳园口的遭遇,褚七已经告诉我们了,事情果然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那条线索,最后指向的是——三司使丁玄。”三司出事了,所以赵岱不能在木青瓷行偷闲,老老实实地穿着朝服去官衙当值。“而我家大人……两日前,因为御前对奏不当,挨了十板子,被勒令停职思过。”赵岱扶额,十分为难地说道,“如今褚大人,正跪在丁府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