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御赐影青共白首 (四)

陶昭青一听这话,就有股无名火冒上心头。

雨下得更大了,雨水落到油纸伞上,只闻一片碎玉崩珠之声。

嘈杂的雨声让陶昭青更烦闷,她就像没听懂赵岱的话一般,又问了一遍:“你是说褚廷昀挨了十个板子,现在正在丁玄家门口跪着?”

“而丁玄就是吕端背后之人,是他在开宝寺底下开设兴利质库,在柳园口害死了方咫尺,但现在褚廷昀却在他家门口下跪?”

陶昭青难以置信地看向赵岱:“是我这些天太累了,出现幻听了么?”

“……他毕竟是褚大人的老师。”赵岱显然也觉得很荒唐,他将手里的油纸伞塞到陶昭青手里,催促陶昭青去找褚廷昀,“这些事情我也说不清楚,丁玄的家不远,陶掌柜自己去看吧。”

支走陶昭青,赵岱陪杜嘉意留在万博司,将影青瓷封装好,送进衙门。搬运的过程中,影青瓷沾了点雨水,雨珠挂壁滑落下去,更显釉色剔透。

隔着一道雨幕,赵岱问起杜嘉意背后的那柄银枪。

杜嘉意抬眼,看向漫天的雨,倘若天真有神明,那下雨会不会是谁在哭泣:“我带这把银枪回来,要用它来手刃仇人。”

二十六刀,每一刀杜嘉意都记得。

赵岱恨不得捂住杜嘉意的嘴:“这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话,能不在这里说吗?今晚我给你打壶酒,你慢慢同我讲……”

丁玄的宅邸离万博司不远,陶昭青接过油纸伞,踩着满地雨水,顺着曹门街,走进贤人巷。

天潮潮地湿湿,雨水将整条贤人巷都浸透了,仿佛连屋舍、宅邸都被雨水泡出褶皱,边缘变得扭曲起来。

贤人巷中央蹲着两个大石狮子,石狮身后是三间紧闭的朱漆大门,门楣上悬着御赐的“清谨勤公”匾额。

大雨让贤人巷没有行人,家家户户门扉紧闭,唯独巷子中央跪着个人,他跪在那两头石狮子中间,跪在关起来的朱漆大门前面,跪在那块“清谨勤公”的匾额下方。

陶昭青朝那人一步步走近,她握着伞骨的指尖泛白,仿佛只用了短短数息,又好像过了数载光阴,她才走到那人身旁,用油纸伞替他遮住漫天大雨。

“褚廷昀。”陶昭青垂首,视线自上而下瞥去,“你跪在这里做什么?”

褚廷昀的眼睫被雨水打湿,眼皮好像太沉了,他无力地闭上眼睛,伸出一只手拉住陶昭青的裙摆。

陶昭青的视线落到褚廷昀的手上,拉住她裙摆的那只手筋骨暴起,指节发白,他好像全身只剩下这点力气,全部都用来抓住陶昭青。

陶昭青的眉头皱起来,她觉得这阴沉沉的雨天有些压人,让她胸闷气短很不舒服,于是不假思索,陶昭青将手里的油纸伞折起来,用力往门口一丢,将伞砸到这紧闭的朱漆大门上。

油纸伞的竹节骨撞上大门的兽首铜门环,发出很响的一声“嘭”。

“开门!”陶昭青冲着门内大喊,“躲在门后面的人是在装什么聋,作什么哑?是不知道天下雨了,还是不知道外面有人?把门关起来,就可以在里面肆无忌惮地做腌臜事是吧?”

陶昭青陪褚廷昀一起淋雨,她对着那紧闭的朱漆大门,满不在乎地道:“有些话褚廷昀不能说、不肯说,不代表我不会说,如果丁大人不怕这些事人尽皆知的话,就一直躲在里面好了,我反正有的是力气,有的是时间——”

这时,那扇像是被巨石堵住,一丝光都透不出来的门,忽然就打开了。

陶昭青砸出去的油纸伞就掉在门槛前面——这门槛高得很,将外面的雨和人都拦得严严实实。

丁玄就站在高高的门槛后,两个家仆替他拉开大门,他居高临下地看向陶昭青:“早有耳闻,不如一见。”

陶昭青昂起下巴,盯着这个中年男子,虽是第一次见面,但正如丁玄所说,他们听过彼此很多次,而对着他们说起彼此的人,此刻正跪在这里一言不发。

“早有耳闻,不如不见。”陶昭青明明已经被大雨浇透了,此刻却像窑火一样旺盛地燃烧着,“你让他跪在这里做什么?”

丁玄低头看向褚廷昀:“是他自己要跪在这里的。”

陶昭青冷笑着勾起嘴角:“他自己要跪在这里的?难道他不是为了你,才跪在这里的吗?”

丁玄捻须:“倒是为了我不错,他跪在这里,求我去御史台认罪。”

“你怎么会去认罪?”陶昭青虽是与丁玄第一次见面,但是轻易就猜到了他的选择,“在你的心里,自己根本没错。”

丁玄笑了一声:“廷昀,你且听一听,这道理天底下的人都懂,唯独你不懂。我有什么错?财者乃天下人共有,入天子的国库与入我的财库有什么区别?财入国库,只会穷兵黩武、骄奢淫逸,财入我库,我会布施粥饭、救危救急。”

“能者享其财,仁者用其财,我有什么错?”

陶昭青甚觉荒唐,她讥讽道:“能者享其财,仁者用其财?丁大人,你扪心自问,你的钱是怎么来的?贪墨、放贷、层层盘剥,为了掩盖真相甚至不惜杀害无辜的人,每一文钱都血迹斑斑,我也觉得你不需要认错,你应该直接偿命。”

陶昭青呸了一声:“像你这样的人,读那么多的书,当这么大的官,只会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干的全是昧良心的事,根本不配为人师长,不配为君臣子!”

“乡野泼妇。”丁玄不欲再与她多言,抬手示意家仆将陶昭青驱赶走,“这条巷子,前后里外都是我的人,你不会真以为我怕你乱说什么吧?我只是想看一眼,他喜欢的姑娘是否配得上他。”

“朝廷命官,岂能容你这样的无知妇人随意置喙。你若是再管不住嘴,那这条命就别要了。在你死之前,正好把你这长舌拔出来送给他,让他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丁玄的话音未落,还未等陶昭青出言相讥,褚廷昀忽然睁开了眼睛,他的眼角微红,嘴唇却白得如纸一般:“老师。”

很轻的一声,但让针锋相对的陶昭青和丁玄都不再说话,二人的目光齐齐地落到他身上。

隔着一帘大雨、一道门槛,褚廷昀与丁玄目光相接。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为人的道理,为官的规矩,都是您教我的。”褚廷昀的声音压过雨声,“您教我‘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作为三司都勾院的院判,我行稽核之责,需如风定方向,不可如草顺势走。”

褚廷昀松开抓着陶昭青裙摆的手,他欲磕头又止,最终以叉手礼代替跪拜,泛白的指节,凸起的腕骨,全都落在大雨里,被雨浇得湿透。

天边一声惊雷响起,天阴得更厉害了,远处已有人家早早亮起灯火。

“您教我‘理财正辞’,国之财取于民,必当用于民,三司要做的是建立起合理的规章,规范税收,核算收支,确保每一分税赋都用到该用的地方。等到四海之内无不平之账,国库充盈无借贷之忧时,才算对得起我们这一身紫袍。”

“您教我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里。”褚廷昀缓缓站了起来,背脊依旧挺得笔直,“从今往后,我也会继续这么做。”

“今日这一跪,还的是您这十年的教诲之恩。”褚廷昀抬手取下发冠上的玉簪,一掰两断,掷于地上,“从此以后,下官与丁大人恩义两绝。”

“不死不休。”

润白的和田玉断成两截,摔进积水的青石板里,瞬间白玉落暇,染上脏污。

褚廷昀转身牵住陶昭青的手,说道:“走吧。”

失去玉簪,褚廷昀的满头黑发散落下来,又湿又乱的散到腰间。陶昭青看不得他这个狼狈模样,踮起脚替他重新理顺了头发,还用自己的金簪先替他挽了个髻:“等一下。”

陶昭青看了一眼仍站在门边站着的丁玄,也没兴趣再同他做口舌之争,她走过去捡起自己扔到门边的油纸伞,重新撑开,替褚廷昀挡住雨。

“走吧。”

褚廷昀从陶昭青手里接过油纸伞,他将伞面微微往陶昭青那边倾斜,又被陶昭青伸手推正。

陶昭青低声道:“虽然我们两个都湿透了,这伞打与不打都没有区别,但我把伞捡回来,是要表明我的态度,我愿意为你遮风挡雨的态度,你懂吗?”

褚廷昀的眼睛黑而亮,他看着陶昭青,缓缓点头。

“褚廷昀——”

丁玄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过来:“你真就这样走了吗?若你今日走出这条贤人巷,那明日三司便容不得你了,毕竟你知道得太多了。”

恩义两绝。

不死不休。

褚廷昀把丁玄的问题听得很清楚,但是他没有回头,连脚步都没有停顿一下,牵着陶昭青的手继续往前走。

天黑了,夜雨仍旧淅淅沥沥地下,但陶昭青和褚廷昀一起撑着一把油纸伞,又觉得这雨就算下得再大也无妨。

木青瓷行里,赵岱在后院的屋檐下支起一个铜炉,里面烧着炭火。他在煮暖锅,铜锅有四格,用新鲜的菌子猪骨鲜汤做汤底,桌旁摆满鲜切的羊肉、豆腐、莲藕、荠菜、面条。

杜嘉意坐在桌边,挑了一套喜欢的酒器,正在分酒。

陶昭青和褚廷昀推开院门的时候,赵岱抬起头,惊叹道:“这是刚从汴河里捞出来两个人?”

杜嘉意踢了赵岱一脚,让他准备热水去:“你家大人脸白得跟鬼似的,你还在这里说笑话呢?”

陶昭青看到这热腾腾的暖锅,眼睛亮了,迫不及待地拿起杜嘉意刚倒好的酒:“我先喝一口,暖暖身子。”

杜嘉意抬手就要抢陶昭青手里的酒杯:“你先把这一身湿衣服换掉,再过来吃饭。”

“就一口也不行吗?”陶昭青抢不过杜嘉意,只能可怜巴巴地叹口气,跑回房间梳洗。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擦干头发后才出来,杜嘉意和赵岱都很讲情义,等着二人出来再一起吃饭。

赵岱烧了好几桶热水,还用多出来的热水给褚廷昀、陶昭青和杜嘉意一人装好一个汤婆子:“你们伤的伤、病的病,都多注意一些,别着凉了。”

杜嘉意用小炉子煎了两副预防风寒的汤药,陶昭青刚坐下就被灌了一碗苦药,她眉毛眼睛都皱起来了:“好苦!怎么会这么苦!”

很快,褚廷昀也梳洗好出来,他将陶昭青的金钗重新插回她的头上,自己用了支乌木发簪,将头发半挽一个髻。

杜嘉意将另一碗汤药递给他,他眉毛都没抬一下,仿佛根本察觉不到苦一般,一饮而尽:“多谢。”

赵岱重新将铜锅底下的炭火点燃,待汤锅咕噜咕噜冒泡后,将鲜切羊肉煮进去:“云华院送来的羊,花了我小半个月的俸禄,今晚量管够,大家只管吃。”

陶昭青和杜嘉意一人一筷子,羊肉没有一点膻味,还带着一点奶香味,配上一碟蘸料,让人恨不得将脑袋直接埋在碗里吃。

待大家都吃得半饱,赵岱才给三人斟酒,他举杯道:“只是数日未见,却发生了许多事情,这些日子大家都太辛苦了,今夜我们就吃顿好的,再睡个好觉,哪怕天塌下来,生活也要继续。而且,我们这么努力,不就是为了把日子过得更好吗?”

陶昭青三人也举起酒杯,四枚影青瓷酒盏在铜炉暖锅前碰在一起,蒸腾的热气熏得大家脸颊微红,暖意自内而外涌了上来。

“向前看。”陶昭青说,“我们这么努力,不就是为了以后能顿顿有酒喝,日日有肉吃么?”

杜嘉意端着酒盏,笑着看向陶昭青:“顿顿有酒喝,这有点过分了,褚大人能同意吗?”

褚大人当然不能,他说:“过犹不及。”

在这顿暖锅前,他们不谈朝局,不谈万博会,也不谈柳园口的那一夜。那些碎掉的玉簪,滚烫的瓷窑,沾血的银枪,也只是他们生活的一面,藏在心底最深处,提醒着自己明日为何要睁开眼睛。

但今夜他们只听雨,听春雨如何洗净汴京这座庞大的城池。

翌日一早,陶昭青醒来走出房间时,看见小院的瓦背上有一枝杏花——那是邻居家的杏花树探过来的花枝,粉白的花开得正好,花瓣层层叠叠,花蕊明黄鲜亮。

这枝杏花开得春意正浓,有道是柳初芽,杏初花,正是浅春好时节。陶昭青看了一会儿花,很高兴地去厨房煮了一锅面。

赵岱已经上朝去了,杜嘉意和褚廷昀听到动静后来到厨房,陶昭青正好将煮好的面条捞出来,她对着两人盈盈一笑:“你们看到了吗?杏花开了。”

屋上春鸠鸣,檐口杏花开。春风吹过木青瓷行,花枝落下几片如雪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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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御赐影青共白首 (四)
《尽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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