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御赐影青共白首 (五)
用完早饭,褚廷昀看向陶昭青,他的眼睛黑亮澄澈,干净得一如水洗过后的天空:“我今日要去拜会几位同僚,请他们替我去官家面前说几句话,万国博览大会召开在即,该到让我复职的时候了。”陶昭青搬了张小凳坐在院里,她以手支颐,问褚廷昀:“你当时为何被申饬停职,还挨了板子?”褚廷昀伸出手,替陶昭青轻轻地别了一下头发,轻声解释:“我被申饬是因为丁玄更换了我的奏本,将我上陈的今春赋税下调的奏本替换成白本,御史台趁机参我不用心政务,耽于声色,我当时并未反驳,认了这道罚。你放心,打板子的人被打点过,并未用力。”陶昭青还是有一点担心:“你准备怎么对付丁玄?”“对付他不难,他什么都不对我隐瞒,甚至还想同我一起。”褚廷昀抬眼,看向院墙上探出来的那枝杏花,“你能想象兴利质库的记账方式跟三司一样吗?他一点都没有遮掩,管明账和管暗账的法子如出一辙,在某种程度上,他一直就是在做自己。”“昭青,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褚廷昀道,“我朝素有刑不上大夫的规矩,像他这样的人,有的是法子为自己脱罪,所以他对很多东西有恃无恐。万国博览大会是很好的机会,我们要一点点地打掉他的势力,拔掉他的爪牙。”“从兴利质库的暗账可以看到,他们近期大量采购了一种十分便宜的石料——‘水石’。‘水石’很像独山玉的籽料。劣等石材要分辨出来很简单,真玉质地坚硬,‘水石’质地较软,敲击声沉闷,也无光泽感——但是外行人分不出来。”褚廷昀一提,陶昭青立刻就想到吕端送去参加万国博览大会的作品是一件独山玉千手千眼观音。她问褚廷昀:“需要我做什么?”“需要你赢。”褚廷昀朝陶昭青露出笑容,“你可知为何你的影青瓷一来汴京,吕端就对你如此提防吗?因为他们原本打算靠独山玉观音在万国博览大会上一举成名,然后再大量倾销用水石假冒的独山玉雕,借机大赚一笔。”“原来如此。”陶昭青听见褚廷昀这样说,也笑了起来,“这本来就是我要做的事情,不算帮你的忙。”褚廷昀道:“我相信你,万国博览大会分为三轮评比,第一轮是行会内部的推选,吕端一定会不留余力地贬低木青瓷行,但是季家会出面让这一轮的评分尽可能公允,你可以放心。”“第二轮是全城百姓的自由评选。万博司会在大相国寺前开设官方市集,将行会选出的十件精美作品展出,并将藩国的一些特色商品开放交易,也算给宋辽互市的事情做个宣传。投票每人只能投一票,只有取得票数前五的作品,才能最终被送到官家面前。”陶昭青理性地分析自己和吕端的优劣势:“在大相国寺前设市集,再加上我朝崇佛,百姓对观音像会有天然的好感,吕端的那件玉雕确实技艺高超,我不一定能赢。”“不仅如此。”褚廷昀告诉陶昭青,“汴京的商业相当繁荣,类似的民间投票活动并不是第一次举行,各家商铺都有相当丰富的拉票经验,他们会通过五花八门的活动,在最短的时间里提升自己商铺的声誉,引导百姓给自家商铺的作品投票。”陶昭青微微一惊,她的眼睛睁大了一些,亮晶晶地看向褚廷昀:“原来汴京的商业竞争这么激烈?我还以为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想到了这种办法呢。”就像在饶州的乞巧节时,她准备了很多磨合乐的瓷偶一样,这次她也让定州窑烧了很多柿子瓷摆件,想要为自己博得民众好感,但现在来看,准备的还是不够。陶昭青托腮想了一会儿,脑子里一时闪过很多想法,她向褚廷昀确认:“如果有人付钱请百姓投票怎么办?”褚廷昀点头:“在朝廷和商业行会的双重监管下,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极小,一旦发现就会被抓。虽然向百姓拉票本身就是一种烧钱活动,但如果直接这么‘烧钱’,只会带来更恶性的砸钱循环,会受到官府和行会的严惩——不妨试试看,能不能把吕端逼到这种程度。”陶昭青的眼珠子溜溜地转得很快,褚廷昀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相信陶昭青的想法一定不会让他失望。褚廷昀道:“我的全部身家都在你身上,你可以肆意地烧钱。”陶昭青笑意盈盈地点头:“我会在这段时间里,尽最大的努力牵制吕端。”褚廷昀伸手揉了揉陶昭青的头:“你不用太担心吕家,我也会出手让他们身败名裂的。这些腌臜的事情就由我来做,你只需享受这个让影青瓷被大家看到的过程。”杜嘉意站在院墙的阴影处,反复擦拭着银枪上不存在的血迹:“褚大人,有什么我能做的事情?”褚廷昀从怀里掏出一张写好的名单,递给杜嘉意:“丁玄和吕端的共生关系很简单,吕端受贿、贪墨、甚至靠科举舞弊、买官鬻官得来的赃钱,都会通过吕端的生意‘合法’地洗白。要瓦解他们的同盟,第一步就是要让吕端的生意做不下去。”“带人去闹事吧。”褚廷昀示意杜嘉意打开这份名单,“这是这些年吕家的假货流向,里面有不少富绅权贵,用脏钱买‘真货’,用‘真货’换‘假货’,还能再把‘假货’卖出去一遍,古董字画这种东西,一道道转手后难辨真伪,吕家的生意根本禁不起查。”褚廷昀给杜嘉意的这份名单很长,但一看就是筛选过的,里面绝大部分人都与不远镖局做过生意,或者用不远镖局的势力能够联系上,上至皇妃的宗亲,下至他爹杜不远本身……杜嘉意合上这份名单,向褚廷昀道:“多谢。”她收起名单就要走,却被褚廷昀拦了一下:“杜嘉意,不要杀人,可以做到吗?”杜嘉意持枪的手微微一颤,她没有回答。“我希望你在律法允许的范围内,来解决这个问题。”褚廷昀很严肃地同杜嘉意探讨起这个涉及底线的问题,“如果你为了报仇杀了人,那你就再也无法回到这里了。”杜嘉意的眼眶瞬间就红了:“难道他们不该死吗?”褚廷昀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会将他们全部都送上断头台,让大宋的律法来惩治他们。杜嘉意,如果每个人都用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方式报仇,那要衙门何用,要朝廷何用,要法度何用?”杜嘉意的声音有些哑:“他是高官!衙门有用吗,朝廷有用吗,法度又有用吗?如果今天死的是陶昭青,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吗?”褚廷昀低下头,十分诚恳地告诉杜嘉意:“也许不能。是我们这些朝廷的官员无能,才让你有这样的感觉。但我想如果真有这么一天,也会有人站在我的身后劝我,要用合乎律法的手段来报仇。”“不过选择权还是在你。”“你如果愿意遵守律法,我会动用我的一切势力,向你保证每一个有罪之人都会得到相应的处罚。”“你如果一定要用这柄长枪刺穿他们的胸口,我也会把你送进大牢。”这就是设置律法的意义,在某种程度上,它冰冷得不讲一点人情,但在另一种程度上,程序上的正义可以尽可能地保证更多的公平。杜嘉意没有回答,她背负长刀,手持银枪,走出木青瓷行的院门。春风吹拂花枝,杏花落了几片花瓣,轻轻地藏在刀鞘里面。陶昭青看着杜嘉意的背影,有些难过。就像杜嘉意问的那个问题,易地而处,如果那天在船上的不是方咫尺,而是褚廷昀,陶昭青也会想亲手杀了丁玄。“不管杜嘉意做哪一个选择,我都能理解。”陶昭青看向褚廷昀,“所以你务必先保证自己的安全。”褚廷昀颔首:“放心,我进出都有暗卫保护,而且,丁玄很快就无暇来关心我了——如今正在三堂会审的王钦,会开始撕咬他。”那些丁玄贪腐的证据,给谁才能发挥最大的效果?当然是丁玄的政敌,王钦的党羽,借力、借势都是丁玄教给褚廷昀的,他一直是个很好的学生。哪怕现在是用这一套来对付他的老师。陶昭青在此刻能大概明白褚廷昀的计划了:“你会一点一点地拔掉他的爪牙,耗尽他的力气,然后借万国博览大会的威压,利用百姓、使臣的关注,逼天子‘刑上大夫’?”褚廷昀用他那双黑而亮的眼睛,温柔地看着陶昭青:“你只管放心地把这些事情都交给我,然后好好地享受这次万国博览大会,让全天下都看到你的影青瓷有多巧夺天工。”陶昭青好像能从褚廷昀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好像只用了一个晚上,褚廷昀就把那个在雨中跪地不起的自己从身体里撕了出去,他现在看起来很好,头脑清晰地运筹帷幄,会提醒站在生死边缘的杜嘉意点到为止,会帮助初来汴京的陶昭预判局势。他站在庙堂与商会背后,要做那个操刀的人,刀尖直指他的老师。“这段时间我的事情会比较多,褚十三依旧留在你的身边,你遇到什么问题随时让他联系我。”褚廷昀起身,他腰间挂的那枚青玉夔纹玉佩随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我要去拜访同僚了,等我回来,昭青。”陶昭青点了点头。褚廷昀向外走了几步,走到后院门口时,他忽然回头,那枝杏花就在他的发梢之上,妍丽的繁花衬得青年眉眼俊朗,如画中之人。“陶昭青。”褚廷昀的手搭在腰间的青玉夔纹玉佩上,语气郑重,“待这些事情忙完后,我想来向你提亲,以褚廷昀的身份——褚家有践诺之心,不知你觉得如何?”陶昭青没想到褚廷昀回头是要说这句话,她眉眼弯弯地笑了,略一思索后说道:“你等我拿个东西。”她回房间,从杜嘉意带回来的一船瓷器里,翻出一个木盒,木盒里装了一串窑变手串。这是少见的五彩瓷珠,是陶昭青一颗颗烧成功,又一颗颗串起来,但最后被丢到云廷的衣冠冢里的那个窑变手串。趁着这次杜嘉意回饶州取货,陶昭青拜托陶行山从云廷的坟茔里刨出来的,隐约还带了一点土腥味,陶昭青用了很久的熏香。陶昭青终于将这个手串拿出来,在这样一个晴好的日子送给褚廷昀:“你还记得当初离开饶州前,让我给你烧制一件瓷器吗?这种釉色叫作窑变,跟追求‘稳定’的标准化烧法不同,窑变追求的就是变化。入窑一色,出窑万千,且永远无法再烧制出另一个一样的花色。”“这是世上唯一的颜色,我当初想送给‘云廷’的,现在可以送给你了。”陶昭青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你把金钗送给我的那晚,我就想把这条手串送给你了,但那会儿嘉意还没回汴京。一直拖到今天,但今天也是个很好的时机。”这是陶昭青对褚廷昀那个问题的答案。褚廷昀伸出手,请陶昭青为他戴上手串,十三颗斑斓的瓷珠戴在褚廷昀的腕骨上,更显他的手白皙修长。“我很喜欢。”褚廷昀定定地看着陶昭青,“等我回来,昭青。”褚廷昀又告别了一遍,才十分不舍地离开瓷行。在万博会的第一轮评选期间,木青瓷行的大家都十分忙碌。杜嘉意作为不远镖局的大小姐,每天带着不同的人去吕家的各个商铺讨债,吕家卖出去的假玉器、假古玩、假字画数目极多,导致后面有人自发地带着从吕家买来的东西来确认真假。杜嘉意对待吕家的态度很坏,她不仅动嘴,还会动手,吕家的人告过几次官,杜嘉意被抓起来,陶昭青跟杜不远就去衙门里交钱保释她。他们一边赔着医药费,一边继续挑衅吕家的人,吕端忍受不了,亲自出面请京兆府来解决这个问题,但真玉假玉的账哪里是那么好算的?京兆府平不了这糊涂账,反而斥责吕家商铺这些年怎么卖了这么多假货。褚廷昀重回三司也十分顺利,他写了篇好赋,官家看到后很喜欢,当晚就把他召进宫去对奏。他跟天子聊诗词文章,聊民生风物,聊王钦和丁玄的互相倾轧,三两句话就聊到官家的心坎里。大家都说褚大人这一顿打挨得十分值得,年轻人得挨顿打,才能学会谄媚。而从未谄媚过的人忽然谄媚起来,给人的感觉也好,说出来的话也罢,就显得十分真诚。陶昭青则忙着准备万国博览大会。她先修书一封,飞鸽传给陶行山、西江月和霍春来,请他们尽快赶来汴京帮忙。她得感谢吕端的试探,让她知道了自己的大管事、三管事和四管事都经得起考验,这样她才能放心地把饶州的瓷窑交给那三位,让剩下的人跟她一起来汴京忙活。她还跟赵岱一起,用褚廷昀的钱找上次的人牙子买了座书局。小报作为一个重要的宣传渠道,总得捏一家在自己手里。陶昭青要求他们将影青瓷写进后续的小报、话本和瓦舍里,大家喜欢看什么就写什么,尽可能地夸张都没关系。汴京里的事情安排妥当,陶昭青再次将木青瓷行交给赵岱,自己则立刻赶去定州,抓紧时间去检查她的如意小柿子烧制得如何。她要带着曲阳村的瓷工,一起烧制出更多的瓷柿子、瓷碗和瓷盘。忙活到商业行会评审结果出来的前一天,陶昭青才带着满满当当的一车如意小柿子回到汴京。天将黑,陶昭青才回到汴京,这些日子虽然苦,但因为烧制出来的瓷器都不错,她十分高兴,回到木青瓷行就开始吆喝:“赵本事在吗?杜当家在吗?有人能给我口饭吃吗?”赵本事和杜当家都在,除了他俩外,公输少东家也在。三人一起跑到后门口接应陶昭青,面色各异。赵岱朝陶昭青挤眉弄眼,陶昭青压根没看明白他的意思。杜嘉意摊了摊手,道:“今晚不能一起吃饭,约了公主府的人,一会去吕家的商铺退假货。这两天我在不远镖局新挂了个‘假必赔’的生意单,专门帮百姓维权,已经不限于吕家这些事儿了,陶掌柜务必诚信经营,不要让我有一天来找你。”陶昭青挥了挥手,让杜嘉意爱上哪儿去哪儿。公输泽则温和一笑,看向陶昭青:“许久不见,不知今晚让我请陶掌柜吃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