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御赐影青共白首 (六)

陶昭青让赵岱和褚十三先把她带回来的瓷器都运进仓库里,自己则请公输泽去前厅一叙。

前厅有煮好的茶,陶昭青给自己倒了一杯润嗓子,也给公输泽倒了一杯:“许久不见,少东家近日可好?之前承诺的瓷器,已经差人送去了,不知少东家是否还满意?”

公输泽笑道:“影青瓷精美非常,能在木器上摆出影青瓷,为我居安阁增色不少。今日我也算是为了这些瓷器而来——陶掌柜,万国博览大会张榜就在明日,后天会开始全城百姓投票,陶掌柜有什么安排?”

陶昭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他:“少东家是想打听什么?”

公输泽连忙摇头:“不是打听什么,只是想跟陶掌柜寻求合作。我们居安阁制作了一间机关木雕屏风,如能有幸进得前十,我想请陶掌柜考虑一下木瓷之盟联合宣传。”

陶昭青想了一下,没把话说死:“少东家的手艺我自然是很信任的,如果有合适的机会,确实可以合作,待明日张榜后,我们可以一起看看。不知少东家准备以什么样的形式合作?”

公输泽的脸颊红了一点:“我这边有个话本子,是讲我和陶掌柜的——”

“什么话本子,都给我禁了。”瓷行门口,一身绛紫色朝服的褚廷昀抱着他的乌纱帽出现,面冷如霜雪,“如果让我在汴京看到这种东西,一把火都烧了。”

在仓库卸货的赵岱听见前厅的响动,隔着一段距离也要为自己的上官应声:“得嘞!绝不让您看到这种脏东西。”

陶昭青扑哧一笑,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公输泽,指了指门前冷着脸的褚廷昀,又指了指身后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赵岱:“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

公输泽情绪有些低落,但仍强打精神地应声说好。

陶昭青温声道:“百姓一天只能投一票,这种合作的意义不大,我预备到时候在城中发放一些介绍影青瓷的坊单,如果少东家也印发的话,我们倒是可以雇用同一批人,发我们两家的坊单,其余的那些花样便作罢了。”

公输泽听明白了陶昭青的意思,又寒暄两句后,便告辞了。

褚廷昀走进来,有些不高兴地皱眉:“他为什么又来找你,还总是这种样子?”

陶昭青轻轻一笑,问褚廷昀:“又拈酸啦?褚大人对自己也有点信心,好不好?他来找我,是出于愧疚吧。他们居安阁大概是两头押宝,给吕端卖我们的消息,又给我们卖吕端的消息,想让我们鹬蚌相争,他得渔翁之利,但没想到闹出了人命,他也没捞得好处。”

褚廷昀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小子一看就不是好玩意,你能看得这么明白,我很高兴。”

“我可不是那么肤浅的人。”陶昭青站到褚廷昀身边,替他拿着那顶官帽,放到一旁的桌上,“我好饿,今晚吃什么?”

褚廷昀换了身衣服,带着陶昭青去吃晚饭。

吃饭的时候,陶昭青问他:“你是特意来陪我看明日张榜的吗?”

褚廷昀点头:“手头上的事情也忙活得差不多,你这些日子都还好吗?”

两人聊了些近日的趣事,然后褚廷昀将陶昭青送回她买的那间小宅院,第二人再来门口接她,去看万博司张贴布告。

褚廷昀虽然微服,但负责万博会事务的官差都认识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很是尊敬。

陶昭青一看这架势,悄悄地附在褚廷昀的耳边问:“你最近干了什么?”

褚廷昀回答这个问题的语气很漫不经心:“把编了好长一段时间的《会计录》呈上御前,官家很满意,赐名《景德会计录》,如今官家对财政之事十分上心,我每日朝会后,都会去给官家讲一个时辰的财政之事。”

陶昭青点了点头,对着褚廷昀咦了一声:“原来我们褚大人,最近是天子面前的红人?”

如今王钦和丁玄在朝廷里闹得厉害,处处都是糊涂账,褚廷昀出身清白,年轻有为,他想取代他们成为天子近臣,简单地就像是陶昭青烧瓷一样。

褚廷昀告诉陶昭青:“财者,国之大事也。其实——”

但褚廷昀顿了一下,没有往后说,陶昭青追问他:“其实什么?”

褚廷昀看了一眼那几个万博司的官差,那张脸沉了下来,如山巅终年不化的雪:“没什么,我只是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说‘权力真好’。从前我只在三司里当差的时候,还不是那么懂,一朝成为天子近臣,忽然就感受到他们追求的‘权力’是什么。”

褚廷昀这番话还没说完,万博司的头儿就带着人搬了两张椅子过来,请褚廷昀和陶昭青坐下:“褚大人!今日来看张榜?不知褚大人对我们万博司的各项事务处理可还算满意,下次来可提前知会一声,下官必定洒扫以待。”

褚廷昀没有说话,他只是看向陶昭青,那眼神陶昭青读懂了——这就是权力。

与权贵不一样的权力。

他想除掉丁玄,就得先变成“丁玄”。

“你们忙自己的事情去便是,本官一会儿就回去,不便打扰诸位的公事。”客套两句后,褚廷昀就带着陶昭青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午时三刻,万博司的官员来到皇榜前,先燃放一串鞭炮后,才张出这张皇榜:“经万博司监管,汴京商业行会的评选,以下十件作品,成为万国博览大会第一轮评审的优胜作品。”

木青瓷行-万国来贺瓷器组

吕记商坊-独山玉千手千眼观音

居安阁-四海升平木雕屏风

绛丝坊-紫鸾鹊纹缂丝

金缕坊-累丝牡丹金冠

犀皮记-识文描金经函

澄心堂-五色映月笺

缭绫阁-孔雀羽线百花缎

蓝田馆-缠枝葡萄玛瑙杯

宝相阁-累丝嵌宝幡胜

陶昭青仅看这个榜单,就觉得眼花缭乱,里面有瓷器、金器、玉器、木雕、丝绸、漆器……品类之多,让人叹为观止。

褚廷昀已经提前看过所有作品,他简单给陶昭青介绍了一下:“这里面其实居安阁的那组木雕有点意思,一方面是他的木工确实做得不错,另一方面是做了个机关,按一下屏风,首层能够打开,里面还有一层木雕。”

“本来吕家的独山玉观音也不错,可惜最近吕家的口碑不行,他那批水石已经被人查出来了,还上了昨日的汴京小报,陶掌柜去看了吗?”

陶昭青抬了抬下巴:“真人就在这里,我还要看什么小报?”

吕端果然也一眼看到了陶昭青,他冲了过来,红着眼睛质问道:“都是你搞的鬼,是不是?”

他想要靠近陶昭青,被褚廷昀抬袖挥开,褚七和褚十三同时出现,将吕端拦在外面。

陶昭青轻轻掸了掸衣裳,像是怕沾着什么脏东西一般,道:“大庭广众的,吕老爷子要做什么?可别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体面——而且没有鬼的话,怎么谈得上搞鬼?”

说罢,陶昭青不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她跟相熟的一些商铺掌柜打了招呼,互相祝贺后就回到木青瓷行,未曾想,刚回到瓷行,就见赵岱和杜嘉意带着三个人,满脸是笑地站在瓷行等她。

赵岱声音清亮:“看看都是谁来了?”

男子温润如山,轻声喊道:“昭青。”

“阿兄!”陶昭青眼睛一亮,顿时提着裙摆就朝几人跑过去,她像一只蹁跹的、快乐的蝴蝶,“你们这么快就到汴京了?”

“小春来长高了一点,月娘还是那么好看,能在汴京看到大家真是太好了。”陶昭青抱抱这个,又抱抱那个,一种被填满的幸福充盈了她,“今晚去云华院,我们一起吃顿好的!”

陶行山轻轻笑道:“我们是不远镖局的马车送来的,走的陆路,脚程快些。昭青,看到你在汴京也做得这么好,我就放心了。”

陶昭青连连摆头:“别这么快放心,我现在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明日开始是万国博览大会为期十日的全城投票日,我们得努力宣传起来。”

陶昭青跟大家从云华院吃完饭后,召集所有人在木青瓷行里安排后续的事情:“民众好感度这种事情,其实是很难捉摸的,我们只能推测木青瓷行哪里不被大家喜欢,最直接的原因就是——贵。”

做珍品生意,定价高,利润也高,但到这种需要百姓好感的时候,弊端也很明显。

“因此,木青瓷行在这十日活动期间,所以瓷器都会降两成的价,并且我们会推出‘三时三餐’的特价影青瓷盘、瓷碗,只需十文钱,借此吸引大家来我们的瓷行。瓷行的所有工作,还是交给阿兄和赵本事来负责。”

瓷盘、瓷碗都是定州瓷窑里刚烧出来的,品控虽差一点点,但只要十文钱,真是买到就是赚到。

赵岱和陶行山都表示没有问题:“木青瓷行尽管交给我们便是。”

陶昭青:“大相国寺的官方市集是投票区,要有劳月娘和春来过去拉票,我准备了两千件左右的柿柿如意瓷摆件,投票就送,这边儿要有劳月娘发挥自己的美貌优势了。”

西江月盈盈一笑,如重瓣牡丹般华美:“能帮上陶掌柜的忙,月娘荣幸之至。”

“此外,我还拜托嘉意雇用了不远镖局的车队,在全城发放我们自己书局印发的坊单和小报,口号就是‘十文一件的影青瓷’和‘免费赠送的柿柿如意’,请嘉意带好这批人,吸引百姓来我们瓷行和大相国寺。”

杜嘉意今日没有再带着那把银枪,她环顾了木青瓷行后院这满满当当的人,道:“好。”

“最后,让我们感谢褚廷昀褚大人、云华院梅夫人、盐茶季的季家夫人和郎君,他们将会带领一批汴京的风云人物,每日去为我们投票,形成名人效应。”

听完陶昭青的安排,大家齐齐鼓掌,赵岱高喊道:“太强了,我都不知道我们怎么输。”

确实没有输的空间,木青瓷行不仅准备充分,甚至因为那一只影青贯耳杯的传奇,还有不少辽国使团的人给他们投票。

每一天晚上,木青瓷行的投票箱都是满满当当。十文一件的三时三餐瓷盘瓷碗更是卖得一件不剩,那柿柿如意的小挂件也十分可爱,连公主都屈尊来到木青瓷行,点名要让陶昭青为她再烧个大的。

与热热闹闹的木青瓷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十分冷清的吕家商坊,虽然千手千眼观音精美异常,但吕家的口碑已经彻底坏了,砸出去的宣传手段没有激起一点水花。

很快,不出褚廷昀所料,迫于无奈的吕家就做出花钱雇人投票的事情。

一直在暗中盯着他们的杜嘉意将这个行为抓了个现行,这下吕家在汴京算是彻底凉了,官府当即就将吕端一行人,包括从木青瓷行跑出来的二管事都送进大牢。

褚廷昀没有骗杜嘉意,他让杜嘉意亲眼看到了吕家被抄家,那一天,杜嘉意紧紧地握着手里的银枪——但她终究没有一枪刺过去。

她这辈子也无法对方咫尺,对那二十六条人命负责,只是在那一刻,她重新又理解了一遍生死,然后懂得了仇恨是仇恨,生活是生活,活着的人得替他们好好活着。

杜嘉意问:“他们会判多久?”

褚廷昀道:“很快就会判他们斩立决,因为关于丁玄的暗账,寇相已经理清楚了,官家也理清楚了——只要将丁玄的家抄了,付给辽人的岁币就够了。”

“在万国博物大会的最后一轮前,这些事情都会解决。”

褚廷昀没有说大话,揭发丁玄的人是王钦,用褚廷昀给他的线索,查账的人是寇相,暗中默许的人是天子,当寇相领着百官请查三司的时候,丁玄冷笑着出列,叩谢圣恩。

他到死都觉得自己没有错。

因为他只记得,自己第一次贪墨,是为了修地方决堤的水坝。明明只有这一次是,却将自己后面的所作所为,都归因于为了修那个决堤的水坝。

丁玄的私产一抄,国库丰盈起来,这一年的万国朝贺博览大会办得格外盛大。宫廷宴会连办了三天三夜,钟鼓齐鸣,歌舞不休,汴京的城门夜夜燃放烟花,一派盛世热闹景象,连像陶昭青和公输泽这样的商贾都在最后一夜被邀请进宫面圣。

这是陶昭青第一次见天子,天子高坐在玉阶之上,身着华贵冕服。因为离得太远,其实陶昭青并没有看清官家的容貌,她只是感觉那些坐在很高地方的人,好像都很孤独。

就像天上炸开的烟花,所有人都在仰头看他们的时候,他们又看见了什么?

最终呈上御前的是五件作品。

木青瓷行-万国来贺瓷器组

居安阁-四海升平木雕屏风

犀皮记-识文描金经函

澄心堂-五色映月笺

宝相阁-累丝嵌宝幡胜

官家对这些精美的手工珍品都大加赞赏,天朝国力、物产丰盈、百姓灵慧,皆可从中窥见。所有参加万国博览大会的商铺,都被封为了皇商。

其中尤以影青瓷最得天子的喜爱,官家让陶昭青上前来,问她何为影青瓷?

陶昭青从容对答:“烈火淬绿影,我心清且微。影青瓷是载物之土遇火成瓷,既是造化之力,更是盛世德功,才能烧制出的好瓷。”

官家大悦,当即决定将昌南镇定为官窑,并允许这里烧制出来的影青瓷刻下“景德”年号的落款。

自此刻起,来自遥远的饶州昌南镇的影青瓷真正做到了名扬天下。

这火与土的传奇走出了昌南镇,走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官家御笔钦赐牌匾:“万国之首,独步九州”。

辽人甚至特别要求,请将影青瓷加入到双边互市之中,并当即向木青瓷行下了一千件瓷器订单。

陶昭青从万国博览大会的宫宴回家后,整个人都还处于一种飘飘然的状态。

她对陶行山说:“阿兄,你知道我们昌南镇以后是官窑了吗?以后我们的每一个瓷器都会落下‘景德’的款,我会把烧出的第一件景德影青瓷,供给外祖父。我还想推荐你加入汴京的手作行会,你想不想的呀?”

她对杜嘉意说:“嘉意,你准备好了吗?以后我们的瓷器要去北方的辽,还要去海的那一边,去高丽,去大食,去狮子国……昭通物流和木青瓷行要一起走去更远的地方,你觉得怎么样?”

她对赵岱说:“听说你准备以后去管市舶司,赵大人,今后得多麻烦啦!木青瓷行永远有你的身股,你觉得两成够不够?”

她对西江月说:“月娘,不管过去是怎么样,只要你愿意,木青瓷行一直是你的家,你想弹琴就弹琴,想唱曲就唱曲,想喝酒就喝酒,想去骂我阿兄也随便骂嘿嘿……”

她对霍春来说:“定州的二十座瓷窑,我准备都交给你,小春来,做我最好的徒弟吧,我现在有书局了,我准备把你做的影青瓷制作手札印刷成书,让越来越多的人了解影青瓷、制作影青瓷,你说好不好?”

陶昭青给每个人都讲了与他们有关的未来,每个人都对她说好,最后只剩下褚廷昀。

褚廷昀玄色常服,束着高髻,他抱了一束杏花进来,同陶昭青说起日常:“从官家的园子里摘回的新鲜杏花,正好衬你的瓷瓶,我先替你插上。”

影青瓷瓶里的杏花粉白,好似装了一整个春天。

褚廷昀又问陶昭青:“你想对我说什么呢?”

陶昭青看了看花,又看了看人,只觉得花好看,人更好看,她笑了:“我好像什么都不用对你说。”她抬手很轻地碰了一下杏花的花瓣,又摸了一下褚廷昀的脸,“因为你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陶昭青为什么高兴,也知道陶昭青想要什么样的明天。

“那我来说好不好?”褚廷昀从怀里拿出一卷明黄的锦缎诏文,“这是我请官家和皇后写的婚书。”

官家和皇后都问过褚廷昀,是否需要直接给他赐婚。毕竟按常理来说,天子赐婚是无上的荣耀,天下之人趋之若鹜,但褚廷昀拒绝了——因为他不想陶昭青没有选择。

哪怕他们早已心意互通,但褚廷昀仍然觉得,最后同意这个决定的人应该是陶昭青,而非是皇权。

皇权可以是承诺,也可以是尊重,但不应该替代成为陶昭青的选择。

“这只是一份婚书,我的名字已经写好了,如果你同意的话,就写上你的名字。”褚廷昀笑了笑,“皇天在上,厚土在下,褚廷昀愿意与陶昭青结为夫妻,永以为好。”

“不知道昭青,愿不愿意?”

褚廷昀问得很温柔,陶昭青却眼眶微红,她重重地点头,找来笔墨,郑重地在这明黄的锦缎诏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春风拂槛,吹动影青瓷瓶里的杏花,花瓣纷飞,好似一场春日雪。陶昭青在爱人、亲人和朋友的陪伴下,迎来了一个美丽的春天。

春山苍苍,春水漾漾,万物生长,灿烂明媚。

(完)

第五十四章 御赐影青共白首 (六)
《尽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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