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万物复苏，新岁始启。

朝阳跃升，金光万丈。崇华殿九重宫门次第洞开，文武百官缓缓而入。

卯时三刻，洛凌洲一袭玄色朝服进殿，下摆扫过丹陛玉阶，胸前的五爪行龙在晨光中泛起暗金流光，漆黑的眸子淡淡瞥了眼下站的群臣，视线落在左侧首位的宣瑀身上微顿，随即落座龙椅。

看着群臣行礼罢，他才幽幽开口道：“今儿是立春，宫里本该安排迎春宴，然皇兄不在宫中，边境形势亦吃紧，本王无心宴饮，便免了。”

“皇叔勤俭，心忧国事，只是这迎春宴是宫中历来的定制，亦被王侯世家所仿效，如今不办难免惹人猜疑，对局势不安，况且也少了些乐子。”宣瑀漫不经心道。

“如今国库并不充盈，尚且要备战，宫中从本王这里开始，能省则省，忌骄奢淫逸。”洛凌洲看了他一眼，似言有所指。

“一次宴饮而已，皇叔何以如此煞有介事？”宣瑀不屑地笑了笑，掩过眸中一闪而过的不快。

“如今肃国公贪污一案也尚未了结，这事本就在坊间惹得民怨如沸，市井间有‘皇门酒宴笙歌舞，长街灾民冻死骨’之言，若此时再大肆操办宴饮，只怕有损皇家声名。”傅之言道。

“只是这迎春宴是皇上定下的，历年来从未因事耽搁，如今虽是王主理朝政，但这般行事……不知皇上知道了会作何感想？”下站的大臣中有一人道。

“皇兄曾经亦有言‘勤之慎之，思之断之’，凡事以国为先，若国将不国，又何来我等君臣？”洛凌洲轻描淡写打发了那人后，又看向宣瑀道，“倒是阿瑀，如今在刑部主持积案清查，事务繁琐，也该收收玩乐之心。”

“皇叔放心，侄儿还不至于分身乏术，不会耽误正事，自然也不会耽误尽欢。毕竟……这宫里冷寂难捱，总要找些乐子。”宣瑀抖了抖衣袖，挑眉道。

“那便好。”洛凌洲似有似无地勾了勾嘴角，并不继续理会他这般做派，而是正色道，“今日上朝有一事需议。不久前，司音坊给本王上了份奏折，言年前发放乐伶们的归乡费时，礼部有所克扣，年年如此，使得司音坊众人心寒。又提及每年乐伶选拔时，选上来的人不尽人意，使得后期重新培养所耗的时间和精力甚巨，这事向来由礼部协同地方官府操办……刘尚书，你对此有何说法？”

刘尚书出列，皱了皱眉道：“回王，归乡费一事每年皆按定制发放，只是微臣从前亦禀明过情况，国库空虚，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银子，故而稍有削减。至于乐伶选拔一事，礼部中向来由乐部司负责，所选的人皆为朝廷的礼乐之事服务，又岂有不尽人意之说？”

“稍有削减？”洛凌洲投去略带寒意的目光，“据司音坊所禀，归乡费被你们十抽其四，层层克扣，分到乐伶手中的便只剩三成。”

“并非克扣，只是如今礼部经费不足，便只能如此……司音坊既为朝廷管制，在此困难时候，也当为朝廷分忧共担。”

见他依旧打太极，洛凌洲摩挲着玉扳指冷哼一声道：“刘尚书于节日之时为属下分发节礼倒是大方，布置典礼时亦求华丽铺张，不惜耗费人力物力，如此这般，却在归乡费这等小事上计较……我堂堂朝廷，以克扣内宫女子的归乡费为补，传扬出去就不怕被天下人耻笑么？还是说刘尚书对司音坊有成见，故意为之，令朝廷难堪，也令本王难堪？”

“王何出此言？臣不敢……”刘尚书大惊失色，跪地道。

“不敢便好。”洛凌洲轻飘飘瞥了他一眼，面色淡然，眼神却是给人无形的压迫感，顿了顿又道，“天幽素来重乐事，皇兄和本王都看重司音坊，此后若再敢如从前般怠慢，尔小心则是。”

“臣……”刘尚书犹豫了一下，不情不愿道，“遵旨。”

“既如此，往后归乡费的事便由刘尚书亲理，本王不想再听到关于此事的任何推辞。”洛凌洲的手指一下下敲击着紫檀王座扶手上的北斗七星纹路，忽而露出危险的笑容，“若刘尚书真觉得经费不足，便来找本王，本王便……从摄政王的用度里拨给你，可好？”

刘尚书又是一惊，慌忙摇头道：“王玩笑了，臣岂敢！臣必会做好此事，令王和皇上满意。”

洛凌洲不语，看了他半晌，才淡淡道：“起来吧。”

刘尚书擦了擦汗，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

“如今，乐伶选拔一事有所争议，司音坊向来为天幽声乐一事垂范，并不拘泥于典雅规整的肃乐，也并不止于为典礼服务，而需创新出奇、兼容并蓄的乐声，引领和推动乐事发展，正如总教习和陆教习一言，只有身在其中，才知最迫切的需要是什么……本王今日要宣司音坊教习女官上朝，商议此事。”

此言一出，方才还在沉默的众臣都窃窃私语起来，唯有站在前方的宣瑀神色晦暗不明。

“王玩笑了，内宫女子怎可登堂入室，堂而皇之站于这崇华殿上妄议朝政？”有人嗤笑道。

“李大人所言甚是，我天幽虽崇尚乐事，亦有司音坊被王看重，但教习、乐伶一流终是卑贱之身，如何登得这大雅之堂与众臣共列？”

“卑贱之身？”洛凌洲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目光中却是冷意，“司音坊教习女官，从正四品到正六品官秩不等，怕是比下站众臣中某些人的品阶还高，如何卑贱？”

“王此言差矣……女官不过是内宫官秩，怎可与诸臣相提并论？”

“乐籍本就是贱籍，只是王怜惜佳人，抬举至此，倒让这些妇人生了些非分之想，想干预朝政……”

“怜惜佳人？徐侍郎这话说得还真是有趣。”宣瑀那双桃花眼里潋滟着光芒，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调笑道。

“司音坊教习女官都是经过层层选拔才入得宫中的人才，为我天幽声乐之事贡献颇多，无论从前如何，如今既受皇家赏识，便无卑贱可言。怎么，阿瑀觉得不应该么？还是说，徐侍郎此言另有深意？”

“臣并无他意，只是看不惯司音坊这般恃宠而骄，不知进退。”

“恃宠而骄？王设司音坊是为了声乐之事，虽看重，却无放纵，何来‘宠’？至于这‘骄’么……递了个折子，说说实情，便是骄了？怕不是有些人心虚吧？”

“我非身在礼部，何来心虚，莫要胡言乱语！”

“摄政王面前，两位大人莫失了分寸……”傅之言提醒道。

宣瑀见状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皇叔心里是清楚的，侄儿自然是觉得……该当好好‘怜惜’，尤其某些琴艺出众又能说会道的人。”

洛凌洲扫了他一眼，并未言语。

谢太傅沉吟许久，这时才开口道：“女官入朝议政，天幽此前从未有过先例，一旦开此先例，恐惹流言蜚语，朝堂群臣不安。”

“哦？太傅便说说为何不安，难不成司音坊竟能动摇太傅？”

“内宫妇人，目光短浅，这等言论，如何听信？”

“目光短浅？本王倒觉得未必，尤记清音会上，司音坊陆教习一席话掷地有声，倒胜过当时在场诸多心怀叵测之人。”

“《女诫》言‘德容言功’，所谓‘专心纺绩，不好戏笑，洁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如今司音坊安守本分，侍奉宴饮也就罢了，妄想介入朝政，岂不是……”

“太傅此言便是腐儒之见了。”洛凌洲打断他道，“本王倒觉得，只要是可用之才，何须在意身份、性别，女子亦可一展风采。”

“女子参政，终致惑君而祸国，前车之鉴，足以为诫，不然我天幽历代君王怎会如此审慎而不用？”

“那太傅当知，先帝在世时，前朝曾提过女官入朝议政，只是因当时那场亘古未有的雪灾搁置下了，王如今重提，未尝不是顺应当年未竟之事……”傅之言道。

谢太傅本欲继续说什么，宣瑀却率先开口道：“既如此，皇叔想做这开天辟地的头一桩，侄儿看便如皇叔所说，召司音坊教习女官上殿议事，也让我们看看，她究竟有何本事。”

洛凌洲垂眸淡淡勾唇，心中却因他的态度有些异样，复而又抬眸平静却不容置疑道：“声乐相关之事，自是司音坊最有发言权，副总教习陆清筠，琴艺无双，心思玲珑，为天下人所拜服。故而，女官入朝，情理之中……便宣她上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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