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如今司音坊要越俎代庖
“宣,司音坊琴乐教习陆清筠上殿——”初春的晨光照在崇华殿前九十九级白玉阶上,陆清筠手执一卷琴谱,缓步而上。为了今日而新制的五品女官朝服比想象中沉——朱色广袖缀着银线暗绣的竹纹,玉带悬着桐木琴穗,每走一步都扫过腰间那枚恩师所赠的白玉玉佩。禁军推开崇华殿雕龙门的刹那,她衣袍下的手攥紧了袖口。没有退路,只能向前走。陆清筠抬眸看去,只见紫檀王座上的玄色身影在殿内摇曳的烛火间动了动,发冠上的黑曜石反射出一道冷光,虽离得很远,她却依然能感受到洛凌洲身上素来的压迫感。从前她只觉得这气质渗人,令人望而生却,如今却愈发觉得这清冷背后是无限的孤寂,让她不自觉地想要走到他身边。抬步向前,她目不斜视,却能感受到两侧刀锋般的目光如芒在背,便如清音会那日她起身谈论时那些大臣看她的眼神——不屑、倨傲、耻愤,心中已用礼法将她钉在柱子上拷打了千百遍。陆清筠的思绪恍惚回到了第一次进入苏州乐坊时。怯生生的少女抱着“忘惜”,在雪地踩出歪斜的足迹,就像此刻逶迤在地的朱色裙裾,在龙座前拖曳出蜿蜒的痕迹。从名不见经传的乐师,到如今天下闻名的天幽第一琴师,她终是站在了这权欲场上,也站在了离她心爱之人最近的地方。“别怕,有我在。”她的脑海中忽然响起昨晚他的耳畔低语。抬头,洛凌洲正坐在上方看着她站定,面色虽是淡淡,却在看到她今日明媚而端庄的风姿后,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嘴角的笑意稍纵即逝。素日里陆清筠习惯于着些素色的衣裙,如清水出芙蓉般,今日的朱色朝服非但没有将她的美束缚住,反而衬得她更加娇艳动人,一双明眸中不见怯意,只有坚定和从容,仅站在那里便是一道风景。她终究和刚入宫时不同了。洛凌洲心中忽而想起在风波亭中初见她的样子,那般清冷而忧伤,与这宫里格格不入,如今却是……同时,亦有另一道灼热的目光投在陆清筠身上。宣瑀看着她眯了眯眼,余光又瞥见洛凌洲一瞬间的动容,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臣,司音坊琴乐教习陆清筠,奉旨觐见。”“陆教习,平身。”洛凌洲的声音清冷。“谢王。”待她起身后,宣瑀勾唇一笑,玩味道:“陆教习今日倒比平常来东宫奏乐时更加明艳动人,这朝堂怕是都要因你增色几分……”陆清筠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心中想起沈易安之事,神色冷了几分。“狐媚惑主。”有人在低语。洛凌洲依旧淡淡,眸色却是转冷:“我天幽向来以乐事为国事,天幽第一琴师,既上得朝堂,便与众臣无甚分别。陆教习,司音坊在奏折中所议之事你有何想法,尽可大胆言之。”“是……”陆清筠定了定神,沉着道,“微臣年前曾因归乡费的契机,与总教习谈论过关于司音坊的诸事。微臣认为,当今司音坊内则承担侍奉宫宴之职,外则为声乐之事表率,虽教习和乐伶人数众多,却时常不堪其负,究其原因在于人本身。”“在司音坊供职的乐伶和教习基本都是每年由礼部从各地乐坊、乐阁选拔上来的,选拔标准更侧重于祭礼典乐,也重流派、师承等等因素,颇为传统。而我天幽素来注重声乐的创新,民间的清音会和文人雅客的群贤会,莫不崇尚对新风新曲的追求和探索,而宫宴国宴表演之曲亦在重塑经典,大胆改编,与时俱进,所以乐事才能长足发展。若在选拔一事上依旧如从前一般,重背景而轻才华,重规整而弃个性,许多真正技艺精湛之人便会被选拔标准拒之门外,司音坊又何谈引领乐事发展?”“且祭礼典乐终究与娱情之乐不同,既服务于宫宴,司音坊所需之人与选来之人相差甚远,还要在入宫后慢慢教导,耗费的人力物力不少,故而如今司音坊虽有不少人,能用者却只有七成。既然诸多不便,何不在选拔之制上加以改变?”众臣哗然,似是没料到她方入朝堂便敢说出这样一番话。“小小教习女官,倒是胆大包天,改制这种话也是你可堂而皇之言之的?”身侧传来愤怒的声音。“既然选拔之制已见弊端,又何必抱残守缺,执迷不悟?”陆清筠瞥了他一眼。“陆教习一向头头是道,如此是在暗指我礼部行事不周,祖制亦可废之么?!”刘尚书本就因方才洛凌洲的安排敢怒不敢言,憋在心中甚是不快,如今更是直接冷声讽刺她道。“五年前北翟使者来访,彼时尚未有司音坊,国宴上乐伶献乐,我天幽乐伶只知奏些靡靡之音,竟不识其地的羯鼓谱,反要北翟乐师指点。”陆清筠顿了顿,又冷声道,“礼部年年选拔,选的究竟是乐伶,还是提线木偶?”“乐伶选拔由礼部掌管,乃先帝钦定祖制,岂能因一次意外而废之?”谢太傅沉着脸道。“一次?”陆清筠在脑海中检索着前些日子查到的旧事,缓缓道,“元熙八年七月廿三,扬州乐坊十二名乐伶投井,刑部定案为‘不堪重负’,可大理寺暗访得知,当日考校的《雨霖铃》,礼部主事收受千金,将头名许给扬州刺史的侄女,只为凭此入宫,以容貌引得圣上青眼,妄图一步登天。”“呵……也难怪那年中秋宴,父皇听完曲子就犯了头风。”宣瑀轻笑讽刺道。“元熙十一年,青州乐坊三名琴师不惜千里而来当街拦官驾越诉,告礼部与地方官府在选拔时,曾在夜晚强行将乐伶带回房中行淫乱之事,以此乐伶是否顺服作为衡量入选的标准。三人最后却被按了个‘疯癫妄言’的罪名,在刑部大牢吞了生金……”“住口!朝堂之上岂容你胡言乱语!我礼部官员何曾如此行事?!”刘尚书的脸涨得通红,眼神却有一丝飘忽。“微臣是否胡言乱语,刘尚书心里清楚。”“礼部虽依旧制掌乐伶选拔之权,然如今看来弊端甚巨,其中不乏以权谋私之事,故而,本王意将乐伶选拔之权交予司音坊,由司音坊和各地乐坊、乐阁直接对接,各地官府只负责监管,不再经手此事。”洛凌洲一字一句道。下站群臣又是一阵骚动。“王的意思是,要将乐伶选拔之权交予内宫女子?这未免太过可笑。”有人道。“哦?司音坊总教习,官至四品,掌管司音坊井井有条,本王倚如腹心,如今又有陆教习聪慧玲珑,从旁辅助,且司音坊在此事上最具发言权,有何不可?”“倒是差点忘了,陆教习和皇叔师出同门,必会助皇叔一臂之力。”宣瑀戏谑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可以让知道和不知道此事的人都听见。有人嗤笑,有人亦露出“不过如此”的神情。洛凌洲的手指扣紧了玉扳指,眉头微皱。宣瑀瞥了一眼左侧的谢太傅,目光又投向大殿中央的陆清筠,半眯着眼,像是要把她的美吸入魂魄。“陆教习熟读刑名,倒是费心。”谢太傅的长须在晨光中颤动如蛛丝,浑浊眼底掠过精光,“可惜女子终究不懂朝局,乐事关乎国体,岂能让贱籍……”“太傅可听过《吟龙衔珠》?”陆清筠微微侧头,“前朝琴师李仙芝作此曲时尚为乐伶,用的正是您最不齿的龟兹旋宫十二调。正是她将军情藏于曲中传递出去,才有了后来的河西大捷,三万将士听着这铿锵之曲斩将夺旗。不知在太傅眼中,保家卫国的都是下贱之人?”“陆教习素来巧舌如簧,既要谈古,可知《周礼》有云‘礼乐征伐自天子出’?未经父皇认可,如今司音坊要越俎代庖……”宣瑀的声音慵懒,故意停顿,目光扫过面色发青的老臣们,“莫不是觉得礼部诸公都是尸位素餐之辈?亦或是……有了皇叔撑腰,凭借师兄妹的关系,便觉得可以为所欲为?”他笑着看向洛凌洲,言有所指。陆清筠感受到数道寒冷的目光投向她,心中才猛然意识到前些时日那次莫名其妙的构陷目的为何——那些指向洛凌洲的利剑,从此后也会指向她。“殿下何必故意挑拨?微臣只是据实而论。”陆清筠直言道。“阿瑀莫不是觉得本王任人唯亲?”洛凌洲不慌不忙地轻笑一声,又道,“可阿瑀如今在刑部理政,也是本王向皇兄的提议。”“皇叔是在偷换概念么?这是两回事。”宣瑀的脸色微僵,笑意不达眼底。“是不是都不要紧,只是阿瑀需知,本王奉皇兄旨意代理朝政,所任用之人首先要适其位,方能谋其政……陆教习的能力众人有目共睹。”“纵然如此,司音坊却未必担得起这乐伶选拔一事……”宣瑀的嘴角勾起危险的笑容,“诸位还不知吧?孤曾听司音坊的乐伶提起,年前南明使者来访,国宴之上可是差点出了乱子。”陆清筠心中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