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褪华之曲

总教习叶蘅有条不紊地行礼后,起身站定道:“当年之事,查察之下并非如表面上看到的那样简单,微臣接下来所言皆可由傅大人和御史台参与调查此事的官员作证。”

“当年余家琴师殉情后,云唯不想让友人之曲就此蒙尘,便寻找机会公开演出,将之公布于世。恰逢朝廷下旨,大兴声乐之事,乐阁可从民间选拔琴艺精湛之人,而后推荐进入朝廷的乐坊供职,选拔过程为公开演奏既定和原创的曲子各一首,云唯便报了名。”

“云唯当时所报的原创琴曲正是《相思引》,最初时署名仍用的余家琴师之名,却在演出前两天被告知不可用。当年乐阁和乐坊选拔制度有一条明文规定,已逝之人未面世之曲不作数,本是预防有人会借逝者之曲兴风作浪,在这事上,却让云唯颇为为难。云唯起初想将自己的名字加在余家琴师之后,后又被告知不可,与她相熟之人便给她出了个主意——《相思引》这等神来之曲,一旦公之于众必然成为经典,既有将其流传之意,不如先将曲子以自己之名演出,而后再寻找机会澄清,不失为权宜之计。”

“云唯初听此事断然拒绝,虽然在余家琴师殉情前,两人已商议好《相思引》当按云唯所提议的大部分进行修改,但这曲是友人所作,她绝不愿行此欺世盗名之事。然世事无常,一则乐阁的演出迫在眉睫,错过了便不知要等多久才有这样正式公开演出的机会,彼时天幽乐事重形式,新曲的推出和传播都依赖正式的、被官府和民间认可的公演,她想堂堂正正、毫无争议地让此曲为众人所知,而非私传,故而执念于此。二则当时天幽开国仅数年,这片土地上还遗留了许多前朝的痕迹,那些年,于乐事上,前朝遗风与天幽新风的争夺水深火热,乐事又素来关乎国事,深而言之,甚至稍有不慎便会令时局再次动荡。那种状况下,尤其在乐风派系之争最为激烈的苏杭一带,便急需有人脱颖而出,以智慧和才华整顿声乐混沌之态,开天幽乐事之新风。”

“云唯向来有此志气,眼见当时乐派相互倾扎,甚至出了令人闻之色变的‘鹤阳楼斗乐纵火’一事,她便下定决心,哪怕要背负骂名,此后被世人误会,也要迈出这一步。后来,《相思引》一举成名,几年后,云唯进入杭州乐坊供职,成了如今被众人尊敬的先师。可这件事,因为种种原因,这么多年都未曾找到澄清的时机,才留下这样的误会和遗憾……”

总教习说罢,目光有些复杂。

傅之言又道:“御史台在调查此事时,在云教习的遗物中,找到了一封信和一本琴谱,信中详陈她这些年来的矛盾与愧悔,可惜往事已矣,再无重来的可能,即便重来,或许她仍然不得不选择如此……”

陆清筠缓缓展开手中的琴谱,展示给众人:“这曲子是云教习弥留之际所作,名曰《褪华》,是她将毕生才华与心血凝结于此,也代表了她对于这桩往事的心意。”她又看向洛凌洲,“若王允许,微臣想在这朝堂之上奏响此曲,为云教习正名,亦为天下琴师和乐伶正名——女子亦可胸怀宽广,心系天下。”

陆清筠的话掷地有声,一时间,众臣静默,竟无人反驳。

“陆教习,本王准你所请。”洛凌洲微微颔首。

日头渐移,朝阳转为日光,夺目盛放。

陆清筠转身向殿外,击掌两次,光的尽头,有两人缓缓走来。

徐曼容与林依依各自着一身水蓝色宫装,因钗束发,抱琴而入。虽无陆清筠身着朝服这般惹眼,两人却也极为端庄典雅,不似素日里或柔弱或不羁之姿。

宫人抬案而上,三人便在大殿中央成三角之势坐定,自成坚不可摧的气场。

崇华殿穹顶垂落的阴影裹住三张桐木琴,陆清筠的指尖悬在泛着幽光的冰丝弦之上。

“徴——”

旋律流转,左侧的徐曼容骤然拨动琴弦,右侧的林依依翻腕挑起变徵,丝弦迸出裂帛之音,三重音浪在蟠龙柱间撞出涟漪。

琴弦颤动,纤纤玉指在琴腹刮出凤凰泣血般的哀鸣。

少时学艺,穷困潦倒,寒冬腊月以冰雪果腹。

乐事不振,派系倾轧,苦练沉淀以全胸中之志。

结识知己,琴曲相和,怎奈知己殉情而去,徒留孤曲难鸣。

辗转反侧,为全亡友之曲,宁背负骂名。

曲成遂叫天下知,才华尽付乐事,不坠青云之志。

琴师先贤,一生功名圆满,褪尽浮华,却道不负天下,唯负吾友……

一曲弹罢,陆清筠眼中已隐有泪光,在她身后的两人亦然。总教习虽有感慨,看向她们目光中更多的是欣慰。

陆清筠仍沉浸在思绪中。

曾经的云教习,如今的她,许多事虽经历不同,心境上却是如此相似。

在那般境况下,云唯冒天下之不韪也要挺身而出,而她在今日之前却多次瞻前顾后,现在想来只觉羞愧。

“啪,啪。”

还是宣瑀率先鼓掌,勾唇邪魅一笑道:“在这朝堂之上奏乐,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倒不似在内宫软玉温香,多了几分深沉。”

“陆教习与司音坊众人之志,本王感念。”洛凌洲的目光带了些许柔和,转而又恢复了素日的冷淡扫向众臣,“今日之事,众臣可还有异议?”

右侧的一名老臣扑跪在地,苍老的面颊重重砸向金砖:“王,祖宗法度不可废啊!”

在他身后,七八个老臣也跟着匍匐哭嚎。

“啧啧……王大人这是做什么。”宣瑀像在看戏般轻蔑地扫过他们,复而回过身,“只是这样……”他故意扬声,停顿了一下,笑道,“怕是不够。”

“殿下所言极是,若表表忠心便可以谋此事,那便是什么人都可站在这大殿之中了。”

“殿下有何高见?不如亲力亲为?”陆清筠心中本就因沈易安之事难平,现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索性不再忍让,直言道。

“放肆!”谢太傅眯了眯眼。

“哎……”宣瑀抬手阻止,笑意更盛,“太傅也要怜香惜玉,可别吓到美人儿。”

“阿瑀……”洛凌洲的语气已有警示之意。

“陆教习方才提到五年前北翟使者来访之事,可知那个不识羯鼓谱的乐伶的来历?”宣瑀故作淡然地抖了抖长袖,“她……还真不是礼部选进来的,而是……”

“皇上有旨——”司礼太监尖利的嗓音忽而响起,“今日朝议,改日再议,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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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褪华之曲
《绝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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