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音坊内，林依依双手抱胸站着，后背倚在桌案前，神情有些烦躁。

“所以我们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大概……还需再议吧。”徐曼容亦略带惆怅，在她身边坐下，又低声道，“本来事情将成，怎会突然叫停？”

陆清筠和总教习对视了一眼，神色有些复杂。

此次之事遇到层层阻力是意料之中的，纵有老臣反对，但凭洛凌洲的铁腕和她们提前商议的对策，你来我往言语交锋下来，也有七八分胜算。

可宣瑀却在紧要关头作梗，皇上又“恰到好处”地叫停，让这本就势头不妙的局势，更多了几分悬而未决。

听闻下朝后，洛凌洲便被皇上派人叫去了西山行宫，甚至还未来得及吩咐些什么，徒留司音坊中几人五内茫然。

半晌，总教习开口道：“无论如何，到目前为止，我们已尽全力……纵然事有变数，也未必是陷入绝境，只看届时再想法子应对，不必太过悲观。”

虽知总教习的话略带安慰的意思，陆清筠还是点点头应道：“也许此前我们做了诸多准备，但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古来改制，没有一次功成，亦无一蹴而就，不过倒也不必气馁。”

“看着礼部那些人得意的嘴脸真是心烦，明知他们做了那些腌臜事……”林依依冷哼道。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徐曼容的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捏了捏。

“既已挑起这头，王也不会让那些女子依旧沉冤。”总教习略微思索了一下，复而微微一笑道，“倒是陆教习初登朝堂，勇敢从容不逊于清音会时，徐教习和林教习亦辅助妥当，司音坊有你们三位，实乃幸事。”

“倒不如说是总教习眼光极佳，当初选了她们三人入宫，否则如何又能有今日撼动旧制之举？”谈笑间，木司监走了进来，给她们端了些糕点。

“不过是王的心意所至，她们三人又争气罢了。”总教习笑了笑。

“当然，我们清筠今日着实令人佩服，那些朝臣被你驳得说不出话呢。”徐曼容的双手从背后轻轻搭上她的肩膀，笑道。

“理正则身直，好叫他们知道女子亦不逊色。”陆清筠笑了笑，忽而又想到什么，笑容淡了些许。

如今事成僵局，皇上把洛凌洲叫去，只怕不会是好事。

不知他那边如何了……她有些担心。

同样神色复杂的还有林依依。

看着其他人言笑晏晏，她难得地没有出言讽刺，只是沉默地站着，目光落在陆清筠身旁那卷《褪华》的琴谱上，不知在想什么。

见林依依目光幽深，陆清筠微微一怔，而前者似有察觉地抬眸，恰好对上了她的视线。

视线交错，陆清筠明显感觉到她的眼神中褪去了些许敌意，却充斥着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只一瞬间，林依依就移开了目光，装作若无其事地拿起一块梅花糕吃了起来。

西山行宫。

宣无垠在窗前负手而立，望着院中的细柳新芽不语。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道：“阿洲可知，今日若不是朕命人传话及时打断，事情会变成怎样么？”

“是臣弟疏忽了。”洛凌洲站在他身后，胸口隐隐的刺痛令他微微皱眉，扣紧了玉扳指道，“五年的那名乐伶是司音坊总教习的亲传弟子，本是好意将她推荐入宫，后知她是埋在宫中的暗桩，事涉通敌，臣弟便命林成秘密处理了，没想到此事如今却被阿瑀侦知。”

“此番改制，本就是从礼部手中夺权，更何况权柄要交付于司音坊……老臣多为守旧派，素日里与你对峙，本就顽固，咳咳……加之阿瑀这么一闹，着实是差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功亏一篑。”宣无垠转身回到塌上坐下。

房门开合，福蓉端了一碗药进来。

“本王来吧。”洛凌洲从她手中接过药碗，服侍宣无垠喝下，而后将空碗放回盘子中。

福蓉将一碟蜜饯放下，随后识趣地退下。

“看来张太医的方子有些效果，皇兄的咳症比之前轻了些。”

“阿洲有心了。”宣无垠吃了颗蜜饯，压了压口中的苦味，又道，“难为你又要处理朝政，还要顾着朕这边……你的身子也一直没好利索。”

“臣弟无碍……”洛凌洲咽下喉间的一丝腥甜，若无其事道。

“脸色发白，当朕看不出来么……可有按时吃药？”

“皇兄放心，臣弟按时喝着呢。”

“这内伤……便不能彻底根治么？”

“年深日久，只怕也难。”

宣无垠叹了口气又道：“你总是这样，为朕，为这天下舍了自己……总归是朕连累了你。”

“皇兄切莫如此想，您将权力交给臣弟，本是出于信任，臣弟自当尽心……唯今日一事，臣弟……”洛凌洲垂眸，眼中似有自责。

“谁还没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宣无垠挥了挥手，又道，“朕这个好儿子啊，哎……”

“阿瑀……只是恨我罢了。”洛凌洲的手指搭在茶盏边缘摩挲着，眸光闪动，“谢太傅的心思却是深不可测，阿瑀与他有师生之情，臣弟却总是担心他会受人利用，毕竟……这些年，朝中借我们之间的恩怨生事之人颇多。”

宣无垠沉默了一会，又犹豫着开口道：“那……那你呢？”

“皇兄说什么？”

“阿瑀是因朕将朝权交予你，以及宣城郡主的事耿耿于怀，才这般反对你的政见，那你呢？”宣无垠顿了顿，目带探究地看向他道，“阿洲这般支持改制，除了认为旧制弊端甚巨，还有没有其他原因？”

洛凌洲一顿，似是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复而捏紧了茶盏看向他道：“皇兄是……怀疑臣弟有私心？”

“不。”宣无垠摇头，“朕从未怀疑阿洲的忠心，只是……”他顿了顿，眉间似有忧虑道，“朕同样担心你会受他人影响……毕竟你坐的这个位置，是最不可被情感左右的……为君者，一旦心有所私，乱的便是天下，咳咳……”

洛凌洲心头一颤，缓缓点头：“臣弟明白，但是此事并非皇兄所想的那样……改制势在必行，臣弟需有贤臣辅佐，司音坊亦需支持，仅此而已。”

“朕信你。”宣无垠抿了口茶，将目光投向远方，良久又道，“听说阿洲的师妹才情出众，于改制一事上颇有见解？”

“是……”他微微颔首，“师妹随恩师学艺，天资聪颖，智慧和见识寻常人亦不能及。”

“天幽第一琴师……”宣无垠眯了眯眼，喃喃自语着，忽而又问道，“宫中皆言她才貌无双，阿洲……可倾心？”

洛凌洲的眸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淡淡一笑却肯定道：“正是。”

“可……阿洲应知，琴师再好，终究是乐籍，与你并不相称。”

“臣弟在意一人，无关她的身份，只因她是她而已。”洛凌洲神色微敛，认真道。

宣无垠看了看他，摇摇头苦笑：“世间能得偿所愿者又有几人……朕年轻时也曾与阿洲的想法相同，可身在皇位又岂能随心所欲？情爱不过是最末的……若阿瑀将来不成事，能接这皇位者唯有……”

“皇兄。”洛凌洲打断了他，“无论未来如何，坐在皇位上的只会是阿瑀。若他能成长起来，臣弟便会放手，若不能，臣弟亦会尽心辅佐……”

宣无垠欲言又止，终是叹了口气。

“也罢……可这终究委屈了你。”

“有皇兄如此为臣弟着想，臣弟怎会委屈……皇兄安心便是。”洛凌洲勾了勾唇。

“那……改制一事已成僵局，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恐怕要从别处下手破此僵局，此事需从长计议。”

“嗯……”宣无垠沉默了一会，又道，“阿洲……朕……还是搬回宫里住吧。”

洛凌洲稍稍诧异，随即想到了什么，蹙眉道：“皇兄是……为了臣弟和阿瑀？”

宣无垠笑了笑，不置可否：“许是年岁大了，便想着看着你们在跟前，内心才能稍安。”

“也好。”洛凌洲想了想，点点头道，“住在宫中更方便照顾皇兄……那今日回去，臣弟便将崇华殿腾出来，命人准备好，恭迎皇兄回宫。”

“不。”宣无垠制止了他，“阿洲不必如此，朕回宫居于寿安殿即可。”

“这……”

“朕若居于崇华殿，有心之人必觉得一山难容二虎，猜测朕有意将朝权收回，人心浮动，恐对你不利。”

“皇兄真是……”

洛凌洲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感念甚然。

半晌，他起身，拱手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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