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裳华变奏
匆匆数月。司音坊改制成功的依旧被乐伶们津津乐道,总教习也奉了洛凌洲的旨意,着人安排今年的乐伶选拔相关事宜。徐曼容和林依依都在为这事忙得不可开交,唯有陆清筠像是刻意躲避一切能与洛凌洲产生交集的事,对此不闻不问。她几乎将所有心力都投入到司音坊繁琐的事务和即将到来的接风宴中,不给自己留下任何喘息和胡思乱想的空隙,只是偶尔夜深时,她还是会想起他们的曾经,心头一阵刺痛。不知为何,风波亭中那素未谋面的知音近来也销声匿迹,任凭陆清筠如何以琴音呼唤,都再未有半点回应,这让她更加怅然若失。时值端阳佳节,宣无垠从西山行宫回到了宫中。崇华殿中早已摆下宫宴,虽然洛凌洲素日崇尚简朴,可对自己这位皇兄却是格外上心。满桌珍馐美馔的香气混合着龙涎香弥漫在殿中,王公贵胄,文武重臣,按品阶端坐于两侧,衣香鬓影,珠光宝气,一派热闹。“皇上驾到——摄政王驾到——太子驾到——”殿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齐刷刷起身,恭敬垂首。陆清筠随众人跪拜,只是在那声“摄政王”传入耳中的刹那,她麻木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一颤。三道脚步声从殿门处传来,由远及近,又继续向前。她感觉到似乎有一道目光,淡淡地扫过全场,最后在她身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宣无垠在御座上落座,洛凌洲和宣瑀则各坐在御座左右下方专设的席位。陆清筠始终没有抬眼,但余光里还是捕捉到了那抹熟悉的黑金蟒袍衣角。终是要再见。她的思绪汹涌难平。“众卿平身。”宣无垠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率先开口,“今日是为朕回宫接风,亦是庆贺司音坊改制功成,众卿不必拘礼,尽兴方好。”这位常年居于宫外静养礼佛的君王,远远看去倒更像富贵人家得以供养的老人,并无太多凌厉的帝王之气,与旁边的洛凌洲截然不同。丝竹之声重新响起,觥筹交错,笑语喧阗。上座的三人偶尔交谈,品评歌舞。陆清筠沉默地指挥着乐伶们按顺序献艺,面上却平静如水,可目光又不得不时常掠过上方。她看见他笑了,是淡淡的却真心实意的笑。这种笑容她从前只有在与他独处时才见过。她心中忽而酸涩得想哭。“清筠,该我们了。”徐曼容轻轻推了推她。陆清筠这才如梦初醒般收敛了心绪,抱着琴走了上去。殿内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殿中央那两抹玄青色的身影上。她向徐曼容点点头,垂眸拨弦,琴声渐起。裳华,裳华,见君子而乐怀。此次宫宴上合奏这曲《裳华》不同于流传甚广的独奏版本,陆清筠有意做了修改。轻快悠扬的调子后,忽转为低回、苍凉的低音,那琴声如同穿越亘古的寒风,幽暗而低沉地在崇华殿中响起。没有繁复的技巧,没有刻意的激昂,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与哀凉,似是叹深宫寒夜彻骨,似是叹友人天人永隔,又像是诉说着某种茫然与怅惘。宣无垠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椅扶手上的雕纹。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御座左下方,那个自始至终垂眸静坐的身影。宣瑀亦露出戏谑的笑容。洛凌洲依旧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遮住了脸上的情绪,仿佛依旧如平常般淡漠。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广袖下的手,指节微微蜷曲着,指甲已深深陷入掌心,浮现了几道血痕。这首《裳华》从成曲到定名,一步步见证了陆清筠进宫后的日子,也见证了他与她之间的情意数次变化,直至确定心意。见君子而乐怀,何尝不是因彼此相知而乐怀?如今她将这曲子后半部分大改,是对他彻底失望了么?亦或是……她在宣告断情?他忽然前所未有地恐惧。可他只能死死地压抑着,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连呼吸都放得轻缓,仿佛生怕一丝颤动,就会彻底击溃自己摇摇欲坠的伪装。喉间又涌上一丝血腥,旧伤再次作祟,疼得他脸色有些苍白。一曲终了。殿内陷入一片奇异的安静,仿佛所有人都还沉浸在那不可言说的忧伤中,久久未能回神。“陆教习这曲《裳华》改得妙,孤的心都快被你揉碎了。”宣瑀眯了眯眼,目光扫过徐曼容,又肆意落在陆清筠身上。“好!此曲前半段愉悦轻快,后半段低沉怅惘,意境悠远,又翻新了曲意,司音坊有‘天幽第一琴师’,果真名不虚传!想来改制过后,有陆教习这般人物在,司音坊会有新气象!当赏!”宣无垠抚掌而赞,脸上重新挂上了笑容,目光却在陆清筠平静无波的脸和洛凌洲那过分沉寂的身影之间徘徊。“谢皇上。”陆清筠微微颔首。“陆教习以后可要多谱些新曲,若有纠结之处或拿不定名字时不妨来长信殿找孤,也让孤帮你参谋一二。”宣瑀的桃花眼里潋滟着精光,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洛凌洲。“微臣定不吝向殿下请教。”她心中冷笑。“不过提起改制……朕这心里又想起一桩事来。”宣无垠的目光变得温和,看向洛凌洲道,“阿洲,你为朕分忧,替朝廷操劳,夙兴夜寐,呕心沥血,这些朕都看在眼里,咳咳……如今改制之事落定,肃国公和西五楼两案了结,你也该好好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皇兄……”“你年纪也不小了,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王妃照料,总归不是长久之计。朕看,不如借此良辰吉日,由朕做主,为你择一位贤良淑德、门当户对的正妃,也好替你打理起居,开枝散叶,安朕与太妃之心……”他又咳了两声。“轰——”像是两道惊雷劈在洛凌洲与陆清筠头上。她差点站不稳跌坐在地,他的心中猛然一颤。整个崇华殿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无数道惊疑探究的目光,一同投向洛凌洲。“阿洲以为如何?”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中像是压抑着千种情绪,直直地望向殿中僵立如偶的清筠。宣瑀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指尖悠闲地把玩着手中的玉杯,漫不经心道:“这等好事,皇叔自然是愿意的。”沉默半晌,洛凌洲攥紧了袖口,起身向宣无垠行了一礼,面色依旧冷漠,压低声音道:“皇兄知道的,臣弟从前对您说过……”“哎……”宣无垠打断了他,“从前是从前,世事在变,人也在变。”“臣弟无意于儿女情长。”“娶亲并非是让你沉溺于儿女情长,有个妥帖人照顾你,朕才放心。”“父皇所言极是,皇叔身边日日只有林成和林炎跟着,起居琐事终究难以顾得周全。”“阿瑀多虑了,起居之事自有宫女照料,她们并无懈怠。”“宫女哪有妻妾贴心?瞧着皇叔近来忧心操劳,都瘦了……”宣瑀暧昧的目光又投向陆清筠。“皇儿这话倒是不假,阿洲啊,你若觉得今日太过匆忙,不如朕择吉日办一场赏花宴,届时你再细细挑一位心仪之人可好?”“皇兄的好意,臣弟心领了,只是此事……”洛凌洲顿了顿,目光扫过陆清筠,复而又坚定道,“不如由臣弟自己来选,来日若有心仪之人,征得她同意,臣弟必会带她觐见。”陆清筠一怔,心头漫上丝丝苦涩。宣无垠摩挲着下巴,终究不忍逼他太甚,又道:“既如此,也罢……只是阿洲需记住一点,能配得上你的,必是高门闺秀,至于其他的……朕就不必见了。”洛凌洲皱了皱眉,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半晌终是沙哑沉声道:“臣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