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宴落幕，喧嚣散尽，深宫的夜晚重归寂静。

司音坊内，乐伶们捧着皇上的赏赐叽叽喳喳了好一阵，才被总教习以献艺辛苦之名遣散去休息。赏赐倒是其次的，可这次是皇上亲自打赏，这种脸面不是谁都能有的，自然离不开陆清筠和徐曼容的惊艳一曲让皇上龙颜大悦，也让众人对她们愈发钦佩和感激。

缓步向栖梧阁，徐曼容和陆清筠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宫宴之事，林依依沉默着与她们并行，却并未如往常般酸言酸语，只是到了自己院子门口时突然嘟哝了一句：“接风宴上让人这般感慨伤怀，也不怕皇上怪罪……不过这曲子确实比从前更有韵味了。”

陆清筠一怔，似是没想到林依依口中还能说出夸赞之语，她刚要说些什么，林依依却先别扭了起来，倏地转身进院关上了门。

这个林依依，什么好话到她口中也会变得不中听，就如同她的人一般拧巴。

相处了这么久，陆清筠当然知道林依依只是嘴毒又傲娇，但她的心并不坏。

陆清筠和徐曼容对视了一眼，有些好笑地耸了耸肩。

“那你也早点休息，今天的事……别多想。”徐曼容的手覆上陆清筠的胳膊轻轻一捏，似在传递给她力量。

她总是这般善解人意，又温柔体贴。虽然相知相交，陆清筠却从未主动说起过自己与洛凌洲之间的事，但以徐曼容的聪慧又怎会察觉不到？可她从未点破，也从未想要探知什么。

亲近亦彼此留有空间，君子之交淡若水，大抵如此。

“好。”陆清筠也不多说，只是强作淡笑地拍了拍她的手。

分道扬镳后，陆清筠默默走回了自己的住处。

早已从来送东西的林炎口中得知今日宫宴之事的阿妙连忙迎了上去，语气比她还委屈几分道：“小姐，怎么会这样……”

她没说话，迟缓地走到榻边坐下，侧头却瞥见桌上堆满的绫罗绸缎。

“内务监新到了一批流光锦，皇上说有两匹暗青色的赏给陆教习裁制官服，望陆教习今后为司音坊表率，引领天幽乐事之新风。”宣无垠身边那位福蓉嬷嬷如是说。

但陆清筠知道，皇上的意思并不在此，而是以此提醒她安于现状，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莫要妄想飞上枝头到洛凌洲身边。

必是高门闺秀……他看似让步却又字字诛心，在洛凌洲开口前便以封锁了其他可能，没有留下任何回旋的余地。

皇家便是如此，陆清筠早就知道，也从未对皇上抱有什么希望。自然，她也不会因未生于高门大户而否定自己，她相信才华和努力能让自己拥有想要的生活。

可是她在意洛凌洲的想法。她与洛凌洲之间，那点被权力、猜忌、刺杀和一次次刻意划下的界限反复切割却始终未曾熄灭的情愫，如今让她酸涩而茫然。

她和他之间，纵然隔着宫墙之重，君臣之别，可却有同门之谊，患难之情，相悦之意，这些他都舍下了吗？不要了吗？

他是不是真的向皇上妥协了？

纷乱的念头搅得她身心疲惫，那股委屈与不甘又漫上心头。

“阿妙，你先去休息吧，我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陆清筠深吸了一口气，双臂相叠，趴在了桌角。

阿妙轻叹了声，没再说什么，给她倒了盏热茶后缓缓退下。

屋内重归寂静。

陆清筠微微侧头，望向窗外。

重重叠叠的檐角扎进漫漫黑夜，在惨淡的月光下勾勒出沉默而压抑的剪影，压得她愈发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浮云散尽，只余一轮圆月高悬。

一缕琴音微弱却又清晰地穿透夜风，透过半开的窗棂，幽幽地钻了进来。

陆清筠心中猛地一震，直起了身子。

是他！

一曲《不吾知》，那琴音低沉舒缓，此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哀愁，又隐隐透着某种决然。

数月未闻其声，她甚至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抑或是厌倦了这深宫，悄然离去。这琴音，曾是她在这冰冷宫闱中唯一的慰藉，陪伴她走过无数暗夜与孤独，而它一度消失，如同她与洛凌洲之间骤然断裂的联系，成了她心底另一道无法愈合的隐痛。

就在她为了这素未谋面的知音而伤怀时，他居然回来了。

与从前无数个夜晚一样，他仿佛有读心术般，总是在她最茫然和难过的时候出现，在琴音中与她交换那些无法对人言的委屈、迷茫和坚持。

还好，有人没有抛弃她。

泪水汹涌而出，她为这失而复得的知音喜极而泣，又想为这几个月来的委屈痛哭一场。

她想去见见这位素未谋面的知音，见见这除了沈易安之外唯一能懂她琴心的人，就今夜，就现在。什么身份之别，宫规之严！从前她就是太多畏惧，太多顾虑，现在她什么都不想管！

命运若注定要她失去什么，她便只能珍惜和抓住现有的、当下的一切。

陆清筠抱起“忘惜”，踉跄着冲出了门，在幽黑的宫道上一路奔跑，朝着风波亭而去。

绕过几道回廊，穿过沉寂的花园，风波亭在清冷的月光下伫立。

琴音更加清晰了，低回婉转，孤寂而落寞，这似乎是她从前从未从他的琴声中听到过的情绪。

陆清筠的心怦怦直跳，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乡情怯的颤抖。

她缓步绕到了假山的侧面，目光越过太湖石。

月光如水般泻落在风波亭中。亭内石桌旁，一道清冷孤拔的身影，正背对着她的方向端坐着。

那人微微低着头，墨黑的长发半束半散在头顶，一支银龙发簪贯穿其中，几缕碎发垂落肩头，修长的手指正抚弄着横陈于案上的琴。

那琴身线条流畅古朴，琴头处却嵌了白玉，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深褐色光泽。一切都似曾相识。

那是……

陆清筠的呼吸一滞。

不渡！

而抚琴之人那孤拔的肩线，微微低头的姿态，与她日夜思念的身影渐渐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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