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教习，您的信到了。”

往来宫内外送信的驿卒来到时，陆清筠正听着新入宫的乐伶弹奏几日后宫宴上要表演的曲子。

“辛苦了，放在桌上吧。”她应了声，并未抬头，依旧垂眸看着面前的古琴和停在弦上的玉指，“你继续。”

一曲终了，那乐伶忐忑地望向她，额角沁出了细汗。

“此处……”她声音不高，指尖虚点第三根琴弦，“揉弦再慢半分，离愁的情绪才压得住。”

“是……奴婢记下了。”

“再练练，熟能生巧，不必紧张。”

她缓缓转身走回桌边，看见信封上压着一瓮酒，黄泥封口处是朱笔点缀的一朵红梅，笔法再熟悉不过。

拆开信，内容只有寥寥数语：筠儿吾徒，入冬天寒，多饮热茶，多添厚衣。梅花酒味清冷，入口却暖身，可与阿洲共品。闻改制初成，新一批乐伶入宫，必有新气象，务当悉心教导，莫负初衷。

她的唇角轻轻弯了一下，心头一热。

那夜之后，她同洛凌洲心结纾解，又一同商讨了新的乐伶选拔制度。

这半年来，定规、选人、排演、协助御史台和刑部重审旧案……桩桩件件她都事无巨细，虽然有总教习和徐曼容、林依依等人一同打理，但她总是怕自己初涉朝事，经验不足，时常去请教洛凌洲。

诸事耗人心血，她常觉身子酸疼，可每当新进的乐伶们用清澈敬畏的目光望着她，唤一声“陆教习”，或是在御前献艺博得一声真心的赞许时，那点疲惫便被欣慰取代。更庆幸的是，那些冤死的乐伶终是沉冤昭雪。

翻案曲折，改制艰难，想做出一番令人满意的成果亦难，但此刻司音坊内充盈着鲜活生气，一切便值得。

这累她心甘情愿，可也有另外一种心累是她不情愿的。

“陆教习安。”

宣瑀身旁的王公公又来了，一个月内这已是第五次。

他脸上堆着古怪的笑，声音尖细道：“殿下今日得了幅前朝古画，雅兴正浓，请陆教习携琴移步，助助兴。”

“知道了，容微臣更衣。”她的眸色平静无波。

长信殿内暖香浮动，熏得人有些昏沉。宣瑀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把玩着一枚羊脂玉佩，半眯着桃花眼盯着殿中抚琴的身影，目光愈发灼热。

“真是妙极……”

一曲《上邪》弹罢，宣瑀抚掌而起，慢悠悠地踱到琴案旁：“陆教习的琴音，果然涤荡心神，只是……”

“这曲子……未免太冷了些，孤听着，倒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俯身，带着酒气的温热呼吸喷在陆清筠耳侧，指尖轻轻掠过她的鬓角，停在她发间那支梅花素簪上。

陆清筠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偏开身子，起身淡淡道：“琴音发乎心，殿下若觉冷，许是此间……心未暖。若无他事，微臣告退。”

纵然心有所忧，但宣瑀轻浮的行为她从未对洛凌洲提起。而她亦不知，洛凌洲也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与皇上僵持着。

“阿洲，昨日立冬宫宴……你可有什么想法？”

“皇兄所言何意？”

宣无垠似是对他的明知故问有些无奈，又道：“朕是说，提娶亲之事已过去半年，朕若不问，只怕你要一直装傻下去。那王太师家的嫡女才貌双全，李尚书家的千金温婉贤淑，都可以……”

“皇兄……臣弟伤病在身，且国事缠身，实在不愿耽误高门淑女终身。”他顿了顿又道，“而且臣弟早就与皇兄说过，心中已有归属，非她不娶。”

虽然这半年来他的身子养好了些许，脸色在殿内暖炉烘烤下依旧苍白。

“又是那个司音坊的琴师？”宣无垠的脸色一僵道，“阿洲，朕本不想因此事与你争执，可朕早就说过，坐在你我这个位置上的人，有些事注定是不能随心所欲的……”

“皇兄，臣弟并非随心所欲，臣弟与筠儿有生死之约。”

“阿洲，你是我宣氏血脉，是摄政王！你的正妃，岂能是……咳咳……”宣无垠忽而剧烈地咳了起来。

洛凌洲一惊，连忙帮他顺了顺气。

“阿瑀是被朕惯坏了，且当年宣城郡主之事总归是伤了他，他的婚事朕不能操之过急，可你……阿洲，朕希望你能有一贴心之人在侧，既能稳固你的位置，又能对你有所慰藉。这些年你代朕理政，受的委屈已经够多了……”

待宣无垠平复些许，他又垂眸道：“皇兄……臣弟明白您的心意，只是臣弟从来都不在意权位。这副残躯，这条性命，早已交付社稷，唯有这颗心……容臣弟自私一回吧。”

“哎……”宣无垠怅然叹了一声，“朕只是想让你在这旋涡中好过一点，总比现在……哎，终究是朕欠你良多。”

“罢了……此事，以后再说吧。”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

小雪方过，天气又冷了几分。

这日早朝时天才蒙蒙亮，天空中正飘着轻雪。

陆清筠一身朱色朝服站在右侧一列的朝臣中，手里捏着本奏折，正预备今日正式向洛凌洲回禀这半年来司音坊选拔新人的成果，却被兵部尚书抢了先。

“王，昨夜传来的八百里加急塘报，陇西边境突发叛乱！北翟铁骑趁虚而入，与叛降的守将里应外合，连夺我边五座城池！”

洛凌洲瞳孔微缩，下意识扣紧了指上的玉扳指，皱起眉道：“陇西军主力呢？”

“赵川将军腹背受敌，反击被挫，现被逼困于一处名为‘凌月关’的峡谷内，水源被控，粮草断绝！”

陆清筠很早以前读过一本游记，言陇西干燥风大，多险地，其中便提到了这处凌月关。

“凌月关……那是绝地！易守难攻，可一旦被围，插翅难飞！”傅之言的脸色骤变。

“不若强行突围？”

“刘大人糊涂！若强行突围，我军必早北翟军高山滚石之祸，死伤惨重，纵然能杀出重围，若无人接应，最终也会被灭于峡谷外！”

“那便调就近调其他各地的守军强攻围剿！”

“荒谬，北翟军数万，若调军前来必是主力，届时各地守备空虚，再出乱子怎么办？况且凌月关地势险要，北翟军占据优势，强攻便如让将士们送命！”

“陇西若失，北翟铁蹄可直叩三关！届时……”

“王，当速断啊！”

陆清筠捏紧了袖口，咬唇望向洛凌洲。

“如今小雪已过，天气愈发寒冷，大军反击不成，仓皇间只怕御寒之物都未能补足，再拖下去莫说粮草将尽，我数万将士要被大雪埋在峡谷中了……”

他紧抿着唇，脑海中却闪过一些模糊的记忆，仿佛曾在与困住戍边将士相似的黑夜里，无边无际的绝望席卷而来。

一股暖流涌上喉头，他强撑着身子，压下了汹涌的思绪，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垂眸思忖半晌，平复些许后，缓缓沉声道：“调兵……命就近的徐一围将军率两万安西军、王彦将军率一万定远军火速驰援，与陇西军里应外合，务必全歼北翟铁骑！”

“王，如今凌月关成死地，信路已断，军令如何传递？强冲敌军封锁，无异于以卵击石，只怕军令未达，传令官已然殒命！”兵部尚书急声道。

“军令……”

这确实是当务之急的难题。

洛凌洲的指尖无意识地掐入掌心，沉默不语。

就在朝堂陷入一片死寂时，一道清越而坚定的声音响起。

“臣有一计，或可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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