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酉时，天色渐黑。

陆清筠坐在炭盆边烤着火，身旁的行囊早就打包好，面前却摆着一桌残羹冷炙。

寒风呼呼作响，洛凌洲依旧不见踪影。

不应该啊，今夜她便要启程，中午就让阿妙去给林炎递了话，告诉洛凌洲一起用晚膳，林炎回话时一切都说好了，还调侃她与洛凌洲心意相通，他也正有此意。

难道是还在议政耽搁了？想想也不对，若是被大臣们绊住了，他必会让林炎来告诉一声，不会把她晾在这。

她心中愈发不安，直至林炎“砰”地一声推门而入，她惊得下意识站了起来。

“陆姐姐，不好了，你快去看看王！王的旧伤复发，从下午开始一直说胡话，不停冒冷汗！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陇西那边的军情，驰援的大军还在等着王调度。”林炎脸色铁青。

陆清筠猛地抓起斗篷，一边披上，一边随林炎向外走。

“到底怎么回事？！”

“自早晨从寿安殿回来，王就开始发低热，药灌了，烧退了些，午间才稍好了一会，王偏要继续看折子，可才看了两道陇西军情的折子就昏倒在桌案上。”

“张太医呢？”

“张太医已经施过针，又喂了一次药，才好了一点，可刚才又吐血了！张太医说，王是心病发作，加之为陇西之事忧虑，这次旧伤复发才会来势汹汹。”

心病？

她的心沉了沉。

崇华殿。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寒气灌进来冲散了浓重的药味。陆清筠与林炎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殿中一片沉寂，伺候的宫女都被打发到了门外。只剩洛凌洲一人卧在榻上，脸色灰败，气息奄奄，额上覆着的帕子已被低烧的虚汗浸透。

她心口一抽，快步走到榻边，指尖拨开他汗湿的额发，触手一片滚烫。

“怎么还是这样……”

“冷……好黑……救救我……别丢下我……”

洛凌洲梦魇着低语，手在锦被上无意识地抓着。

“凌月关……筠儿……别去……回来……”

陆清筠一把抓住他冰凉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心中五味杂陈。

半晌，她抬头看向林炎，沙哑问道：“阿炎，你告诉我，王这心病到底怎么回事……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王……”林炎抿唇，目光有些躲闪。

“你跟我说实话！”

林炎看着榻上虚弱的洛凌洲，眼圈渐渐红了，挣扎了片刻才深吸了口气道：“王……小时候受人暗害，寒冬腊月，被丢在乱葬岗……整整一天一夜。”

“还是皇上带人把幽都搜了个底朝天，最后在乱葬岗后面林子深处找到了王。当时他就缩在一口破棺材旁边，浑身冻得像冰，眼神都空了，那鬼地方……就成了王心里拔不掉的刺，扎在他心头这么多年……”

“乱葬岗……”陆清筠喃喃着，身形一晃。

难怪……难怪那天他带自己到沈易安的墓前时，脸色那般苍白。

可是那夜……也是他在听说她跑到乱葬岗拾骨时，不顾一切地将差点冻死的她抱了回来。

那时候他该有多害怕……

也许旁人从不会知晓，亦不会相信，一向杀伐果断的摄政王一直以来在承受何种痛楚，而这绝望无一人能为他分担，他便在这阴谋与旋涡中、黑暗与恐惧中煎熬了多年。

可人总有承受的极限，他也会熬不住……

“王一向心系戍边将士，凌月关之事，众将士被围困于峡谷中，何等绝望地期盼着朝廷的援军，王感同身受……再加上姐姐要去赴险，王虽然无法阻拦，那焦灼和担忧却埋在了心里，如今这是……心魔和旧伤一起发作，把自己困死了！”林炎的声音颤抖着。

情志与身心相互作用，恩师从前读医书时便时常念叨着。

洛凌洲这病，除了当年箭头淬毒伤了根本之外，与他多年来的心病亦有很大关系。若想让他好起来，就必须帮他斩断这心魔，不能让他永远活在当年的阴影之下。

陆清筠有些哽咽，复而定了定神，眼神渐渐坚定。

“阿炎，命人备车，去乱葬岗。现在！马上！”

“去那鬼地方做什么？天寒地冻，且舟车劳顿，王不得刺激了！”

“听我的，多带些火油和火把。”

“陆姐姐，你……”

“相信我阿炎，临行之前，我要让阿洲破了这困住他的泥沼！”

乱葬岗。

寒风卷着雪沫凄厉地呜咽着，惨淡的月光下，森森白骨交织着扭曲的枯树轮廓狰狞。

马车在漆黑的荒林外停下，沉沉夜幕下，唯有身后一队禁军手中的火把发出星星点点的亮光。

陆清筠跳下车，将车帘卷起，看着紧贴车壁而坐的洛凌洲。

他裹着厚重的狐裘，脸色几乎透明，眼神涣散，身体因寒冷和潜意识的恐惧而微微颤抖。

“冷……黑……别去……”

她心头一痛，走到他面前，双手捧住他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

“阿洲，是我……我是筠儿。”

洛凌洲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似乎捕捉到她的声音，眼神却依旧混沌。

“阿洲，看着我……这里是乱葬岗，但不是你的坟场！你活着出来了！当年活着出来了，现在也不会被困死在这里！凌月关也不是！它困不住赵将军，更困不住我！”

“活着……我……？”他哑声喃喃着。

“对，阿洲，你活着……”

陆清筠转身对林炎道：“阿炎，点火！把这片地方给我照亮！”

林炎立刻指挥禁军将火油洒向荒林。

“点火！”

数十只火把凌空飞起，落在远处。炽烈的火焰猛地窜起，瞬间吞噬了枯草朽木。

寒风乍起，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开来。浓烟滚滚，火光跳跃，将这片阴森冷寂的死地照得亮如白昼。

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和灼热惊到，昏沉中，洛凌洲的身体猛地一颤，目光渐渐聚焦起来，望着火海怔怔不语。

“阿洲，你看清楚！这困了你半辈子的梦魇，这些白骨，这些腐朽的木头在烧，马上就会化成灰，它们什么都不是！”

“烧了……”

“烧了，什么都没了！以后这里成了荒原，你再也不会在这里迷路，被这林子困住！”

烈焰翻腾，枯树在烈火中渐渐扭曲，断裂倒下，溅起一片燃烧的灰烬。

“没了，都没了……他们不会再把我丢在这了，是不是……”洛凌洲抓住她的袖子低声嘶吼着，眼神渐渐清明。

“是！阿洲……”陆清筠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额头相抵，低声道，“从今后，没有人可以把你丢下，我会一直陪着你，无论何种境地。”

寒风卷着灰烬盘旋飞舞。

这片给了他半生梦魇的死亡之地，终在烈火与她的呢喃中被彻底净化。

暗红的血从洛凌洲唇角流下，他却缓慢而虚弱地笑了。

“阿洲……”

“筠儿，你可知……这半生寂寥，身边的人都在想着如何置我于死地，天下人都在想着这心狠手辣的摄政王为何不早点一命呜呼，也唯有寥寥几人相信我，可只有你愿意陪着我，不是‘信任’，不是‘服从’，而是陪着，与我同行……此生，足矣。”

“阿洲……若此次一去，我没有回来，你可……”

“嘘……”他的手指按住了她的唇。

“你一定会回来的。”

“我……”陆清筠的眼眶有些湿润。

“就当为了我，好么……”

“好，我一定……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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