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这一次,没人可以阻拦
在青石县的日子,像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爬行,却把陆清筠的神经拉长绷紧。这几日,她或是在房中一遍遍擦拭着“忘惜”,遥遥思念与“不渡”对弹的日子,或是立于檐下,望着灰蒙蒙的天际,算着陇西军与援军里应外合的时机,夜里又开始反复做那个熟悉的梦。怀中香囊里的平安符已在奔波中被揉皱,打开后她才发现里面还有几片干枯的树叶,与从前苏州乐坊院子里那株是同样的品种。陆清筠想起从前的许多事,关于乐坊,关于恩师,关于沈易安……离乡许久,多少人事变迁,不知故人安好否?也许,此刻前方的将士也在与她一同思念。宣瑀几乎每日都要登上县城外最高的土坡,遥望凌月关的方向,一站就是数个时辰,脸色在希望与绝望的冰与火间反复煎熬。终于在第三日黄昏,沉闷的地平线尽头,传来了隐约的马蹄声。“殿下,我大军里应外合,大破敌军!北翟军已被全歼于凌月关!”县令颤抖道。百姓们陆续涌上街头,哭声与笑声交织,此起彼伏。宣瑀冲下土坡,抓住第一个奔入镇中的传令兵,嘶吼着问道:“大军如何?赵将军呢?宣城郡主呢?!”那传令兵浑身鲜血,疲惫不堪,已无力计较他是谁,只是喘息着回道:“大军死伤十之七八……赵将军身陷重围……力战殉国了!”“什么?!”“郡主和小公子……被赵将军的亲兵死命护着,撤出来了……正……正往兰州城去……”赢了。惨胜。赵将军死了,宣城郡主年轻丧夫。宣瑀脸上的血色褪尽,身体晃了晃,踉跄了几步,撞在了陆清筠的胳膊上。“殿下……”陆清筠和林炎下意识扶住他,皱了皱眉。“殿下,战后诸事,众将军聚于兰州城内,还望您做决断!”县令道。“走!去兰州城!”临近傍晚,一行人风尘仆仆赶到城门口。城墙上的狼头旗已被扯下,换上残破的天幽战旗,在硝烟中无力地飘荡。陆清筠几人骑马缓行在街道,两旁散落着涌入的残兵和失散的百姓,哭喊声、呻吟声混作一团,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行至将军府外,远远地,众人看见一队甲胄残破的士兵推着一辆简陋的板车。一个素衣女子坐在板车上,怀中紧紧抱着一个裹在襁褓中的婴儿,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晚晚!”宣瑀呼吸一滞,猛地从马背上跃下,不顾一切地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宣城郡主茫然地寻找声音的来源,忽地就对上了宣瑀那双焦急的眸子。“晚晚,是我,我来接你了……”宣瑀哑着声走到车前,静静地看着她。一瞬间,她瞳孔骤缩,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大颗大颗的泪水无声地滚落,半晌,将怀中的孩子抱得更紧,失声痛哭起来。宣瑀缓缓将她拥入怀中,埋首在她温热的颈窝,肩膀剧烈地耸动,双目猩红。“阿瑀……”“晚晚,我来了……别怕,别怕了……”他语无伦次地低语着。陆清筠勒马停在几步之外,静静地看着。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宣瑀如此动情,素日的轻佻与玩味消失殆尽,只剩下为一人心疼的癫狂。她有些分不清到底哪一面才是真的他。眼前相拥的两人,一个失态疯狂,一个悲痛欲绝,她心中忽而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物是人非的苍凉。更远处,不断有被抬下板车的伤兵,黑烟自断壁残垣缓缓升腾而起。这场惨胜,代价太过沉重。国力损耗,元气大伤,不知需要多少年才能恢复。他在宫中听了这场战争的奏报,只怕也会心疼这青山埋忠骨,铮铮男儿难还乡的惨烈吧……思归……《思归》……何人不思归?“陆姐姐……”林炎扯了扯她的衣袖。“嗯,没事。”陆清筠回神,轻轻摇头。“我们胜了,姐姐的以音传讯不辱使命,王会欣慰的。”“阿洲……”她喃喃着,“阿炎,你说……幽都那边,现在是什么光景?王可还好?”“姐姐别担心,心魔已解,有我哥和张太医照料,王的身子会好起来的。”“嗯……”陆清筠的目光黯了黯。她现在只想快些回去,快些见到他,告诉他,她活着回来了。可是……只怕更大的麻烦才刚刚开始。宣瑀依旧紧紧拥着何晚晚,仿佛要将失而复得的心上人嵌入骨血。良久,他抬起头,情绪稍稍平复,眼神已恢复了沉着。他小心翼翼地将何晚晚扶上自己的马背,让她靠在自己怀中。“晚晚,我带你回家。这一次,没人可以阻拦。”在兰州城临时征用的一间还算完好的官署内,宣瑀端坐在上,依次听了陇西军、定远军、安西军的汇报,又一一做了善后的部署。救治伤员,安抚流民,开仓放粮,重新安排城防,一件件有条不紊,全然不像那个在深宫中只知作乐的废物太子。一番安排下来,众臣和将领对他已有了几分敬意。众人散去后,他命林炎取来笔墨,给宫里写了一封信:“北翟授首,凌月关大捷,然将士浴血,伤亡惨重,山河为之泣血。陇西将军赵氏,忠勇殉国,功在社稷。其妻宣城郡主何氏,携襁褓幼子,于战火中颠沛流离,险死还生。将军为国捐躯,其遗孀孤儿,岂能再受边关风霜之苦?儿臣思之,痛彻心扉,当迎郡主母子回幽都奉养,以彰天恩,以慰忠魂,亦显我皇家体恤功臣遗属之德……”洋洋洒洒,冠冕堂皇。字字句句不离“忠烈”、“抚恤”、“天恩”,堵得人哑口无言。写完后,他又命人安排好车驾和行李,根本没想请示宣无垠和洛凌洲,直接“先斩后奏”。奉养?体恤?不过是宣瑀要将何晚晚名正言顺地带回去的遮羞布罢了。陆清筠心中只觉讽刺。“即刻派人,八百里加急,面呈皇叔!”他递给了林炎。林炎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却被陆清筠的眼神劝退。在这件事上,皇上的圣意他都可以违背,他们的话又有什么用?也许,唯一能左右宣瑀心意的只有何晚晚,她却抱着孩子,始终低垂着眼帘,神情麻木,没有任何反应。“陆教习。”宣瑀转向陆清筠,脸上又挂起似笑非笑的表情,“传讯之功,待回京后,孤与父皇、皇叔自有重赏。如今边关初定,百废待兴,此地不宜久留。明日一早,启程回京。”“微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