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旧案重提

年关将至,连日大雪,幽都到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内务监已着手置办年节礼品,今年的分例比去年还削减了一半,宫中甚至没有什么喜庆的布置,送来的炭火却多了些,像是试图给人一点慰藉。

自陇西惨胜归来已月余,朝堂上下却无半分欢庆,只有战后巨大的疮痍与沉重的阴霾,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宣无垠的身体因战事忧虑和宣瑀这次忤逆震怒,愈发病弱,白日里也要卧床不起,看见宫人忙来走去愈发心烦,索性下旨,免了年节布置。

洛凌洲自陆清筠一行人回朝后,便一直忙着与朝臣商议战后安抚、修缮诸事。年节将至,方经战乱的百姓流离失所,至少要让他们有所居、有所食,这是他的底线。

自乱葬岗的一把火烧尽,他原本沉甸甸的心像是轻快了些许,加之吃药调理,听司音坊的清心曲,身子逐渐转好,虽旧伤还在,却不咳血了。只是近来诸事繁杂,他与陆清筠见面的次数反而少了。

陆清筠倒是全然无暇顾及其他,司音坊近日来已经忙疯了,除了要准备除夕宴的节目,还有开始着手准备半年后即将到来的三年一次的肃乐节,这在重乐事的天幽可谓新一年的一件大事。

众人各忧所忧,各忙所忙,唯有一人丝毫未受这忙碌和压抑的气氛影响。

宣瑀终于如愿以偿。为怕直面父皇和皇叔,何晚晚虽并未被迎入宫中,却被他安置在紧邻东宫、奢华富丽的太子别苑内。美其名曰“静养”,实则金屋藏娇。

他自己给自己造了个温柔乡,日日流连别苑,将刑部的事务尽数抛诸脑后,仿佛在兰州城内那个果敢明断的太子殿下只是片刻的错觉。

更令人侧目的是,新寡的宣城郡主自被迎回幽都,像是渐渐从边关战火和丧夫之痛中缓过神,又或是在宣瑀的体贴和温柔中找回了从前的旧情,与他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寿安殿内。

宣无垠坐在榻上,拿着刚送来的奏报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抓起旁边的茶盏重重地摔了出去。

“逆子!不知廉耻的东西!咳咳……”

“皇兄莫要动怒……”洛凌洲连忙摩挲着后背,帮他顺气。

“阿洲,你看看,你看看他做的好事!陇西将军尸骨未寒,他……他就迫不及待地霸占人妻!置皇家颜面于何地?置朝廷法度于何地?更置朕咳咳……置朕于何地?!”

“阿瑀对宣城郡主执念深重,当日先斩后奏,如今更是无所顾忌了。”

宣无垠急促地喘息着,声音却渐渐无力:“朕久不理政,御史台弹劾太子的奏章都递到朕面前了……民间怨声载道,皆言储君失德,他这是自掘坟墓啊……”

“阿瑀一心醉在温柔乡,倒是丝毫不理会旁人的声讨,只是那宣城郡主如今是何心思尚未可知,毕竟当年……”

“阿洲,不能再等了,按我们先前的计划行事……”宣无垠靠在榻边,平复着呼吸。

“皇兄……想清楚了?宣城郡主毕竟是赵将军遗孀,她的丈夫有功于朝,如此天下亦会非议。”洛凌洲垂眸皱眉。

“密裁……”

洛凌洲缓缓抬头,抿唇不语。

“朕如今礼佛,身体又这般羸弱,若非万不得已,本不想妄动杀器。但事关阿瑀,咳咳……朕,不得不为之。”

“阿瑀来日若知道了,只怕会发疯。”

宣无垠苦笑:“朕何尝不知……只是朕宁可让他在仇恨中清醒,也不愿他在温柔乡中毁灭,朕不能眼睁睁看着阿瑀,为了一个不知廉耻的寡妇,毁了这江山社稷。”

“臣弟知晓皇兄的苦心……”

“那个女人一死,断了阿瑀的念想,流言自会平息……”宣无垠疲惫地躺下,背过身去,“阿洲,去办吧……务必干净利落。”

“臣弟……遵旨。”洛凌洲心中轻叹。

这日早朝,因着肃乐节诸事繁琐,且司音坊要与礼部共同拟定新的乐令,责任重大,不能不提前商议。陆清筠和总教习便代司音坊向洛凌洲详陈的准备诸事,并等着他给礼部下旨。

这些老古董,先前改制时便极力反对,抨击司音坊干政,闹得很僵,若无明旨,只怕他们都不会让陆清筠进礼部的大门。可陆清筠有何办法,她亦不稀罕与这些人共事,怎奈宣无垠定的规矩如此——礼部为主,司音坊为辅,共同拟定乐令。

“诸事得当,总教习和陆教习夙兴夜寐,辛苦了。”洛凌洲看着下站的两人,眸光略微柔和,随即又恢复淡漠,“礼部当尽快与司音坊共议,草拟新乐令呈给本王过目,不得迁延,亦不得刻意为难。”

“内宫妇人如今登堂入室,还真是……勤勉得紧。”谢太傅讽刺道。

洛凌洲瞥了他一眼,有些警告的意味又道:“定乐令的旧制为礼部在主,司音坊在辅,本王如今看来,司音坊改制后头次选拔之事做得极为妥当,总教习和陆教习带领众人有条不紊,如今既为乐令之事与礼部同心协力,便不宜有主次先后之分,一视同仁,互相弥补,如此方为宜。”

“王,臣认为此事不妥!”

“哦?刘侍郎有何高见?”

“主次之分乃皇上定下的旧制,岂能轻易更改?况乐事为国事,怎可令内宫妇人牵着鼻子走?”

“刘侍郎之意是本王忤逆圣意,不循旧制?”洛凌洲淡淡道。

“臣不敢,臣只是担心皇上会因此不快。”

“今时不同往日,从前司音坊亦无如陆教习般有经世之才之人,若她在次,这乐令只怕终究差些意思,本王于心难安。”

“王如此想无可厚非,只是司音坊是否能担此任尚未可知,还望王莫要被什么人蒙了眼……”

“谢太傅慎言!”傅之言冷哼道,“要知道是何人不久前亲赴前线以音传讯,才令我大军大破敌军!”

“陆教习机敏勇敢是不假,不过其他人……”

“禀王,臣有本奏。”一站于后侧的官吏出列道。

这面孔有些陌生。

洛凌洲皱了皱眉道:“何事上奏?”

“臣大理寺少卿徐远,近日翻查旧案发现疑点,臣要弹劾司音坊有通敌之嫌!”

一语既出,众人惊骇,陆清筠猛地看向那人。

“司音坊通敌?司音坊身在内宫,如何通敌?”洛凌洲面不改色。

“臣已查明,当年国宴‘不识羯鼓谱’的乐伶实为通敌奸细!”

五年前,在接待北翟使臣的国宴上,一名乐伶面对北翟使臣要求演奏其族特有的复杂羯鼓谱时,竟称“不识”,导致天幽颜面大失。事后查明,那乐伶竟是埋在宫中的暗桩,故意在关键时刻“不识”,以此羞辱天幽,传递情报。因那乐伶曾是总教习的徒弟,总教习却并不知她这层身份,彼时洛凌洲又刚好要提议建立司音坊,此事一旦公之于众,必会惹得流言纷纷,于是他便命林成秘密处置了那名乐伶。

此案在司音坊改制朝议时便被提及,本是陆清筠用以抨击旧制以图新变,却被宣瑀侦知了背后的真相,差点以此发难,还好皇上及时“退朝”打断,如今无缘无故怎的又提起来了?

洛凌洲心中预感不好。

“臣记得,当年国宴后不久那乐伶便失踪了。”

“刘侍郎好记性。臣近日翻阅旧卷,细察此案,发现其中疑点重重……当年那乐伶并非通过礼部选拔,为何能轻易混入宫中?为何能在国宴之上担当重任?”

并非通过礼部选拔?

陆清筠忽而想起宣瑀当时那句还未说完的话。

“她……还真不是礼部选进来的,而是……”

难道其中另有玄机?她悄悄抬头看了看洛凌洲,又看了眼身旁的总教习,却见总教习脸色铁青。

她心中一沉。

“据臣查访旧人得知,那乐伶,实乃如今司音坊的总教习叶蘅的亲传弟子。是叶总教习一手将其引入宫中,并力荐其在国宴上演奏!”

众臣哗然,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陆清筠身边的叶蘅。

她身体一颤,缓缓抬起头,迎向那些探究的目光,抿唇不语。

“叶总教习,此事你作何解释?当年你力荐之人,竟是通敌细作!若非你识人不明,引狼入室,何来国宴之辱?”

“微臣……”叶蘅沙哑道,“从前确实不知她的身份才……”

“不知?那事后不久,乐伶神秘失踪你又作何解释?是不是怕事情败露,杀人灭口?!”

“没有……”叶蘅缓缓跪下,“王,微臣从前确实不知那孽徒的身份,请您明察。”

“王,臣怀疑,当年此案,叶蘅并非仅仅‘识人不明’,恐有包庇纵容,甚至通敌之嫌!”

洛凌洲思忖片刻,沉声道:“总教习在本王身边多年,一向尽心尽力,此事并无实证。”

“司音坊改制由王亲自督办,叶总教习向来是王倚重之人,如今旧案重提,她是否心怀叵测,不仅关乎司音坊清誉,更关乎……王的识人之明。”谢太傅意有所指。

原来打的是这样的算盘。

表面弹劾总教习,实则剑指洛凌洲用人不当,甚至暗讽他包藏祸心,将洛凌洲也牵涉其中。皇上近日本就心绪不佳,正愁找不到发火的出处,这不是将他往枪口上送么?!

“王,自微臣到司音坊以来,承蒙总教习关照,所见所闻都是总教习兢兢业业,当初甚至用自己的体己钱给乐伶们发归乡费,微臣相信总教习与此事无关。”陆清筠正色道。

“陆教习,此事重大,你如今为她说话,不怕日后查明真相,反落人话柄吗?”

“微臣……”

“臣请王彻查此案,严惩不贷!以正视听,以安圣心!”

洛凌洲面色依旧淡淡,广袖中的手却渐渐攥紧。

叶蘅脸色苍白,嘴唇张了张,似乎想辩解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神色挣扎间,她终是选择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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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旧案重提
《绝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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