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那日十里红妆
三个月后,长信殿西偏殿。陆清筠倚在临窗的软榻上,手里捧着一本琴谱,目光却落在泛黄的纸页上,久久不曾移动。这些日子来,林炎怒睁着咽气的双眼,徐曼容的面孔下沈易安惘然的神色,宣瑀那张带着阴冷笑意的脸……如同附骨之疽,日日夜夜啃噬着她的心神。“娘娘,该喝药了。”宫女面无表情地端着一碗新煎好的汤药,递了过来。陆清筠缓缓放下琴谱,端起碗,动作迟缓地喝下。药汁滚烫苦涩,她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苦,早已是这囚笼里最微不足道的滋味。就在那碗药将要见底之时,外面一阵喧嚣令她恍了神。那声音起初沉闷而模糊,渐渐地变得清晰。有锣,有鼓,还有无数人震耳欲聋的欢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摄政王千岁!千岁!千千岁!”是他……回来了?她的心口一颤。“开窗!”她的声音嘶哑而急切。“哗啦——”刺目的天光涌了进来,她下意识地眯起眼,隔着宫墙遥望那看不见的景象,听着更加清晰的呼喊声,心脏跳得越来越快。洛凌洲。他还活着!他真的回来了!泪水汹涌而出,她抱紧了自己失声痛哭。身后,一道带着龙涎香气的阴影毫无征兆地笼罩在她身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猛地钳住她的下颌,抬起了她的头。宣瑀微微俯身,嘴唇贴着她冰凉的耳廓,低声道:“看啊,孤的侧妃……你的摄政王回来了。”她哽咽着,通红的双眼盯着他不语。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复而缓慢地吐出后面的话:“他正为迎娶南明公主……要去向父皇谢恩呢。”轰的一声。陆清筠瞳孔骤缩,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欣喜和期盼,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被彻底碾碎。如此盛大庄重的谢恩之礼,不是为了脱险归来,不是为了边境大捷,而是为了迎娶另一个女人。这就是他解了西境之围的代价么……“听清楚了吗?孤的皇叔,如今是天幽与南明永结盟好的功臣,是即将迎娶他国公主的新郎官,而你……不过是孤这长信殿里,一个见不得光的玩意儿。”他抚摸着她颈侧的红痕,低低地笑着。“滋味如何?看着自己拼尽一切、连身子都舍出去也要救的人,转头就要风光迎娶他人……陆清筠,这滋味,可还受用?”陆清筠缓缓闭上眼睛,绝望的泪水无声滑落。日子开始过得很慢,仿佛一眼便可以望到尽头。陆清筠变得更加沉默。她不再看窗外那片被高墙切割的天空,也不再试图从宫人的只言片语中捕捉任何关于那个名字的讯息。她只是日复一日地枯坐着,在宣瑀偶尔心血来潮的“临幸”时,承受着那些变本加厉的折磨,眼神空洞。这日清晨,殿门再次被推开,却不见宣瑀的身影。王安慢悠悠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侧妃娘娘,殿下开恩,念及娘娘入长信殿时未带自己贴身的物件,特准您今日巳时三刻回司音坊一趟,取回您昔日的旧物。”回司音坊?陆清筠怔了怔。“娘娘可要快去快回,莫要耽搁了回来伺候殿下的时辰。”这个突如其来的“恩典”并未让她激动,反而让她心头瞬间绷紧,升起一种不祥预感。宣瑀会如此好心?不可能。可无论是什么,她都没有选择,只能去面对。她没有应声,只是沉默地起身,任由宫人替她更衣。再次走出长信殿西偏殿时已是夏日,上午的阳光带着灼人的热度倾泻而下,让她有些恍惚。殿外的守卫并未阻拦,只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陆清筠沿着熟悉的宫道,朝着她魂牵梦绕的司音坊走去。一别数月,昔日门庭若市的景象早已不复存在。那些曾经日日伴她的丝竹管弦之声,那些清雅笑语,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只余下死一般的寂静。院中只有寥寥几个乐伶,看着她的眼神却与从前不同了。从前她是这司音坊的副总教习,众人皆敬仰的天幽第一琴师,她体贴这些孤身入宫的女孩子,和她们打成一片,不惜为她们舌战朝臣。后来她却在摄政王失踪、国家危难之时,一夜之间成了太子侧妃。无人知晓其中缘由,皆言她贪慕荣华富贵,去太子面前自荐枕席,无耻至极。宣瑀却对此流言默不作声,纵容其在宫中流传。世人皆嘲笑她用尽心机,终究未成得了太子正妃。陆清筠不曾解释,也没必要解释,没有人会相信。毕竟三人成虎,流言多了便有了可信度。时刻保持清明的人又有多少呢?乐伶们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又转头去做自己的事了。陆清筠径直走向自己曾经处理公务、存放心爱琴谱和旧物的那间屋子。推开门,室内的陈设依旧,只是蒙了尘。她的目光越过书案,定格在墙角的琴台上,“忘惜”依然静静地等着她,像她曾经等着他一般执着。可人究竟该如何忘记昔日之事……她的指尖拂过琴囊上细腻的织纹,似有一丝微弱的暖意转瞬即逝。她又想起那几只放在角落里的箱子。那曾经是她在宫中身正气清的底气,如今却是用不上了。陆清筠想了想,留了张字条,大意便是将那几箱金银分给到了年纪可放出宫去的乐伶,让她们以后的生活好过些。这是她现在为数不多还能做的事了。她默默将旧物装箱,转身离开。再走出司音坊时,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愣在原地。长而笔直的宫道,此刻已被彻底清空。正中央铺着一条崭新的朱红毡毯,像是一条流淌的血河,从宫道的尽头一路铺陈而来,延伸到她看不到边的远方。在那毡毯的尽头,一支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行进而来。禁军开道,金甲耀日,手中旌旗猎猎作响。鼓吹锣敲,笙箫管笛齐鸣,震得人耳膜作响。连抬着嫁妆的太监,端着物件的宫女都换上了吉服,在长长的宫道上自成了一条金碧辉煌的长龙。队伍的核心是一架八宝金顶凤辇,四周围着薄如蝉翼的红纱,影影绰绰,隐约可见辇内端坐着一个头戴凤冠、娇羞浅笑的身影。而在凤辇之侧,那个久未得见的身影一身喜服,端坐马背,神色依旧冷清而疏离。陆清筠的脚步钉在了原地,望着那清冷身影怔怔不语。她终于明白,宣瑀是特意选在今日放她出来。队伍越来越近。起风了。纱幔飞扬。洛凌洲那张冷峻的脸,在轻纱飞扬的缝隙间,与陆清筠的目光遥遥相撞。一瞬间,他瞪大了眼睛。那个抱着旧琴囊、一身素淡宫装的女子,目光中似饱含着无限思念与凄哀,痴痴地望着他。“筠儿……”他张了张口,微弱的声音淹没在锣鼓喧天中,无人可闻。纱幔落下,重新遮住了彼此的脸。队伍没有丝毫停顿,马蹄沉稳地踏过朱红的地毯,继续前行。陆清筠依旧僵立在原地。直至队伍转了个弯彻底看不见,她才发现自己的视线早已被泪水模糊。他送她那件红色的嫁衣,她竟有些记不住模样了。哀莫大于心死,原来是这般滋味。“筠儿,孤这份……贺礼,可还称心?”宣瑀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她身后,负手而立,唇角噙着残忍的笑。陆清筠没有回头,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中的琴囊。一滴冰冷的泪,无声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