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回忆不是我的

刚下过一场阵雨,窗外的梧桐树叶上还滚动着水珠,阳光已大喇喇地透过窗户照进室内。房内似乎寂然了许久,靠床的矮柜上摆放着饭盒与营养品的矮柜,三双无纺布拖鞋整齐一列,床上的人睡着了,似乎这一觉睡得很长很长。

不用多一会儿功夫,阳光已攀到床沿,一只缠着雪白绷带的手垂下来,浸进那片金黄的阳光里。躺着的人似乎觉得了疼,眉间皱成一座小山。又过了一会儿,眉头又渐渐展开。阳光缓缓移到她瘦削的脸上,白皙的皮肤此时显得几近透明。

那只手垂到床边后就再没有动过,似乎她又睡着了。小巧的鼻子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浓密的睫毛阖得紧紧的,虽然额头上也有包扎的伤口,却丝毫不影响她酣恬的睡颜,也让人不由得想,倘若那对蝶翅般的睫毛打开来,会不会是一双很具神采与活力的眼睛。

但是,她全身上下多处的包扎,也让人不由得想,伤口的痛会夺走她所有的神采与活力。

屋里似乎一直有人等着她醒来,而且为此作好了准备,衣架上挂着熨得笔直的名牌大衣,深紫色的,仿佛是只等着她坐起身来,便用大衣将她一裹,带她远离这气氛永远半死不活的医院。

窗户半开,秋风吹进来,微凉,带点雨水的湿意。她最初住进这里时,还是八月的骄阳,天像一口倒扣的大锅,把有生命的事物都烘烤得蔫蔫的,抬不起头来。

这一觉真的很长,从夏天睡到了秋天。

有人,也在床前从夏天守候到了秋天。

江紫末睁开眼后,窗口的一片白光刺得她又闭上眼睛,额头上又传来轻微的刺痛感。她动一动,骨头关节像一台散架的旧机器部件,咯咯嚓嚓作响。继而她费力在身体多处摸索到了包扎伤口的白纱布。她的表情开始自然变得惊异而疑惑。

这时她才有闲暇注意到周围的事物,白墙,白窗帘,白床单,白色的病服——很明显,这是一间病房。

她不明所以,虽然她是个迟钝的人,但这时她立刻意识到应该找个人问问清楚。

艰难地把身子挪到床沿,她弯下腰身,奋力去拣地上的鞋,然而无论如何也够不着,身体却“嗖”地滑落下去,结结实实地撞了地。身体那些脆弱的部件经过这一次撞击,彻底罢了工。

江紫末瘫在地上,发出一声惨叫,发出的声音低哑而干涩,无人理会。静待了一会儿,地板的冰凉渗进骨头里,她不想再在地板上多待一秒钟,只好想办法求助,于是鼓起双颊,憋足气,再张开嘴——“啊啊啊啊~~~~呀!”

连绵不绝的惨叫终于传到病房外。

正走到门口的江美韵听到叫声神情一凛,随即便急急走进病房里,将开水瓶往地上一搁,连忙去搀扶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的女儿。

“谢谢妈!”

江紫末趴回床上,用手揉着腰,疼得眼里泪花直打转。

过了会儿,她调过脸来,带着惨兮兮的笑容望着母亲。

“我怎么会伤得这么重,妈你又对我下毒手了?”

她等着母亲劈头盖脸的大骂,然而,病房里却悄然无声的。她的笑容停滞在嘴角,只见母亲呆呆地盯着她,眼里慢慢地浮出水光。

“妈!”她不敢再嬉皮笑脸,着急地问,“您怎么了?还有,这到底是怎么了?”

她抬起手,按到江美韵肩上,简直希望那里有一个按扭,轻轻一摁,前因后果就一股脑地倒出来。

江美韵却没有如她所愿,呆住片刻,才擦掉眼泪。她盯着江紫末的眼神带着不可置信的惊喜,那惊喜越来越浓,眼睛也像是盛不住那么多惊喜而越睁越大。

江紫末有些吓到了,她别扭地想转开脸,手臂上突如其来的痛让她张嘴就大叫,眼里布满了泪花。

江美韵的两指用力地拧着女儿的手臂,嘴也不放松地问:“这里有感觉吗?”

“疼疼疼——疼死了就真没感觉了!”

江美韵见此反应,释然了一秒钟,紧接着又攻向她的腰,大腿,膝关节……病房里再次响起连绵不绝的惨叫。

“哎呀,就不怕把唯一的女儿虐待死了,没人给你养老送终?”

紫末挤出几滴泪珠挂着脸颊上,可怜巴巴地望着母亲,想撒个娇什么的,江美韵却猝然扑倒她,抱着她嚎啕大哭。

“你不知道,差一点就是老娘给你送终,死丫头你哪点儿靠得住,谁叫你开车开那么快的?”

紫末被箍得全身的血液逆流,脸涨得通红通红,眼皮一翻便呈假死状。

好半天,她才从“钳子手”中解放出来,抓紧机会畅快地咳嗽了一阵。

见母亲仍坐在床边轻轻啜泣,她猜到是自己闯祸了,愧疚感顿生,老老实实地趴到母亲背上。

“对不起,我让妈担心了。”她顿了顿,这才有空接上被打断的疑惑,“可我到底是怎么进了医院的?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江美韵憔悴的面容与江紫末有得一比,她抓住紫末的双肩,从头至脚完整地看过一遍,似乎确信江紫末是醒过来了,没有呆没有傻,没有残废,完好无损地醒过来了,这才放下悬吊的心,眼泪奔涌而出,又将紫末紧抱了一次,才擦掉眼泪。

“你倒是忘得快,我守了你一个月,前几天身上还插满管子,”她说着狠狠剜了紫末一眼,“你这害人精出了车祸后就昏睡至今,也不知道我担心得命都快没了,这么没心没肺的一团肉真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

“出车祸?肇事者抓到了吗?医疗费付了吗?”江紫末抓住关键,头高高一昂,“他是不是就守在门外的?这年头的司机真是越来越没道德,我一个严格遵守红灯停绿灯行、半步都不行差踏错、堪称模范的公民,他们居然也撞,妈,我跟你说,绝对不能放过这种良知泯灭违背人伦的不和谐份子!——”

她激昂又愤慨地批判了一通,江美韵从始至终都瞪着她,末了,一巴掌呼到紫末脸上,力道不轻不重,却恰恰好制止了她那夸张的演说。

“那个良知泯灭违背人伦的不和谐份子就是你自己!”

一个男人的声音插进来,不高不低,带点冷淡和责备的意味。

母女俩同时扭过头去,童自辉不知何时倚在门口,蓬松而浓密的头发微微凌乱,紧皱的眉间松开来,露出原本宽阔光洁的额头,浓眉下那疲惫不堪的眼窝深陷进去,却仍旧射出凌厉的眼神。

他那么生气干什么?紫末想。

“在限速80公里的路上飚到120,冲进绿化带二十米远,翻车时还轧死一条不幸的正在树下撒尿的狗。”童自辉边说边往床边走,神情也越发地生气了,“那辆车已经被我送去报废,江紫末,从今往后你休想摸一下方向盘。”

江紫末瞠目地盯着这个气坏的陌生男人,把他的话默默重复了几遍,她才愣愣地问:“那条狗是你的?还是车是你的?”

还以为这个男人会一直气下去,谁知听完她的话后,童自辉傻在了一处。

半晌后。

“你有毛病,车是你的,也是你开的,狗是一条流浪狗,否则早有人上门来找我索赔了。”他状似越发气不过了。

“为什么找你索赔?”紫末也越发糊涂,“还有,我哪有车?我更不会开车,我不久前才在驾校报名,至今还没摸过方向盘,怎么会发生你所说的事。最后——请问阁下是哪路神仙?”

这次不只童自辉,连江美韵也呆愣住了,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又同时望向江紫末。

“别的不提,先告诉我你是谁。”紫末又问了一遍。

童自辉没有回答,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笑了笑,那笑明明白白的是在讥讽。

他心想,这女人真是无可救药了,终于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也终于知道我再不可能容忍于她,所以想出这种招数来蒙混。

他仍是含讥带讽地笑了笑,忽然转过身去,走到门拉出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来,“你可以不认得我,但你认得他吗?”

江紫末看着那个表情羞涩的小男孩儿,眼睛顿时一亮。哇塞!哪里来的极品小正太,粉雕玉琢似的,太惹人喜爱了。

她正欲伸出魔爪去掐一把粉嫩粉嫩的脸,男人随后的一句话却令她差点滚下床去。

“你现在还敢当着儿子的面说,你的行为配做人母?

儿子?!

江紫末错愕地望着小男孩,立刻收回爪子藏到背后。

小男孩纯真的脸上有受伤的情绪,但是一闪而过,仿佛对此已经习惯了,于是也不再乖乖站在床前等候紫末的“母爱”降临,一转身扑向江美韵的怀里。

“外婆!”

脆生生的喊声把江紫末劈得五脏六肺俱碎。

良久,她才一根指头颤头地指向母亲,“妈,你从没跟我说过我还有个流落在外的姐妹!”

江美韵“啪”地打开离脸一尺远的手,“疯疯癫癫的死丫头,让我说你什么好——”骂完又百般慈祥地抚摸怀里的小男孩,“童童,乖童童,告诉外婆吃过午饭没有?”

“吃过了,外婆。”

“嗯,吃的什么啊?也告诉外婆好不好?”

“学校的营养配餐,有胡萝卜,玉米,虾肉……”

小的掰指头数,老的眯着眼睛认真听。眼前这幅温馨的天伦之图没有半点矫饰,然而,发急的江紫末瞪大眼睛指责母亲,“妈,你干嘛跟不认识的人合起来骗我。”

但她知道祖孙间流露出的至亲之情不是排练一天半天就可以做到的,她们亦没有这个必要。

江紫末陷入沉默当中。

正在逗弄孙子江美韵瞧了她一眼,也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这时,床前的童自辉似乎有些得意了,迈出一条腿,趋近她问:“怎么?装不下去了?”

江紫末捧住自己的头,把脸深深埋进被子里,蓦地发出一声尖叫。

“我不知道,”她闷在被子里大喊,“问我做什么,我还想找个人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却是你们来问我?我怎么知道,一觉醒来世界全变了?你到底是谁?还有你带来的小不点儿又是谁?”

“我是你的合法丈夫,小不点儿是你儿子童童——”童自辉怒得趋近她一步,还欲再说点什么,江美韵却抬起头来,摇头制止了他。

“自辉,”她说,又安抚着吓得在她怀里缩成一团的外孙,“去找医生来吧,你没察觉到她真的不大对劲么?”

她这么一说,童自辉怔住了,脸上的怒气渐消,却仍不太信任地看着床上的人,不肯去叫医生。

江美韵叹了口气,“不管这些年来她有多少不对,不管她有多不配为人妻人母,就算离婚也得等她痊愈了再离对吧?去,先去叫医生来。”

童自辉抿着唇没吭声,眼底深处似乎有痛楚掠过。

但随即就转过身离开病房。

他走后,江紫末从被子里抬起头,皱着鼻子,一脸沮丧莫名。

“妈——”

“他说的句句是事实,”江美韵望着女儿,额头上加深的皱纹显出她的焦虑,“紫末,你跟自辉结婚六年,童童是你们的儿子。一个月前,你和自辉吵架后开车出门,出了这趟车祸。”

江紫末仍是全然不信甚至还觉得荒谬的样子。

“怎么可能,两个月前我才毕业,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找工作妈,我又怎么可能结婚了,还有一个这么大的儿子?”

童自辉带着医生在这时走进来。

医生听到这些话后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先给紫末做了个简单的身体检查,又询问了一些问题。

“目前看来无大碍了,但还要做个全身检查才能确定,现在我要问几个简单的问题,”医生用手扶着下巴,端详了江紫末一会儿,又问:“江小姐,告诉我今年的年份。”

“2002年。”

“你记得最近的比较重要的事是什么?”

“刚接到一个面试通知,一份待遇优厚的短期工作。”

“你家里有些什么人?”

“只有我和妈妈。”

“记得你的父亲吗?”

“记得,父亲在我十岁时跟妈妈因感情破裂而离婚,三年后再婚,前年患肝癌去世。”

医生思索了一下,与旁边神色凝重的童自辉低声交谈几句,又问紫末:“你认识纪淮扬这个人么?”

听到这个名字,江紫末的心陡然揪紧了一下,但随后她就摇摇头,“没印象。”

到此,医生不再问了,用眼神示意童自辉跟他出去。

童自辉却全然不觉,他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复杂,仿佛是惊愕,又仿佛是绝望。

“难道她真的撞坏脑子了”他低声喃喃道,“可是为什么又不大像?”

医生见他没反应,便说道:“家属请跟我来一下。”

说完便转身。从醒来就糊里糊涂的江紫末中气十足地叫住他。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她问,“那个面试很重要,我可不想搞丢。”

“江小姐可以安心养病了”医生拿起桌上的报纸给她,“没有人会在2009年担心2002年的面试。”

江紫末摊开报纸,目光立即锁住报纸边角的日期——2009年9月2日。

许久,她才抬起头,目光茫然又带着深深的恐惧。

“不应该是医生嘱咐家属不能刺激病人吗?”童自辉不满地指责医生。

医生却神情冷漠地答道:“这样我才能确定一些事。”他走前两步,降低声音说,“她这种情况很少见,但不是没有,可能是脑部受到严重震荡的后遗症,记忆缺失了一部份。”

记忆缺失?

童自辉望着摔开报纸的江紫末,她正疯狂地摁着遥控器转换电视频道,终于停下来,她直楞楞地盯着屏幕,电视机里传出一句字正腔圆的播报——“欢迎收看正午播报,今天是2009年9月2日,我是主持人——”

握着摇控器的手越收越紧,又忽然松开,江紫末直挺挺地往后倒去,只差没有口吐白沫。

离她最近的江美韵吓得神经紧绷,连忙又扑过去唤道:“紫末紫末,末末!末末呀!哎——我的女儿呀——”

童自辉和医生同时奔到床前,医生翻开病人的眼睑看了看。

“昏迷。”

童自辉不满地控诉,“你这样的医生我第一次见。”

医生淡定地回道:“这样的病人我也第一次见。”

“所以你就兴奋得忘了病人是不能受刺激的?”

“眼看就快到七年之痒,又可以从头来过,你难道不觉得自己也中了头彩么?”

童自辉哑口无言。

片刻后,他又抬眸,深思地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人。

江紫末再次醒来时,已有一大堆证据摆在她面前。

她一边狼吞虎咽地进食,一边津津有味地核实证据。贴着她变形大头照的大红本本,婚纱照,房契,两人的联名户头,童童的出生证……抓起红本本,她瞥了一眼正襟危坐在床边、据说几夜未睡仍英气逼人的童自辉,“我还是想不通,你怎么就沦落成我的老公了?”

童自辉一脸淡漠地附和:“这正是我结婚后一直在思考的。”

喝了一大口粥,她捧着鼓鼓的双颊,愤愤不平地盯着婚纱照。

“我长得也不难看啊,怎么一拍照脸上就多出那么多肥肉来?”江紫末捏捏她瘦削的脸,“看看你,祖宗八代都没漂洋过海的经历,纯种汉人上镜怎么就像个老外了呢?还是个帅老外。”

“是祖宗七代,”童自辉纠正,“我19岁被交换去了美国念书。”

“哦哦,对,”她找出一张照片,“忘了你头上还有顶金光闪闪的名校博士帽。这是你毕业时拍的,旁边的人是谁?看外型跟你不相上下啊。”

刚问完,她又莫名地低下头去,仔细看那个人,脸上浮现出一抹不可思议。

“这个人——”她蹙紧眉。

“怎么了?”童自辉脸上也开始莫名的紧张,“你认识?”

她蹙紧的眉缓缓松开,笑着摇摇头,“不认识,他是你的好朋友吗?我见过没有?”

童自辉沉吟了片刻才回答,“见过。”

“那就不奇怪了,我对他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童自辉闷声不吭地扭开脸,不作回应。

江紫末很快就丢开了那张照片,拿起房契逐一翻看,“丹枫白露,熙园,香榭里花园……三套都是超过两百平米的,这都是你名下的房产?”

“香榭里花园是你买的,目前只付了一半的款;我们住丹枫白露,夫妻共同财产,全款付清;熙园是我去年房价跌至最低点时入手的,全款付清。”

江紫末眼睛瞪得像铜铃,半晌才忽闪两下。

“我怎么有一夜暴富的感觉,只是个出个车祸啊——!你是做什么的?这么有钱!”

童自辉谦虚道:“区区一名设计师,有点儿小钱而已。”

“设计什么?”

“汽车。”

他大概觉得只有设计金字塔和狮身人面相的人才可以骄傲吧!江紫末暗暗翻了个白眼。

“我们家的汽车是你设计的么?”她还是选择最实际的问。

“不是,我们家的三辆车都是进口的。”

江紫末闭紧嘴,之后的“证据”核实都保持了相当相当的安静。

童自辉给自己带了书,也给江紫末带了笔记本。他看书,江紫末在网上随意浏览,恶补七年的信息空白。

整个下午,虽然没有交谈,气氛也算宁静详和,只是,若病房不要时不时地爆发出那种惊诧无比的声音,想必童自辉会感到这一天还不算太糟糕——“天!陈冠希怎么是这种人,我很看好他的说!”

童自辉从书里抬起头,就见床上的人双手握拳,在屏幕前无比惋惜地比划。

“网上一张照片也找不到了。”

“你已经看过了。”

“是吗?”江紫末抬起头,“可看了等于白看。”

“你当时看完也是这么说的,看了等于白看,男人那东西除了比例不同,基本属流水线出品。”

江紫末窘得脸通红,半晌才挤出一句,“那种话我怎么说得出口。”后面小声跟一句:“何况我根本还没有看过——”

“已婚的江女士今年贵庚29有余!”

童自辉好心提醒一句后便又埋进书里。

丢下的残局却让江紫末抓狂不已。江女士!她明明才22岁好吧!再不然,至少是大脑停留在22岁。

好像这么说也不是夸自己。

江紫末捧着头想了想,至少她的性格仍是如22岁一样热情活泼大方可爱!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一个小时前她去洗手间照了下镜子,皮肤虽然保养得益,没有明显松弛,眼角却已有了细纹。

就凭这个,她再不敢咬定自己22岁。

还有失去的整整七年的空白,世上所有人都已活到2009年,只有她活在2002年,如同被整个世界遗落。

她成了一个特殊存在的个体,被孤立在了七年前。

虽然有极其出色的丈夫,她却不记得相识相爱的过程;虽然有漂亮的儿子,她却不记得那个怀胎十月,受尽最大的痛苦使他诞生于世的过程。

拥有这样一个幸福的家庭,到底她遗落了多少珍贵的回忆在那七年里。

江紫末抱紧双膝,忧郁地垂下眼眸。

童自辉在此时微微抬眸,看了她好一会儿,最终没有对她说些什么。

江紫末的忧郁持续到童童到来为止。

江美韵去接了童童放学。小宝贝到医院里首先黏住父亲,把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报告了一遍,才在外婆的示意下走江紫末。

“妈妈!”

早上江紫末过激的反应吓到他了,这声妈妈叫得怯生生的。

江紫末虽然不可能立即习惯被这么的孩子叫妈妈,但可爱的孩子有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她的双手伸到童童的腋下,抱他上床。

童童坐在她怀里有些拘谨,但小脸上又仿佛有着一抹期盼已久的满足感。

“童童,告诉我你今年几岁了?”江紫末笑眯眯的问。

得到的回应却是童童诧异地忽闪着眼睛,“妈妈,难道你连我几岁都不记得了?”

江紫末一怔。

童童在她怀里扭了下身子,又说:“还有,妈妈,只有人在逗三岁小孩儿时才会问他多大,我已经会算数了。”

江紫末脸上火辣辣的,正在她不知道如何反应时。童自辉走过来对童童说:“先跟外婆去洗手。”

这下替江紫末解了围,童童乖巧地从她的怀里跳到地上,牵着外婆的手出去了。

紫末投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但童自辉并不领情,待一老一少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他板起一张严肃的脸叮嘱紫末:“童童正是开始懂事的年龄,你的一言一行都可能会给他造成阴影。我没有对他说起你失记的事,所以,也希望你说话前三思,像刚才发生的事不要再有了。”

“我有什么办法?”江紫末无奈地摊摊手,“我什么也记不住,你要一个22岁的女孩子马上就习惯当妈妈是不是太苛刻了点儿?”

童自辉抱臂,好整以暇地审视着她。

“行了行了,我知道自己贵庚29——”江紫末妥协,“那你总得告诉我一些关于童童的事吧。”

“回头我列张表给你。”

“列表?”江紫末瞠目,在童自辉严厉的眼神下,她只好举起双手,“列表就列表。但我还是想说,你当成闲聊一样地讲给我听更好。”

“闲聊?”童自辉讥笑地勾了勾唇,“我可是记得你以前常说忙得很,没时间闲聊的,有事都让我写纸条贴冰箱上。”

“怎么可能?”江紫末想也不想就反驳,“我这人最爱八卦扯淡,你看也知道,我是一个多么有亲和力的人。”

童自辉仍以讥笑不变应万变。

江紫末被笑得心里发虚,“好吧,即使你说的是真的,我也不记得了。为了童童,我们不如尽释前嫌,以后还是改用面对面沟通的方式吧。”

她心里却想,反正是死无对证,趁我失忆你可以想尽一切办法来栽赃我。

腹诽完,她察觉到有道阴影逼近,扭过头,童自辉那张俊脸近在咫尺。她的身子也不由得往后挪了挪,恰好看清童自辉眼里嘲弄的笑意。

“失忆后就想起当贤妻良母了?你问问自己,现在的你真的把童童当亲生儿子了么?若说你失忆前不够格当一个母亲,至少你还时时记得他是你亲生儿子,如今,你连这点都不具备,又有什么资格一本正经地说出“为了童童”这种话?”

他直起身,又居高临下地补充:“你若是想真心对待童童,先经过我的考验。我承认你合格了,才允许你接近他。做不到,就请你离他远点。”

说完这番冷酷的话,他不给她辩驳的机会,转身留给她一个不近人情的背影。

江紫末紧抿着唇,藏在被子里的手微微颤抖。

“这不是我愿意的。”她说,“如果说我失忆不是我自己愿意的,那么我跟你的婚姻,也一定不是我愿意的。即使我记不起这七年来的事,可是我了解七年前的自己,我不会心甘情愿嫁给一个在妻子失忆后却漠不关心的男人。”

床边背对着她的人脸颊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但只是一瞬间,又恢复如初的平静。

“你的确不是心甘情愿的。”他说,“但我是。”

他大步迈出病房,到门边又突然顿下步子。

“就算我是自作自受,但是儿子承受不起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夜深了,城市进入一种深度睡眠。只有远处施工的地方还亮着灯,工人忙得热火朝天,看似要忙个通宵达旦。路灯幽暗地照着,几片树叶簌簌地从窗前飘落,虽然还只是初秋的天气,窗户上蒙上一层薄薄的水汽。

这样微寒又静谧的夜晚,于室内的人而言,气氛却又是别样的宁静与祥和。

童童已在他的小床上做起美梦来,与他白天亲眼所见的现实世界相比,夜晚由心灵去游历的虚幻世界是更叫他喜欢的。因此,身为父亲的童自辉知道,即便是将那正在施工的场地搬进房子里来,也吵不醒他。

他离开一直坐着的床边,走到了窗前,仍然有树叶从窗帘的缝隙间轻轻缓缓地飘落。

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深夜的大街上徘徊过了,童童降世以后,哪怕彼时的他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浑身的肉都软得不可思议,为人父的重担却已沉甸甸地落在肩上。瞬间就完成了从恣意妄为的年轻人到老练世故的成年人的转变。

几年来,为儿子遮挡风雨的那把伞越撑越大,而江紫末,从始自终不曾替他分担过一次,她就像是希望父子俩忽略她一般,为着这个目的不断努力,以致于最后她终于得偿所愿。

他折过身,又回到床前,童童的左手把大拇指紧紧攥在掌心里,握成一个小拳头,放在脸颊下面。闭上眼睛时,睫毛与他母亲的睫毛一样浓密,两眼之间,鼻梁挺直,鼻尖略微发红,非常可爱,但醒来时,却是个十分淘气又不会惹人讨厌的孩子。

作为父亲,他理所当然地认为童童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最聪明的孩子。

如果江紫末也有同他一样的想法——不,他坚信,只要她多看童童几眼,就会有和他一样的想法了。但是她从不正眼看他们父子。

无形中,他们各自在一个小家庭中成立两个国度,各自为政,各得其所。江紫末得到了什么,他不明白,这是他永远也弄不明白的,她将自己的一生都浓缩在短暂的几个月,究竟是为着什么?久而久之,他弄不懂,也不想再去弄懂,反正他得到了童童。

所以,他考虑过离婚,也正式提出过。

只是想不到,恰在那时她便出了车祸,性命攸关。他一度以为她也许醒不过来,如此也毋须离婚那样麻烦了。然而她又苏醒过来,竟是一场脱胎换骨的改变。

童自辉实在是不晓得还能不能对她产生信心,如他白天在医院所言,他是个成年人,能承受得起失望,然而童童呢?他真是很替可怜的童童担心。

夜更深了,童童用小腿踢开被子,他把被子重新拉到童童颈下,捻熄台灯,离开这个房间。

童自辉那天下午迈出病房后就再没有回来过,连童童也没有来探视。

病房一直很安静。

出院这天,江美韵边收拾行李边叹息,江紫末有些坐立不安了。

丢开童自辉给她的笔记本,她问正在收拾行李的江美韵:“老妈,这几天你有没有去接童童放学?”

江美韵又叹息了一声,“用不着我去接。”

江紫末听罢从床上一蹦而起,“童自辉这么专制,她不许我见童童也就算了,竟然连你也挡在门外。”

江美韵一掌推她回去,“自辉是体谅老人辛苦,你不要错怪人家。”

说完神情惘然地望着那堆打包好的行李。

“七年前我把一生的积蓄给你换成嫁妆,欢天喜地送你出嫁后便以为责任已了。今天你就出院了,你这个样子,我不能昧着良心还把你硬塞给人家。只是想不到,我亲手送出去的女儿,七年后我还是要把她领回家去。”她又长长了叹了口气,“我一直想着,你幸福最重要,咱们家有我一个人孤独无依就够了。”

江紫末从未见过强悍的老妈用这么凄凉的语气说话,正在气头上的她沉默下来。

她的记忆里还幸存着那么一幕生动的画面。

母女相依为命的日子,她被同院儿的小朋友欺负,老妈带她去讨说法。那家的家长欺负她一个女人家,不但没让自己的孩子道歉,反嘲笑她教养不好孩子。老妈闷声不吭地回到家,没哭没闹没怨天尤人,奔厨房拖了把菜刀又跑去人家家里,照着那盆精心培育了七年已风姿绰约的赤松盆裁拦腰斩断。她带着舅舅追过去时,只看到地上七零八落的松枝和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的一家三口。

强悍的老妈临走时撂下了一句强悍的话:“欺负我的人我未必跟他拼命,敢欺负我女儿的人他最好拿命来拼。”

紫末自问,她对童童能有这般的护犊情深么?

只这么一问,她就原谅了童自辉那天对自己的戒备。童自辉是真心疼爱童童的,而她压根儿记不起这么个儿子。

她把脸贴在老妈的背上,高高突起的肩胛骨硌得她脸颊生疼。她记得,“七年前”也是这样靠着老妈,那时的老妈没有这么瘦。

“妈,这七年来我是不是让你操了很多心?”

江美韵伸过手来拍一下她的头,“你忘都忘了,还问这些干什么?我早就想清楚了,只要你捡回了这条命,就还是这样孤儿寡母地过日子吧。总好过你跟了你爸去,为娘的连个操心的人都没有。”

紫末更紧地搂住她,眼角悄然滑下一滴眼泪。

从知道自己失忆开始,她就明白必须心平气和地去接受。因为她还记得老妈教给她的顺其自然,随遇而安;也因为时间已经往前走了七年,老妈也老了七岁,不能再让已不再强悍的她去为自己斩断人生路上那些斜伸出来的枝节。

“走吧!咱们回家。”

江美韵拍拍行李包,江紫末伸手夺了过去,“我拿吧。”

母女俩从里往外走时,童自辉从外往里进来,看到平整的床铺和紫末拎着的行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

江美韵拍了拍紫末的头说:“我把这大件行李拎回家去了。自辉啊,你忙的时候就把童童送去我那儿玩几天。”

“大件行李?”童自辉看了眼瞪圆眼睛却不敢出声抗议的紫末,顿时忍俊不禁,“不必麻烦妈了,我今天就是来取行李的。”

紫末狠狠剜了他一眼。

童自辉视若无睹地走到她身边,她手上的行李同时也转到了他手上。

江美韵对此乐见其成,但还是有些放不下心,“我说自辉,你千万不要勉强,这行李可比以前沉了几倍不止。”

自辉当仁不让,“不勉强,您年纪大了,重活还是留给我来干吧。”

说完就牵起“大行李”,拎着小行李往外走。

江紫末几次想试着挣脱,但是握着她的那双手虽然柔软,却强势得不容她抽出半分。

一路来到了医院停车场,她没有任何反抗地坐进车里,任童自辉给她扣上安全带。

童自辉先送岳母回家,坐在后排的江美韵一刻不停地殷殷叮嘱:“自辉啊,你要是反悔了就来个电话,我随时去领人,千万别勉强啊!”

下车时,她站在车边犹不放心地说:“我还是把她带回去吧。”

童自辉瞥了旁边那个缩成一团的人,忍住笑道:“您就要带走了她,也等我休了她再说。”

两人一来一回,江紫末捏紧双拳,在心里反复默念八字真言:忍辱负重!苟且偷生!

江美韵终于放心地上楼了。

车里就剩下两个人,江紫末摊开握成拳的双手,淡淡的阳光洒到手掌心上,她的心情轻松了不少。

童自辉的神情又变得冷峻,“为什么你没有闹着要跟她一起回去?跟妈妈一起生活总比跟着我这个陌生人好。”

“求仁得仁吧!”

童自辉不解转过脸。

江紫末接着缓缓说道:“不管七年前是出于哪种原因跟你结婚,我总是要为自己求到些什么,既是如此,在这桩婚姻里,我想我没什么好怨的。”

童自辉的神情仿佛若有所思,待旁边的人已被车窗外的风景吸引去时,他才集中注意力在驾驶上。

一路不寂寞,江紫末随手解开安全带,整个身体都贴到玻璃窗上,聒噪的声音不绝于耳——“哇噻——好多漂亮的车,马路也变宽了——”

“那是什么?地铁站,我们市什么时候有地铁了——”

“女人都穿得好时尚,我落伍了——”

她贪婪地看着外面的新鲜事物,满大街新开的冰淇淋店,咖啡馆,银行,由衷地对童自辉感叹道:“我以为是我发财了,原来是全国人民都发财了。”

车在这时缓缓地靠边停下来,童自辉解开安全带下车,与站在车旁的交警交谈着什么。江紫末只看到他接过一张单子,交警敬个礼后离去。

童自辉刚回到车上,江紫末便迫不及待地问:“怎么了?你违反什么规定了?”

童自辉扔给她一张罚单,“七年后的交通法规,乘车人不系安全带处以20元罚款。”

“所以?”江紫末捏着罚单问。

“所以,请发财的江紫末女士依法缴纳区区的一点儿小罚款!”

捏着罚单的江紫末立刻石化。

后面的路程,系好安全带的江紫末坐笔直,那双东摸摸西蹭蹭的手也规矩地放到膝盖上,童自辉非常轻松地将车驶进丹枫白露花园的地下车库。

江紫末自从吃过一次亏后老实了很多,眼观鼻,鼻观心,对两旁的新鲜事物视若无睹。

电梯里,童自辉用余光看了她一眼,忍不住说:“果然是七年前江紫末的本色。”

“什么本色?”

“20块钱就可以让你肉疼一个月。”

吝啬么?江紫末的内心开始流泪。

她怎么就没想到呢,这个人对她的老底应该是一清二楚的,但是她对他一无所知。搞不好要和他过一辈子的,要是经常被他抓住痛脚,胁迫,威逼——未来,简直暗无天日啊!

江紫末暗自流泪到一扇双开的实木大门前,已经开始想反悔了,也许她不应该为了让妈妈宽心而逞强的,现在——“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童自辉把玩着钥匙,仿佛清楚她的心思,“趁还没有进门。”

江紫末头一仰,望着门上华丽的浮雕,顿时变得理直气壮,“凭什么要后悔?这是夫妻共同财产,我拥有一半。”

童自辉露出一抹琢磨不透的淡笑,“这套夫妻共同财产可比不得你妈住的香榭里舍花园。”

江紫末暗暗跺足,她又忽略了自己也是有钱人这个无比愉悦的事实。

“你放心了好了,”她又昂头挺胸,“我不会因为有钱了就抛弃你!”

“……勉强没有幸福。”

“不勉强,我重原则,既然嫁了你就会对你负责到底!”江紫末指指他手上的钥匙,脸上有着视死如归的决心,“快开门吧!”

童自辉开门,结束了这场长达一分钟的拉锯战。

江紫末跨进门那刻开始,莫名的熟悉感就涌上心头,但只停留了一秒钟就消散殆尽。

她的视线扫过敞亮的客厅,宽大的落地长窗,浅灰色的沙发,墙角的海棠盆栽——目光所触及的东西都让她意识到这里是她的家。

可是,为什么她却没有这里的记忆?

她走到长窗前,俯瞰到花园里的人工湖,阳光洒在宝蓝色的湖面上。美丽的景致却令她的胸口遽然剧痛,一种追悔莫及的情绪占满胸腔,仿佛有个至为深刻的画面在她的大脑中一闪而过,但她都来不及捕捉,耳边还响着闹哄哄诡异莫名的声音,那里又只是一处再普通不过的景致。

耳旁终于也平静下来。

她一连倒退了几步。

童自辉没放过眼前的任何一个细节,他走到方才她站过的地方,看到水平似镜的人工湖时,亦不自觉地蹙起了眉。

江紫末把里里外外的房间看了个遍,又回到客厅。

“为什么没有我们的婚纱照?”她指着客厅的四面白墙说。

童自辉转过身,“只有一张七寸的全家福,摆在电视机旁边。”

江紫末疑惑,抬起自己的左手,“我一直想问,戒指呢?为什么我没有戴戒指?你的手指也是光秃秃的。”

“卧室的梳妆台上有你的首饰盒,你的所有首饰都收在那里面。”

“我其实是想问——”江紫末想了想才又开口,“我们的感情是不是很不好?”

她看着神情忽然变得冷漠的童自辉,想到母亲那天在医院里对他说的:就算离婚也得等她痊愈了再离。

“如果没出车祸,我们是不是就离婚了?”她的声音很低很低。

童自辉紧抿着唇,慢慢地走近她。在她期待的目光下俯下身——拎起她脚边的行李,径直走进卧室。

过了好几分钟才出来。

“公司还有事,你好好休息。”他拿起车钥匙,“童童五点放学,我先去接他,再回来接你一起去吃饭。”

交待完毕,他走到门边换鞋。

江紫末看着那道挺拔的背影,忽然觉得心痛。

“对不起!”

他的背影陡然僵直,然后缓慢地转过身,“为什么道歉?”

江紫末挤出一抹勉强的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句道歉是冲口而出的,也许是我欠着你的吧!”

童自辉怔了几秒钟才恢复神智,转身拉开门离去。

离去的步履竟不若以往那般地平稳。

江紫末躺在床上无法睡着,辗转反侧了一个小时,终于决定结束“休息”。

天生不是享福的命!江紫末摸着柔滑的贡缎床单想,在这样宽大又柔软的床上睡不着,偏偏在医院的又硬又窄的床上睡得死沉。

恋恋不舍地离开大床,她走到梳妆台前,手越过化妆品和护肤品,拿起那个金色的绒布首饰盒。费了点心思才找到打开的机关,盒盖弹开,珠宝钻石的光刷刷地刺入眼眸,首饰的数量令她连连乍舌。

但是不知为何,在看到那数量可观的首饰时,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好奇心,不再想去找出那枚曾被她脱下的戒指,甚至离开了卧室。

家里窗明几净,地板纤尘不染,用不着她再打扫一次;洗衣机没有脏衣服,浴室的放衣服的藤箧也空空如也,总不能把衣柜里的衣服拿出来重洗一次;她在偌大的房子无聊到发霉,却找不出一件可以做的事,连饮水机的桶装水都是新换的。

不是没有女主人的家会脏乱得不堪入目的么?为什么她住院一个月,家里还井井有条,仿佛是有她无她都可。

她很有挫败感。

最后,她只能去厨房。冰箱里陈列着牛奶果汁和罐装咖啡,还有几盒真空包装的咖喱牛肉,却没有蔬果鱼肉的踪影,双开门的大冰箱里连根儿葱也找不到。

她终于给自己找到了用武之地。

回到卧室,打开从医院带回的行李,里面装的都是她出车祸时的随身物品。她拿出那个名牌手袋,果然从中找出了钱包和钥匙。

到楼下找人询问到超市的地址,得知小区里就有,她直奔而去,一个小时后满载而归。

江美韵是厨师,对女儿从小耳提面命地教诲:下馆子饱餐一顿,回家饿上三天。因此把自身的厨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江紫末。

一顿饭却做了三个小时,江紫末也不知为何,切菜的手法生了,火候把握不准,调味时心里没数——幸而基本功扎实,上桌的菜色总算没给江美韵大厨丢脸。

时针指向六点。

往家门方向走的两父子发生了争执。

背着书包的童童问父亲:“爸爸,今天晚上还是吃咖喱饭吗?”

“不,今天我们出去吃。”

童童没有露出应有的快乐,“出去吃咖喱饭吗?”

童自辉一愣,连吃了一个月的咖喱饭,看来儿子真的有阴影了。

他连忙摇头,“不是,你想吃什么我们就去吃什么。”

“可是——”童童想了想,“我看到冰箱里还有没吃完的咖喱——”

回家就把剩余的统统扔掉。意识到问题很严重的童自辉想。为了使儿子相信未来的日子里,餐桌上将再不会出现咖喱饭,他急忙许诺:“相信爸爸,不会再吃咖喱饭了,小惠姐姐明天就会回来。”

童童依然半信半疑地皱着鼻子,“真的吗?”

“真的!”童自辉笃定地点头,“今天我们先出去吃,童童想吃什么?”

“我想去外婆家吃,”童童天真的说,“只有在外婆家才可能不吃咖喱饭。”

童自辉头疼地看着儿子,“今天不可以,妈妈出院了,我们要一家人一起吃晚饭。”

“一家人一起吃咖喱饭吗?”

看着固执的儿子,童自辉终于气馁,“童童,你能不能忘了咖喱饭?”说完,拿出钥匙开门。

门才刚开了一条缝,童童便自他的身后钻进屋里,当他看到餐桌上摆着满桌的菜,却没有咖喱饭时,立刻欢呼起来——“爸爸没有骗人,小惠姐姐真的回来了!”

我的回忆不是我的
身将腐朽,其爱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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