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只能原地奔跑的忧伤
江紫末听到声音从厨房里出来,身上还系着围裙。两父子俱是一愣。“妈妈!”童童喊。江紫末看到童童心情大好,伸出两指暴力地捏住他的脸蛋,“可爱的童童,爱死人的童童——”她的热情换来的是童童的高声呼救。童自辉看了看四下无人才诧异地问:“你做的饭?”“小事一桩啦,”江紫末谦虚,“碗筷都摆好了,请君入座!”说罢抱起童童到餐桌前,拉开椅子,放他坐好。童童紧紧盯着桌上的菜,小脸上的那对大眼睛亮亮闪闪。江紫末递给他筷子,就要伸手去接,一个不合适时宜的声音插进来,“童童,你又忘记了?!”江紫末不解。童童却耷下脑袋,跳下椅子,“妈妈,我去洗手。”“那么严格干什么?”江紫末撇撇嘴,小声咕哝。“这规矩最开始是你定下的。”童自辉说完不顾江紫末的诧异,挽起衬衣的袖子,穿过餐厅去洗手。洗完手,三人又重新入座,席上无话。童自辉只顾着低头吃饭,不理睬江紫末。童童也把脸埋在碗里,奋力扒饭吃菜。江紫末觉得这氛围太诡异了,与她想像中的一家人说说笑笑有天壤之别。她不甘寂寞,把椅子往童童那边挪了挪,夹了支炸虾到他碗里。“童童,好吃吗?”童童这才舍得从碗里抬起头来,“好吃,好像是外婆到我们家来做的晚饭。”江紫末露出骄傲的笑容,“那当然,妈妈的手艺是外婆传授的。”“可是外婆每顿饭都不会忘记给我做水果沙拉。”江紫末乖乖地闭上嘴。过了一会儿,她又不甘心地看向童自辉,拿筷子敲敲他的碗沿。童自辉只抬了抬眼皮。这也够了,江紫末趁此机会眯起眼睛打量他。“那个——小惠姐姐是谁?”童自辉一脸坦然,“保姆。”江紫末讪讪地笑了笑,决定把自己的嘴闭得更紧一点。只是,不到两分钟,她又放下筷子,“那个保姆呢?我为什么没见到她?”童自辉又一次抬起眼皮,“你出车祸前一个星期,她请假回老家了。”“家里为什么要请个保姆?太浪费了吧?”“是你请的,”这次童自辉连眼皮也没有抬,“你的工作太忙,没时间做家务。”江紫末大惑不解。她是谁,一分钱能掰成两分花的江紫末,别说是家务,就是扛重物下苦力的事也是亲力亲为,不肯请人帮忙,因为帮忙就意味着要请人家吃饭。何时起,她会舍得花钱请保姆?再来,既然是有了家有了孩子,她又怎会放得下心交给外人照顾?这一刻她几乎能断定,童自辉绝对是趁她失忆栽赃。但是她不会傻得去争辩,解决问题最好的方法是用事实说话,她要让童自辉在事实面前哑口无言。从今往后,她要做一个无可挑剔的完美主妇。然而,在她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却忘了自己忘记了很多事。吃完饭,她在厨房刷碗,童自辉倚在门边,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仿佛看一个陌生人。回到家看到满桌的饭菜时,他就犹豫着要不要把那件事告诉她。若她知道了,会不会又回到从前,会不会童童以后再也吃不到妈妈亲手做的菜?他还记得,童童去洗澡前贴在他耳边小声说:“爸爸,我已经忘记咖喱饭了。”可是,真的能卑鄙地瞒着她,让她从此只做一个为家庭牺牲的主妇?他轻咳了一声,待江紫末转过脸来,他说:“你的公司今天打过电话来,请你明天去上班。”“上班?”江紫末错愕,她从未正式工作过,醒来后也忘了自己有工作这一回事。“鼎丰广告,”童自辉说,“你是策划部门的主管。”江紫末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反常态地陷入沉思当中。在医院苏醒后,那些与她性格命运相悖,却又切切实实发生在她身上的改变接连而来,她相信她不会早婚,更不会是一毕业就结婚,然而她在29岁时已有了一个五岁的儿子;她相信她不会草率结婚,更不会有一场无爱婚姻,然而她却有了一个对她相当冷漠的丈夫。她也相信,极重感情的她很难成为一个女强人。“是吗?”她平静地微笑了一下,又低下头刷碗。童自辉诧异于她的反常。然而还有什么比她失忆更叫人诧异的?所以,他也很快就恢复平静。“明早八点,我送你!”他说完要离开厨房。“等一下!”紫末叫住他,“那个……我们今天晚上……”似乎很难启齿,两人既然连孩子都有了,睡一张床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心理上的障碍实在是很难逾越。童自辉清楚她要问的是什么,“你睡卧室,我睡自己的房间。”“自己的房间?”江紫末不解。“你出车祸前我们一直分居,”童自辉漠然地道。“为什么——?”“假如你恢复记忆,别忘了告诉我为什么。”童自辉嘲弄地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有她的地方。江紫末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没错,这个形同陌生人的丈夫对她实在是很糟糕,不是嘲讽就冷漠,可是她却不讨厌他。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明明不喜欢她,却还是把她接回家了。也许是因为他那么爱童童,一个好父亲不会是个坏人。也许是因为——每个人的前世都有一笔债,若她失忆算一次重生,那么毫无疑问,前一世——她一定欠了他的。厨房收拾完毕,江紫末在客厅并没有看到两父子,书房虚掩着门,她偷偷往里看了一眼,童自辉坐在大书桌后看书,童童则趴在一张儿童书桌上做功课。很温馨的一幕。江紫末识趣地没去打扰,洗完澡回到自己的卧室。打开衣柜,满满一柜子罩着防尘套的名牌职业装,“砰”地一下关紧。又拉开床头柜,只有一些票据和散钞。寻不到宝,她坐到梳妆台前,把林林总总的护肤品依次往脸上抹,目光再一次瞥到那个首饰盒。江紫末犹豫了一下,弹开盒盖,在璀璨的首饰中捞出唯一的一枚戒指,白金指环上蓝宝石与钻石相间,极之优雅迷人,背面刻有江紫末和童自辉的首字缩写。她的心弦一动。这枚戒指不同于市场上常见的俗物,童自辉当初应是费了很大一番心思的,可是她却将它丢在首饰盒里不见天日。想到此,她的手微一颤抖,戒指从指间滑落到地上,滴溜溜滚进梳妆台桌底。她跟着趴到地上,在黑暗中捕捉到那点光亮,将手伸进去,抓到戒指的同时,也触到一个东西,顺手拖了出来。是个落满灰尘的长方形木盒子。她的心没来由地剧烈跳动。颤微微地掀开盖子,各种款式颜色的汽车模型并列其中,做工精致,与真车外形无异。她的目光却单单注意到最边上的那个未完成的模型,还留着几个主要的焊接点。心神开始恍惚,她微微仰头,水晶吊灯变成几个朦胧的光圈。仅在一瞬间后,她又能清晰地视物。刚才的那一刻,她再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她再没有勇气去多看一眼那些模型,匆匆盖好盒子,推回梳妆台底。微微汗湿的掌心只留下那枚戒指,她坐回椅子上,发呆了许久,终于将那枚戒指套在了左手无名指上。心犹如尘埃落定。一夜雷鸣电闪,暴雨倾盆,天亮后空中缓缓飘洒着如丝如雾的小雨。江紫末时睡时醒,窗帘缝隙透出第一抹晨曦时,她起床更衣,进厨房把粥熬上。她记得自己是极其嗜睡的,头一落枕就睡得死沉,不到日上三竿别妄想她离开床。可是近来她如同上了发条,每到六点半,她准时睁开眼睛,再也无法睡着。七点左右,童自辉从卧室里走出来,听到厨房有响动顿时警觉。当他看到在煤气灶前忙碌的江紫末时,既讶异,又为自己的敏感好笑。“别表演得太过卖力了,”他讥讽道,“总得留点儿戏份给明天。”江紫末执着大勺转身,已不见他的踪影,生气地追出去,浴室的门在她面前“砰”地关紧。她粗鲁地照着门一连捶了好几下。门开了,童自辉裸着上身倚在门边,肩上搭着一条毛巾,秀色可餐。“夫人这么急切,难道想一起晨浴?”太生猛了!江紫末摸摸鼻子,“我——我去叫童童起床!”她高举着大勺,机械地转身,敛声屏气一路飞逃至童童的睡房。看到双手举在头顶上、睡相超级可爱的童童,江紫末适才落荒而逃的狼狈一扫而空。“童童,起床了——”她贴在他耳边温柔地唤道。没反应。提高了音量,换成可爱的声音,“童童,起——床——了——”丝毫不受打扰,童童连姿势都未变换一下。“童童,起床了起床了起床了……”她摇摇他的胳膊,扯扯他的腿,床上的小人儿不过是蜷缩回去又接着睡。折腾了十来分钟——洗完澡的童自辉自门前经过,江紫末在门口一把抓住他,带着哭腔说道:“童童是不是生病了,快叫救呼车。”童自辉闻言相当冷静地走到床边,单手捞起童童,像夹皮包一样地把他夹在腋下,推门出去。江紫末忧心地跟在后面,穿过走廊,跟到洗手间,目瞪口呆地看着童自辉把童童放到水龙头下,照着儿子的脸一顿水冲——更让她惊讶的是,童童的小腿蹬了几下,竟然睁开了眼睛。“爸爸,早安!”“早安,”童自辉把他放到地上,递给他毛巾,“去洗脸漱口。”童童把脸上的水抹净,踮起脚动作流畅地拿牙刷,挤牙膏。童自辉走到惊魂未定的江紫末面前,“这一幕很熟悉是么?”江紫末不语。“你妈教我的,”童自辉好心解释,“据说她从前就是用这种方法叫某人起床。”江紫末窘得满脸通红。一家人像打仗般地吃完早饭,江紫末把碗丢到洗碗机里,来不及收拾其他便随父子俩出门。童自辉先送儿子到学校,然后才把车驶向紫末公司所在的中央商务区。“我们一定要去么?”进了电梯,江紫末开始打退堂鼓,“你可以替我辞职。”“年薪20万,你确定要辞?”童自辉说完,她果然如他意料之中地猛啃指甲。“那……要是请病假,钱会照发给我么?”童自辉摇了摇头,“假设你是老板,你会么?”江紫末开始咬嘴唇了。电梯在20楼停稳,江紫末先一步跨出去,抬头即看到“鼎丰广告”的巨型招牌,透过玻璃门窗,可以全观时尚又现代化的办公环境。这是江紫末毕业后一直憧憬着想进入的公司。童自辉带她经过前台,前台小姐冲江紫末微笑道:“童先生早,江经理早!”江紫末勉强应付着笑了一笑。幸好童自辉随后就带着她往里走,然后迳自推门进入一间办公室里。江紫末诧异他到这里如入无人之境,但来不及想太多,她和童自辉已经站到一个人面前。童自辉和那个人低声交谈了几句,便把江紫末拽上前。“紫末!”那人笑道,“身体可好了?”江紫末点点头,“好了,谢谢关心。”然后又附在童自辉耳边小声问,“这个人是谁?”童自辉也用同样的方式回她,“林之洋,你的顶头上司。”江紫末盯着林之洋的一双天足,噗哧一声笑出来。林之洋赧然,“我这个名字通常只会被人笑一回,却被你笑了两回。”“那么说,我以前也笑过?”“在某个时候,你很不给我面子地笑了十来分钟,”林之洋说,“自辉原本不晓得我名字的典故,经你一解释,我从此又有了一个给他取笑的话柄。”江紫末疑惑地看向童自辉。“之洋是我的同学,”童自辉说,“在国外少有人知道那个被封为女儿国王妃,缠足穿裙子的林之洋。”江紫末面露同情之色,“你们难道都没有童年?都不看动画片?”童自辉和林之洋面面相觑。童自辉说:“这个问题你问过了,我们的童年都在认真学习。”“行了,别总在我的名字上纠结,”林之洋说着从桌上抱了一摞资料给江紫末,“我不知道你的工作还能不能继续进行,这原本是你的工作,目前由你的下属暂代,你先看看。”江紫末接过来翻了翻,是一个儿童营养品的广告创意,然而她只看了一眼,就确定了这个创意不能用。品牌定位错误,营养品只起辅助作用,不同于药品可以药到病除;也不若牛奶饮料多吃无害;而她手头的创意是想通过孩子的健康成长来触动客户的购买欲显然行不通。她随手丢开文件,“假如谁拿着这款产品对我说,童童必须要吃这个才能健康快乐的长大,我一定不会买。”林之洋静待她接下来的话,仿佛这已是多年合作的默契。“但是,如果他说,童童已经是个健康快乐的孩子,这款产品能够使他更加健康,那么我也许会买。”江紫末从容地说,“很明显,这款产品的定价是面向家庭环境优越的孩子,他们的成长过程中一定不乏各式各样的高价补品,凭什么家长和孩子们就要选择这一款?”“你觉得该怎么做?”林之洋问。“避免‘对症下药”,将产品定位为孩子成长过程的‘伙伴’。”林之洋露出赞赏的神色,“没怎么变嘛?我还担心你出了这样的事没法工作了呢。”江紫末一怔。“我随口说说的,这样的东西不懂广告的人也明白,”她勉强一笑,看向一旁的童自辉,他望向窗外在沉思默想着什么。“你也还是可以来上班,我听说有些失忆的人是不会忘记自己所积累的知识和经验的。”林之洋说,“再说了,即使你一时做不来也没关系,可以先熟悉一段时间嘛。”紫末沉默了一下,才抬起眼眸,“我刚才真的是随便说说的,要我讲更多,我也讲不出来了。况且,广告这行冒不起风险,一个失败的案子就可能导致多年积累的声誉毁于一旦。”她的话音刚落,童自辉便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林之洋也不再勉强,“那么,你先在家休息一段时间,我给你保留职位。哪天你记起来了,不要去竞争对手的公司就好。”江紫末微笑着点头,“没问题!”与童自辉一同下楼。车驶出地库,雨住天晴。淡金色的阳光洒在车窗前,马路旁边的广场上竖立着一个巨大的电子屏幕,里面正在播放一个饮料广告,主角与朋友相聚的欢乐气氛十分感染人。“这个广告是你策划的。”童自辉说。江紫末看了一眼,淡然地回道:“是吗?”“刚才你为什么要拒绝?”童自辉问,“你明明还可以工作的。”“你不是说我发财了吗?”江紫末将手枕在脑后,嬉嬉笑道,“假如我放弃工作,照顾童童,洗衣做饭,你会不会把你的存折给我?”“如果你能记得起银行户头,里面的钱随你取用。”江紫末哀怨地看着他。“你确定不要再工作?”“暂时不。”江紫末说,“童童长大之前,我要亲自陪伴他。”童自辉脸上略有动容,嘴角牵了牵,那个“谢”字最终没说出来。送江紫末回家后,童自辉去了公司。江紫末在家百无聊赖地翻看有关自己的东西,希望借此可以记起一些东西来。然而,无论她如何地苦思恶想,她所能记起的依然是2002年的夏天,对2009年的她而言,不过是一日之隔。即使她已经成家立业,她惦记着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却依然是那场面试。她记得那个刊有招聘信息的报纸是同学周琳琅给她的。“反正你还没有找到正式工作,不如去试试看吧,两百块一天,对于毕业生来说,这待遇很好了。”这话仿佛是周琳琅昨天跟她说的。江紫末冲动地走到电话机旁边,拨出一个号码,听筒里传出一个冰冷而呆板的声音:“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七年,足以使周琳琅那间临时租住的宿舍在这世上灰飞烟灭,一个电话号码过期又何足为奇?江紫末缓缓在电话旁边坐下来了,时不待她,朋友也不会一步不挪地待在原地。曾在同一个宿舍抵足谈心的周琳琅,天晓得她现在在哪里?她以手支额,想了许久,也曾说服自己放弃,然而这些天以来,那个‘未尽’的面试始终萦绕在她的大脑里,像是吸引着她再去应聘一次。既然记忆是从那里开始断掉的,江紫末决定从那里开始找起。中央大道260号联系人:张先生。她默念了一遍地址,拿起手袋出门。马路边上,江紫末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打开车门后,她赔着笑脸对司机道:“不好意思,我忘了件东西在家。”关上车门,出租车呼啸而去。她沿着小区的围墙往前走到公交站台,七年前的她是坐不起出租车的。还不到下班高峰期,车上稀稀落落几个人,江紫末依照习惯坐在最后一排。比起童自辉那辆舒适宽敞的德国车,公交车更令得她感到自由和快乐。暖暖的秋阳自车窗流泻进来,她慵懒地眯眼,看着滴落在她的指尖上阳光。路边的树枝在风中轻轻摆动,往她的脸庞投下柔和浅淡的光影。她带着年轻人才有的轻快明朗的心情看着窗外的事物,掩映在树荫里的一排小商铺,低矮的青砖房,灰色的瓦檐,沉淀出天长地久的古老情怀。那些世代经营的裁缝铺子、烧饼铺子、铁器铺子依旧低调而安静地做着买卖,街边的小摊贩守着旧式冰淇淋机、守着大油桶做成的烤地瓜炉卖力吆喝,棉花糖雪白的细丝在阳光下一圈圈缠绕,鲜红欲滴的冰糖葫芦在人群中来回穿行。来到这条著名的老街,如同时光倒回了几十年。公交车驶到老街尽头,江紫末闲散的目光蓦然捕捉到“和记炒面”的招牌,那经年不变的乌木牌子和黑漆大字撞入眸中的一刹那,她的眼前也闪过一连串的画面。夜已深,简陋的铺子,昏暗的灯光,低矮破败的桌椅,空落落的只有一桌人。她的头开始昏沉,耳边似真似幻地响起一些笑声和话语声——那么年轻爽朗的声音,乱糟糟地涌入耳内。“很晚了,紫末,如果你一夜不回家会挨揍吗?”“不怕,我皮厚,捱得住!”“那我们换白酒——”又有新的声音,暴躁而愤怒的——“我说过不吃饭——”“可这是面,和记炒面,没有人不爱吃的!”这是她在说话么?面对如此暴躁不讲道理的人,她为什么会如此平和地对待,而不是按照常理以暴制暴?瓷碗碎裂的声音成了混乱中的绝响。江紫末猛然抬头,公交车报站的广播为她驱赶了那些噪音。她呆坐在椅子上,车门即将关拢,她才一跳而起,慌慌张张地跑向车门,“对不起对不起,我要下车!”关到一半的车门再次敞开,她跳下车。入眼的是新商业区的高楼大厦,沿途见到的是豪华酒店门的喷泉溅起的水花,和名牌专卖店明亮的橱窗,早已没有了门牌号。她只得拦住一个路人询问。路人诧异,“现在哪还有多少号的说法,你要去哪栋大厦?还是哪个小区?”江紫末摇头,道过谢,继续问下一个路人,得到的回答是一样的。这一片的大多数楼房早已拆迁,老住户搬离,如今来这里的人都是匆匆过客。江紫末茫然站在街头,心里开始萌生出退意。她为什么非要去追溯那段记忆不可?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未来不是比那些已发生过、不可更改的事更值得把握么?当她已决意放弃时,迎面走来一对逛街的学生情侣。她不抱期望拦住他们,“请问,你们知不知道260号?”“260号?”女大学生微笑,“你问的是260号咖啡馆?”“咖啡馆?”江紫末一愣,没这么恶搞吧?“260号,我就只知道这个,”女大学生斯文地说,“如果你是去哪里,往前走300米,左拐就是了。”江紫末礼貌地谢过,决定去他们说的地方看一看。往前300米,是一个巷口,江紫末抬头,这是栋装饰过外墙的旧楼,楼侧面还是老式砖墙,墙上用红漆画了一个大箭头,直指巷子深处:“二百六十号咖啡馆”她拐进巷子里,视线豁然开朗。旧楼后面别有洞天,绿色的青藤叶从墙上倾泻而下,墙后是一个欧式的小花园,如今被改建成露天的咖啡茶座,客人满座,大都是年轻人;原来门户紧闭的大铁门被拆卸运走,换成深绿色的横格实木门;墙上那盏夜晚给她照亮的路灯还在,只是旁边多出一个精致小巧的圆形招牌——“二百六十号咖啡馆”……江紫末脑子自然而然地里冒出这一连串的东西后,她悚然一惊,为什么她会知道咖啡馆以前的样子?她连忙把握机会,集中精力往里深想,然而,仍然是如浮光掠过,所记得的,仅止于那些刚冒出头的记忆。她沮丧不已地走进咖啡馆,找一个靠窗的位坐下,女服务员立即将菜单拿过来。“紫末姐,好久没来,你的病好了?”江紫末抬头看着这个小圆脸,笑起来有酒窝的女服务员,关于她的记忆一片空白。正当她尴尬得不知如何回应时,插进一个男人的声音,“12号,去给外场的客人加水。”“我这就去!——紫末姐,你先跟老板聊!我一会儿再过来伺候你。”12号服务员说完去干活了。男人在紫末的对面坐下,他的身材精瘦,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背都挺得笔直,脸上的神情严肃,仿佛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紫末,你的事我听说了,你还能记起我吗?”江紫末盯着他清俊的脸,用力地想,最后亦是徒劳。她摇摇头。男人有些神伤,“我是靳世铭,你真的失忆了。”江紫末有些明白了,她以前应该是经常来这家咖啡馆,而且与这里的人极熟。她很想问些问题,可是她极不喜欢这种似乎很悲伤的氛围,还有那同情的目光,便沉默不语。“可是你居然还记得来这里,果然是的,只有那些往事你才不会忘记。”“往事?”江紫末问,“哪些往事?”“年轻时的事。”“是什么事?”靳世铭却摇摇头,不欲就此说下去。虽然江紫末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但是她却没有追问,大概是这个人给她的感觉怪怪的。“靳先生,我——”“还是跟以前一样叫我世铭吧,”靳世铭打断她说。江紫末抿了抿嘴,虽不情愿,却还是依他了,“世铭,我们很熟吗?我是不是经常来这里?”“是,你是这里的业主,”靳世铭说,“这个地方是你租给我做生意的。”江紫末一怔,她是业主,那为什么童自辉给她的房契里没有这处产业?“租金多少?”“一年二十万。”江紫末不自觉地望向外面的小花园,和将近六百平米的室内面积,一阵肉疼,“这么便宜?”“当初是你开的价,你说不想拿这里做赚钱用。如果我租下来是开咖啡馆,那么尽量装修成年轻人喜欢的风格,你希望这里永远凝聚着欢乐的气氛,租金便只是象征性地收取一点,”靳世铭不缓不急地陈述,“当然,你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条件,260号不能消失。”江紫末错愕,这个近似恶搞的咖啡馆名字竟然是她提出的。“260号到底是什么?”“原来的门牌号。”“你知道原来多少事?”江紫末追问。“我不清楚认识之前的事,问过你,你从来不说,但我猜想得到有关这个地方的事一定是极为重要的。”靳世铭说,“这处产业是你和你丈夫共有的。你经常来,但你的丈夫,除了签合同时来过一次,装修完来看过一次,就再没有来过。”“你什么时候租下来的?”“2003年年初。你结婚前一个星期,那时——”她就是那时嫁给童自辉的?江紫末不知为什么,突然很向往他们结婚的那段往事。“那时我是什么样子?从事什么职业?还有,你知道这地方以前是做什么用的?有些什么人?”江紫末丢出一长串的问题。一个服务员却很不适时机地走过来,“老板,原料送到了。”靳世铭把已到嘴边的那句“你那时看起来并不幸福,果然婚后也不幸福”的话咽了回去。“你先坐会儿,我去去就来。”江紫末只得点头,巴巴地望着他的背影离开。临近晚饭时间,陆续有客人来,大都是年轻的情侣,或是聚会的朋友。服务员越来越忙碌,靳世铭或许被什么事绊住了,江紫末等了半小时还未回,无聊之余,她逛去咖啡馆外场,也就是那个小花园。这套房子位于大楼的一层,看起来也是唯一一套附带后院和大凉台的房子,半圆形的凉台盖在花园上方,恰好为花园遮挡去一些风雨。去凉台的铁梯口放着一个“顾客止步”的牌子。江紫末视若无睹地绕过,跨上阶梯。凉台种了不少花草,满园芬芳,紫藤萝长长的茎垂到花园的草地上,这个凉台被他们打理得很仔细。江紫末望着被夕阳映红的天空,天色渐暗,流云自头顶掠过,迎面吹来的晚风带着秋天的凉意,她心里莫名地涌起一阵感伤。天边那轮橘红色的日头坠落远处的山崖,光影交织,渐渐被笼罩在暮色中的她转身逃离。她奔出咖啡馆,回首已被改变的260号,犹似在梦里——在梦里又一次来到那个凉台,澈蓝的天,夏天的阳光,花园里的蝉鸣声,还有年轻人欢笑的脸庞。蓦然停住时,她已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江紫末迷茫地望着忙碌的车水马龙,茫然不知身在何处。“紫末——”一个苍老的声音遥遥地传来。紫末回头,大楼的正门处,有个老人朝她微笑。她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站在老人身前。“丫头,怎么没当年活泼了呢?”紫末垂头不语,这个人很眼熟,但是就像那种见过一面转身就忘的人,怎么都记不起他的名字。老人端详她,脸上依然带着慈祥的笑容,“你是不记得刘大爷了吧?”“记得,”她低如蚊呐地说。刘大爷欣慰,“我就知道你不会忘,当年你从这门里进进出出,亏了我刘大爷,你才没有半夜翻墙。”“翻墙?”紫末一惊,望着那已被改建成商铺的一面墙,似乎那就是原来的围墙。“想想还是大院子热闹,我守门那会儿,就你们几个家伙半夜不睡觉,不是要跑出去,就是要进门来。”“我们几个?除了我还有谁?”江紫末忙问。“自辉和淮扬啊。”刘大爷说着,黯然地叹了口气,“都过去的事儿了,这楼都变样了,我也搬走了,可奇怪的是,怎么还觉得你们几个在那儿呢?”淮扬?纪淮扬,紫末陡然想起医生曾问过她记不记得这个人。她正想问刘大爷,他却拿出纸笔来,写了个地址给她,“这是我住的地方,你跟自辉说,有空了还像以前一样,来家里吃饭。”江紫末只知道点头,稍后才接过那张纸。“哟!五点了!”刘大爷看了腕上那古老的手表一眼,抬头对紫末笑道,“孙子放学了,我得回家给他做饭。等你们来啊!”紫末向他挥手,待人走了很远,她才回神一惊,童童也应该快放学了。想着就转身,跑到马路边上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学校。站在校门口,江紫末犯难了,她并不知道童童就读哪个年纪哪个班。望着鱼贯而出的孩子们,她踌躇了一阵,抓住几个跟童童年纪差不多的孩子,挨个问,没有谁认识。她等了一会儿,迎面一个穿着小白裙、大眼睛的漂亮小女孩儿走过来。她凑上前去,弯下腰和善地问:“小妹妹,你认识童童吗?”小女孩闻言仰起头,生气地鼓起红彤彤的双颊,“童童是大流氓!”哗!出师不利,头一个出场的熟人就是仇敌。江紫末还没反应过来,小女孩儿已经跑开了。她又只能盯着那些陌生的小脸努力辨认,并一阵阵地扼腕,刚才怎么没抓住那个小女孩儿问出童童是哪个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正当她焦急的时候,远处一幕情景让她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暮晖之下,童自辉牵着童童穿过操场走近她。“你怎么在这里?”童自辉对她的出现感到意外。眼前的一大一小是她的丈夫和儿子,江紫末心里冒出这么一句话,脸颊立刻红了。“——哈哈——是啊,这么巧,你也在。”童自辉见她那手足无措的样子,明白了些,便把童童交给她牵着。“你们等等,我去取车。”他一走开,童童便问:“妈妈,你是来接我的吗?”江紫末点头。“那你为什么不去教室接我?”“我想既然爸爸会去教室接你,我就在外面等好了。”江紫末知道欺骗小孩子是很无耻的行为,但是如果童童知道她不记得他的班级,一定会觉得她是个无耻的母亲。“那你下次一定要去教室接我,”童童说。“当然,”江紫末想了想,又问,“可是为什么要一定?”童童低下头,“因为你没有来接过我,同学都以为小惠姐姐是我妈妈。”“我从没有接过你放学?”江紫末讶异,“那以前都是爸爸接你放学吗?”“外婆接过,小惠姐姐也接过,只有妈妈没有。”童童睁大一双受伤的眼睛。江紫末脸有愧色,呐呐地说:“我以后一定每天都来接你放学,好不好?”童童高兴地点头。这时童自辉的车停在路边,江紫末拉着他一起上车。童童在后座很专注地拼装一辆Gallardo跑车模型,童自辉集中精力开车,没有丝毫要与人攀谈的意思。江紫末是29岁的面孔,22岁的心理,受不住这样的沉寂,她的脖子扭了几圈儿后,目光停在童童身上。“童童,你们班有个穿小白裙,卷发,大眼睛的漂亮女生吗?”童童仍然低头拼着他的模型,嘴里也未忘回答,“有啊,她叫吕然然。”“她——”江紫末小心地觑了一眼童自辉,似乎他并没有仔细听母子俩的谈话后,才接着说,“她是不是很讨厌你呀?今天我跟她问你来着,她说你是流氓,你对她做什么了?”“没做什么,我只不过是让她闭上眼睛,然后亲了她一下。”江紫末睁大眼睛,“童童——”她本想高谈论阔,跟童童讲一番不能早恋的大道理来着,但碍于童自辉在旁边,担心他冲童童生气发火,只好压低声音说,“你怎么可以随便亲女孩子?”“我不是随便亲的,”童童终于抬起头来辩解,“亲完后我有跟她说,我会对她负责。”“你怎么负责?”“长大后我会娶她。”江紫末内心一声哀叹。“然后她就骂你是流氓?”“不,她说我们年纪还小,不能跟我交往。”江紫末逮住机会赶紧教育,“你看,你没有经过她同意就亲她是在勉强她,否则她怎么会说你是流氓?”“我没有勉强她,她不答应我就去找了玲玲,但是玲玲答应了。”所以人家才说他是流氓。江紫末机械地扳过身体,重重地靠在椅背上,瞅了童自辉一眼,他不知是没听清楚,抑或是装聋作哑,总之只管开他的车。小家伙汇报完毕,自认没他什么事儿了,便低下头继续拼装模型,完全不理会在初秋的天气里差点中暑的母亲。江紫末也生气了,依这两天的情形猜测,想必她是这个家最没地位的人。她闷声不吭地窝在座椅里,鼓起双颊,随即想到五岁的孩童刚做过同样的表情,马上换成眉头紧皱。到底是22岁的心理,这气还没赌上多一会儿,她却不争气地睡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