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0号咖啡馆

睡梦里仿佛来到一个微风吹拂的庭院里,有半个篮球场大,种植着许多植物,却给人一种荒芜之感。

院子南面是一堵斑驳的老墙,似乎没有过人往那里去,墙根下杂草茂盛,墙角长着一株粗壮的老槐树,翠绿的枝叶直触到蓝天白云,树干上缠绕着野藤,开出雪白的碗口大的野花,一朵朵硕大的与青草一同在风中招摇。

临近路径,杂草与野藤都被清理了,栽上了矮冬青,也许主人很少照料这院子,只有这生命力旺盛的冬青还绿盈盈的,周遭那些植物的叶子都枯黄了,一株茶树的花蕾才刚刚冒出,树叶却已凋落得不剩几片。那些娇嫩的花,扶桑,吊金钟、杜鹃虽幸存下来,也已奄奄一息,有些花是彻底枯萎,完全认不出来。北面开出一块空地,搭上了铁架子,架子顶上盖了一半石棉瓦,也许是个临时的工棚,底下已放了些设备,还有一张简单的长桌,桌上放着油漆、焊接器与护目镜。

梦里的时间仿佛走得很慢,许久都没有人来。

江紫末站在院子里,景物静止了,她感到异常地孤独,以致于被叫醒后,她心头还怅然若失。

童自辉推她的那只手还搭在她的肩上,脸上神色莫名。

“到了,下车!”他说。

童童已推开车门蹦到地上,又趴在她的窗口歪着小脑袋观察她。

江紫末很不好意思地捋捋头发,顺便瞥了眼腕表,梦里漫长得像是过了几个小时,然而在现实中也不过是学校到家的二十来分钟。

“到了吗?”她讪讪地问,打开车门下车。

两父子已走向电梯,童童问父亲:“小惠姐姐回来了吗?”

“回来了,大概已经做好饭了吧。”父亲说,“你饿了吗?”

“太好了!”童童欢呼,“爸爸走快点,我快饿死了。”

说罢拉着他父亲往前跑。

原本要追上去的江紫末脚步慢下来,望着两父子的背影,她的心像是被谁抓痛了一下,忽然很想闹一场别扭。

“你还不进来?”

听到童自辉的声音,她往前看,父子俩站在电梯里,童自辉按着控制键,童童好奇地看着她。

她不愿意向他们走去,后退亦无路可去。仿佛被谁硬推着往前走,步伐凌乱,双肩下沉,拳头攥得紧紧的。迈进电梯里,她如同是受了一场委屈,心里憋足了气。

电梯门关上,她觉得是受了梦境的影响,心头有股挥之不去的伤感,加以父子俩似乎并没有在意她的存在,于是她将身体紧紧地贴着电梯门,仿佛要挤出去一般,心里感伤得快要掉眼泪了。

这时,她的手触到一点温热,微偏过头往下看,是童童把手塞进了她的掌心里。他微仰着小脸,似乎是鼓足勇气才敢做出这个举动的。

“童童!”她感激地握紧掌心里的小手。

童童朝她露出微笑,母子俩平静而自然地拉着手,并没有再说过什么。

站在后面的童自辉抿紧唇,收回原本推儿子上前的那只手,揣回裤袋里,笔直地站立着。

到家后,餐桌上已摆好了饭菜,厨房里传出水龙头冲洗餐具的声音。江紫末换鞋后迳直走到厨房,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儿正在水槽边刷锅,身材矮小,也很瘦,瘦得仿佛只剩一把骨头,那套朴素的白色印花裙穿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的,腰间系着围裙的带子,真正的盈盈一握。从她垂落的发丝间,精巧的侧脸的弧线隐约可现。江紫末仅凭这么一眼,便暗自叹道:看样子是个未经雕琢的天然美女。

小惠察觉到了有人,转过头来。

江紫末顿时一惊,在小惠的左额上有一块手掌大的印子,直伸到发鬓里,印子的颜色比周围的肤色要深,就像一块白布上的污迹,把一张原本清丽的脸全毁了。

那张脸简直让人有些骇怕。江紫末掩饰不住自己的讶异,同时,她也明白到童童为什么不愿意让同学误把小惠当妈妈的原因。

她又仔细看了看小惠,虽然脸吓人,可是她的眼睛里却有一种天真坦率的傻气。

小惠的神色依旧坦然,她傻笑道:“紫末姐,我听说你病了,记不太清楚,你第一次见到我就被我吓了一跳。”

换江紫末难为情了。她讪笑着说:“哪有的事。”好像仍不足以挥去尴尬的气氛,她卷起袖子,“要我帮忙吗?”

说着走上前,小惠却倒退了几步,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碗筷我都摆上了,可以开饭了。”

江紫末只好甩手出去,童童和童自辉已就坐,她便挨着童童坐下。小惠擦干手出来,选了一个离他们最远的位子坐。

童自辉放下筷子,对小惠说:“为什么坐那么远?还是照往常吧。”

话一出,童童和江紫末同时望向小惠。她犹豫了一下,拿了自己的碗筷,仍坐在原处。

童自辉并没有勉强她,但也没有动筷子。

江紫末咬着筷子,目光交替地看着两人的神色,童自辉泰然自若,小惠则低着头。她立刻明白了原因,便笑嘻嘻地劝道:“小惠,坐过来吧,你离那么远,我们还不好递菜给你呢。”

这次,小惠略犹疑了一下,便坐到江紫末对面,照旧与童自辉隔着一个空位。

终于都动了筷子,小惠的手艺虽然比不上江美韵,就是与半吊子的江紫末比也差了一些,但总算得上清淡可口,紫末不是挑嘴的人,但是童童吃过昨天那顿鱼虾大餐后,对小菜显然不怎么有胃口,握在筷子在碗里挑挑拣拣,童自辉用余光瞥着儿子,不悦地皱着眉头。

“童童,好好吃饭!”他不轻不重地喝斥一声。

江紫末仿佛觉得这句喝斥是冲着她来的,再看看对面的小惠,她一直低垂着头,紫末知道她是怕抬起头来,使自己看到她的脸会坏了胃口。

这样的用餐气氛自然是让喜欢热闹的江紫末食不下咽,然而她也晓得,此时即使是她出尽百宝,也没法缓和气氛,便索性将筷子重重的撂下。

童自辉头也没抬。

倒是另外两双眼睛都盯着她,小惠的眼神怯怯的。

江紫末无奈地摇摇头,“我出去一会儿。”

说着站起身来。童自辉这才问:“去哪里?”

“去妈那里,”她说,“就不信她老人家还会给我脸色看!”

她抬起脚便往外走,但走的步伐极慢。她以为童自辉会再叫住她,然而已经快走到门口,身后并没有声音传来。原本只是想赌一赌气的,这时却变得骑虎难下,便横了心地要去母亲家里。

正在开门时,童童却追上来。

“妈妈,我跟你一起走。”

声音有如天籁,江紫末得意地转过身,见童童从鞋柜里拿出自己的小鞋,边穿边说:“要外婆给我做炸虾。”

童自辉把母子俩打量了一遍,淡然地说了一句:“早去早回!”便埋头吃自己的饭。

江紫末怒从心起,不在意她就算了,连儿子要出走也不理不睬。果然是小惠回来就万事大吉了么?那么她在他心里的地位充其量也不过是个临时保姆。

她拉起童童,声音高亢地撂下一句:“我们走!”

照旧没得到回应,灰溜溜地牵着小同盟军,重重地关上门。

童童像出笼的小鸟,很快活。江紫末仍憋着一肚子气,“童童,干脆我们今晚别回家了。”

“可以吗?”童童问,“不怕爸爸生气吗?”

可以不回家,当然好。可童童也不希望父母为此吵架。

“我不会跟他吵的。”紫末说。当然不会吵,她已打定主意在娘家赖个几天,童自辉不来接,就不回去。

到一楼,他们往小区外的路走,童童突然停下脚步,“妈妈,你不开车吗?”

“开车?”江紫末一愣,对了,她是会开车的,但也忘记怎么开了,“不,我们坐车吧。”

坐车!江紫末低头看看自己那一身雪白的套裙,干干净净,平平整整,绝不会在某个地方装着一个鼓鼓的钱包。

她踌躇了一会儿,在童童面前蹲下,语重心长地说:“童童,妈妈今天要教你个道理!”

“什么道理?”童童歪着脑袋。

“大丈夫能屈能伸,偶尔一次屈服不算是失败,屡败屡战,才能赢得最后的胜利。”

童童不明白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妈妈真正想对我说的话是什么?”

“我们回去跟你爸爸道歉。”

“啊?”

“妈妈没带钱出来,”江紫末沮丧地说。

童童也顿时消沉了,鄙视地看着母亲,“早说嘛!”

然后丢下母亲,很识时务地往回走,看样子是去投靠父亲了。

江紫末无奈地跺跺脚,彻底看清了这小叛逆的真面目。

于是,离家出走不到十分钟,江紫末和已背叛她的小同盟军又站在了家门口。小惠开门后,童自辉看着他们俩,仿佛早知道他们会马上回来似的,淡淡地讥笑到:“这么快就吃好了?”

原本想道歉,并已为此打了许多腹稿的江紫末听到这句话,又被挑拔起了怒火。

童童已奔向餐桌,童自辉对悔悟的儿子表示欢迎,把童童的碗递给小惠,“饭冷了,重新盛一碗来。”

江紫末见这一幕更加下不来台,气鼓鼓地走到客厅,打开电视机,把声音开到最大,震耳欲聋。

其间小惠来过客厅,并给她盛了一份饭菜端来,她没再回餐厅,端着自己的碗静静地坐在紫末旁边吃饭。

江紫末多少获得了一点安慰,瞥了一眼小惠,也许是看多了的原因,她脸上的那块印记已不若最初那么吓人了。

“小惠,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她问。

小惠扒了一口饭,摇摇头,“我不知道,亲戚说童先生去乡下找人,见了我,就把我带来了。”

说了等于没说,江紫末想。

小惠见紫末没有答话,看看左右无人,便朝紫末坐近了一点,小声说道:“这次回乡下,我听亲戚们说,城里人找保姆专找丑的,是为了家庭和睦。”

江紫末“哧”一声笑出来,小惠也傻笑起来。

开心归开心,江紫末可不信童自辉那么冷漠的人会想到这一层去,大概就是不想费心思,随便挑了一个踏实能做事的。

想到此,她看着面前的饭更没了胃口。父子俩吃完饭便进了书房,一个工作,一个写作业,没有人来过问她饿不饿。

苦肉计没有效用。江紫末洗过澡后便要躲回卧室。

经过书房,门照旧虚掩着,站在门口可以瞥见童自辉坐在椅子上,对站在面前的童童说着什么。

江紫末见状放轻脚步,贴门站稳。

“童童,你今天对同学说,你会对她们负责任,”童自辉神色凝重地说,“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是错的。”

童童不解地摇摇头。

“一个成年人都难以承担起的东西,你都不能自食其力,又怎么做得到?”童自辉温言责备道,“负责任不是你在电视剧里看到的,娶了一个人就算是负责了,真正的做到给另一个人安稳无忧的生活,真正做到给予她所要的快乐,给予她所要的幸福——现在我跟你说再多,你可能也不懂,既然连我的话都没办法真正理解,你又能为别人做什么呢?”

童童不语,但神情显然是有些不服气,可也没有大胆到顶嘴。

“更何况——”童自辉顿了顿又说,“许一个很多年后才能兑现的承诺,那是很轻浮的人才会做的事,因为人生是充满变数的,你永远不能预知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

“轻浮?”童童抓住了关键字,“是什么?”

“就是像你这样,轻率地对别人许诺。”

“那样不好吗?”

童自辉点头。

“那我不要做那样的人,”童童终于明白了道理,并学他父亲抿紧唇,状似在反省了。

童自辉用深思的目光盯着儿子,良久,摸着他的头,重重地叹了口气,“童童,你太小,所以不知道做一个从不叫人失望,或一个总是失望却永远坚持的人有多么难。”

门外的江紫末心似猛地往下一跌,这样的语气,疲累而又无奈的,总不像是由冷漠得不近人情的童自辉口中说出来。

是什么让他感到力不从心,甚至有埋怨的情绪?

她想不明白,也没有惊动他们,悄然回到卧室。窗户忘了关,清冷的风一阵阵扑向她,真正有些秋天的意味了。

江紫末向来不擅长应付纷杂繁复的情绪,更不会感伤,只在窗前站了一会儿,便关上窗户,回到床上睡了。

半夜,她又饿醒了。敌不过困意,腹中却饥肠辘辘,似乎哪一种生理需求都不能忽略。痛苦地挣扎了许久,她终是离开了床,在黑暗中摸索到厨房。

厨房的墙壁上有盏小灯幽幽亮着,那是为了半夜起床找水喝的人预备的。

江紫末双眼朦胧着走到厨房门边,酒柜前的高凳上已经坐了个人,是童自辉,他看起来像是还没有睡过,柔和黯淡的灯光照着他的脸,双眼略微发红,嘴唇边已长出细密的新胡茬。

一个自斟自饮,尤其寂寞的样子。

他知道紫末在旁边,并没有理她,仍喝着酒。紫末也不自找没趣,打开冰箱,拿出面包片烤上,倒了杯牛奶,便坐到他旁边。

静默了一会儿,她忍不住说:“下午我去了260号。”

童自辉端酒的动作一顿,“有什么收获?”声音很冷淡。

“我记起那里原来的样子了。”紫末说,“与咖啡店的老板聊过,但他什么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没有跟我说起那套产业?”

“记起来了?”童自辉惊愕地看着她。

“并不是都记起来了,就是那个地方原来的样子也是忽然冒出来的,”她皱了皱眉,“对了,我还遇到了刘大爷,我对他有印象,但在他没有对我说起他是谁知道,我却不记得。”

“到现在也没有想起来?”

“有点模糊的印象,似乎跟他打过交道,具体的却记不起来。”

童自辉重新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便沉默地看着柜沿那一排小灯,像许多双眼睛幽幽暗暗地注视着他。

他又喝了一口酒,像是定了主意,“那套产业名义上是我们的,但实际上是我父母的产业,因此才没跟你说。”

“你父母?——对了,他们在哪儿,回家后一直没见过他们。”

“他们在另一个城市养老,很少到这里来。”

紫末了然地点点头,又想起了什么,“那个刘大爷让我们有空去他家吃饭。”

她刚一说完,童自辉就摇头,“我没有空。”

紫末以为他性格乖僻,也不再提,反正她也没有太大兴趣去一个不怎么熟的人家里。

“你可以跟我说说以前的事吗?”她说,“至少告诉我一些有关我们之间的事。”

“没什么好说的。”童自辉把酒杯倒扣在桌面上,状似要离开。

刚站起身,他似想到了什么,又坐回来,盯着紫末出了好一会儿神。

“真想知道?”

紫末赶忙点头。

其实童自辉对初认识的事记得不太清楚了,仅有那么几件事印象深刻。

那天是整个夏季中最热的一天,抬眼望去,阳光像是巨大的金箔纸,把天空罩得密不透风。那高悬在天空中的火红的日头似被逼缩成一个小红点,空气都仿佛是透明的火焰,火舌窜上了眼皮,□在外的皮肤被塞得热辣辣的疼,衣服不知道已经被汗湿过多少次。

童自辉刚从国外回来,还没来得及买车,但也不是穷学生,还是坐得起出租车的。

一下车,热气便由脚底席卷上来,霎时将全身烘得汗涔涔的。他打起精神,快步走进楼里,经过门前的小屋,刘大爷透过窗户,举起他那只夹着纸烟的手跟他打招呼。

童自辉返过身,走进小屋。

刘大爷低笑道:“今天又来了几个,有一个等到现在,还在等着呢。”说完脸靠向窗户,朝前呶呶嘴。

童自辉顺着往前看,是有个女孩子百无聊奈地站在楼下。

“您怎么没跟她说清楚?”

刘大爷笑了笑,“我看这个人还不错,淮扬不是正需要照顾吗?活儿也不轻,她有耐性等到这时候,我料她应该是个能做事的人,就没跟她说,你要有主意,就跟她谈谈,没有就把事儿说清楚也没关系。”

他不胜烦扰地摇摇头,“相信天上会掉馅饼的傻子还真不少。”

“不管怎么说,这丫头运气好,总是骗不到她身上来了,”刘大爷又朝女孩儿看看,“你们没搬来前,我天天守在这里,来的人多呀!房子装修得也豪华,其实都是表面,那些金光闪闪的装修全用的假货。谁都相信了,拿了自己的积蓄出来,到了一个月该收钱的时候,人早没了踪影——”

“呵,一天两百块,”童自辉用讥讽的口吻说,“什么要求都没有,什么都不干,一个月就有六七千的收入?连学生都这么蠢!”

“总有人相信自己命好,”刘大爷拿起他的大茶杯,悠闲地站在窗口看那个女孩子在门前走来走去,“小丫头知道这事,肯定是又羞又窘,大概也会觉得人心太坏,以后对人对事都要防备起来了。”

童自辉踌躇了一下,捞起刘大爷桌上的报纸,版面上赫然是张姓嫌疑人卷款潜逃的新闻,随手卷起来走出去,到门口,掏出钥匙。

女孩笑着迎上来,“你是张先生?”

童自辉转头仔细审视她一遍,短发,发梢自然地往外翘。不算漂亮,但是个健康有活力的人,本来眼睛不大,但睫毛很长,则显得深邃而智慧。笑容坦诚无心机,也许是成长背景良好,想来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天太热,刘海被汗水粘在额上,一缕一缕的,十分狼狈,但眼睛里依然有活泼的笑意,仿佛并不受这躁热的天气影响。

童自辉想起刘大爷说的话,摇头,“我是新搬到这里的人。”

“啊?”她很失望的样子。

童自辉想了一想,“你要找工作?”

她连连点头,很直率地与他攀谈起来,“我是单亲家庭,老妈一个人养我,毕业后找工作不顺利,但不能再让她老人家养着。随便做点事补贴家用也好。”

“我没法帮你找到那个张先生,”他略沉吟,“工作倒是有,很辛苦,也没有一天两百块那么多钱,不知道你愿不愿做。”

她高兴起来,“真的?什么工作?”

“照顾一个病人,”他说,“一天一百,每周结算一次薪水。”

“什么样的病人?”

他抿唇想了一下,把她拉得离门有些距离才小声说:“生命末期,不只是把他的身体照顾好,还要照顾到他的心情。”

“啊?”她同情又惊讶地看着他,“是你的家人吗?”

童自辉摇头,“是我的朋友,”顿了顿,神色伤感,“最好的朋友。”

“我愿意做,”她一冲动,立刻就应了。

童自辉露出高兴的笑容,“那么你明天来,有简历吗?哦——把你的资料也准备一份带来吧。”

“我叫江紫末,”她笑着向他伸出手。

“童自辉。”他回握。

两人都十分激动。童自辉为终于找到了一个心甘情愿做这件事的人,江紫末意外这份工作不但钱不少,职责还不乏高尚。

“你手上拿的报纸?”平静后,她问,“可以借我看看么?”

童自辉把报纸折成几折,藏在身后,“过期的报纸,我拿回家垫桌脚,没什么好看的。”

又相视笑了,是年轻人特有的爽朗而坦诚的笑容。

灯光似乎更微弱了,江紫末坐在阴影里,两手捧住额头,有些不那么确切的回忆隐隐浮现,模糊而又陌生,如同是将别人的故事记得很深刻一般,只有怅然,没有痛苦。

“说起来,好像是有那么个人,纪准扬,”她蹙眉,然后又似笃定了些,才说道,“终于有点印象了,夏天也穿得严严实实,喜欢黑衣,脸比照片上要俊俏,但苍白,带着病容。大概也是因为病的原因,脸上总有散不尽的怒气和怨气。不过很有才华,似乎也是有钱人家出身。是这样吗?”

“有钱,有才华,有样貌,又怎么样,照样躲不过噩运,”童自辉语气悲哀。

童自辉有些诧异,“既然记起他来,你说他却像是在说一个普通人。”

“嗯?”江紫末不解,“我能记起这些就很不容易了。要知道连这些都还是模模糊糊的。”

童自辉见她的语气的确平淡,不像是装出来的,便又问:“你还记得些什么?”

江紫末又蹙起眉,“是有一些,电影片断那样的,恍恍惚惚,就像看着别人的事——”

她记得第一次走进那个房子,刷得粉白的四壁,天花板很高,家俱很少,简单又则更显得空寂。她头次进那个房子,房门不知道为什么大开着。对了,好像那天下着雨,进入大楼时,门房的刘大爷嘴上叼着烟卷,脸贴在玻璃上朝她笑着,她那时跟他不熟,觉得那笑很诡秘,她以为是不怀好意的,瞪圆眼睛,对其扮了个凶狠的鬼脸。

房门开着,叫了声童先生,没人应。在门外等了很久,她开始疑心是昨天的年轻人耍她,心头有点窝火——这年头哪还找得出这么一号热心人?

疑心了,耐心也就失去了,她索性走进去,张嘴就要高呼:“童先生,出来说个清楚。”

屋子里暗沉沉的,她没有喊出来。或许是处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收敛了她的气势。

没有人,也没有灯,借窗外的光线视物,但今天不是个好天气,阴霏的雨丝飘到庭院的石头小径上,巨大的落地长窗透进一丝暗靡的光。突然一阵电锯切割的声传到耳朵里,她毛发竖起,却勇敢地没有夺路逃去。

仔细聆听,是从屋后面的院子里传来的。她胆壮地寻着声音走去,正是下午梦里的那个院子,她被电光火石吸引去了目光,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背着她专注地操作手中工具——想到这里,江紫末很不可置信的捧着额头,画面源源不断地涌入大脑,仿佛是原本就记得的,但却突然在此中断,有关后面发生的事无影无踪。

童自辉紧张地盯着她,却也在她的沉默里耐心等待时间过去。

“记不起来了,”她沮丧地嚷道,“那个男人是不是就纪准扬?你要我照顾的人?”

“哪个男人?”

“穿黑衣的,很瘦,在棚子里干活的人。”

童自辉惊了一跳,“你记起来了?”

紫末摇摇头,“记不得,只记得第一次去,走进院子里看见了一个人,我猜是他。”

童自辉仿佛释然了一点,她没记起那一幕。

童自辉唯一的好友准扬自慢性工业中毒、被诊断出血癌末期后,受到巨大打击,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状态。偶尔绷得太紧便会崩溃一次,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来。虽然这些举动不至于构成人身伤害,但总要把人吓到,如此一来,引起亲友近邻的抱怨。因为这个缘故,他的父母才同意自辉的意见,在自辉接受国内一家公司的聘请后,将他带回国,由自辉负责照顾。

那天自辉没有去上班。他毕竟不是纪准扬,不用做任何事,家里的财产也够他挥霍一辈子,普通家庭出身的自辉得工作。当天没去单位,一是约了紫末,二是准扬的情绪也不稳定,半夜就起床了,一直就在后院里做模型。

他自然也不能睡了,在后院陪准扬一起工作到九点,才去买早餐。他想不到紫末会这么早来,也想不到老街的早餐店里偏偏那天客人多,店老板忙不过来,等了很久才拿到。

到家听到尖叫声,东西都来不及放,便冲到后院一看,眼睛都瞪直了。

准扬揪着紫末的领子,脸部肌肉已经扭曲了,熬了半宿,布满血丝的眼球仿佛凸露出来,最骇人的是另一只手上还拿着焊头,尾部一根粗黑的电线连着轰鸣的机器。他一步跨上前,拉开准扬。

他来了,准扬也就松了手。江紫末依然靠着墙,四肢已经瘫软了。

“吓到了吧,”他将她扶进客厅,触到微微发抖的手臂,内心感到一丝愧疚。

江紫末见到沙发就扑过去,稳稳当当地坐住了,才腾出空来白他一眼,仿佛是在埋怨发生这么可怕的事,居然还问她有没有吓到。因她还在后怕,发不出声音,只好继续用眼睛瞪他。

纪准扬跟在后面进来,自辉明显地察觉到紫末的身体往里缩了一下。

这时的纪准扬情绪已稳定,又恢复他那如希腊神像般英俊冷漠的脸。

“原来是你的客人,她没声音地走到我后面,我只不过是本能地揪住她而已。”他到对面坐下,这句话只是在对好友解释,但目光却紧紧地盯着紫末,表情傲慢,没有抱歉的意思。

“谁说没声音,是你的机器太大声,听不见而已,”紫末愤慨地说,“我只不过是被桌上的模型吸引去的,想走近看看,你的反应却是想杀我——”

“杀你不是不可能的事。”准扬冷酷地抢过话,仿佛很不屑地睨她一眼,便站起来,去院子了。

江紫末气得全身又发起抖来。

目睹一切,童自辉心知要她来工作是妄想了,仍然跟她道歉,又向她解释准扬偶尔会情绪不稳。

“他说杀我不是不可能,要死的人就有权力藐力别人的生命了么?”江紫末忿然问道。

自辉当然要替朋友辩解,沉默了下,才低沉地说:“若他真是那样,早就可以杀人了,但他没有,甚至没有故意去伤害过谁。也就是言语上厉害——他这样经历的人,若到了这个时节还不能我行我素一些,难道要他憋屈着去死?”

也许是他温和的语气里透出了悲悯,江紫末不那么愤怒了,表情也平静许多。

“他需要发泄,”自辉又说,“可是不会伤害人,我了解他。否则我离他这么近,早死了百八十次了。在国外,也有人被吓到,这些人都害怕他,准扬不想被关在医院里,我才会带他回国。所以,你相信我说的,他没有危险性。”

过后,江紫末没有离开,也没有说话,抱着膝盖沉思。

院子里的机器声又轰轰呜呜地响起,童自辉瞥了一眼庭院,回过头,江紫末也朝那方向看,目光对上,一个怜悯,一个矛盾。

江紫末临走时把资料留下了,“我先试着来几天,你最好也在。”

自辉想过她答应是因为本身心地善良,抑或是她比一般人都勇敢,总之,这个结果让他感激紫末。

“要加一倍薪水!”随后是这么一句,江紫末的脸凑近,“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来的。”

准扬一贯不爱跟生人接触,雇个人在这里转来转去他不会乐意,更不用提让他负担薪水支出了。

童自辉那时的收入虽然也不算低,一月六千,也是咬牙答应的。

那时,童自辉想到这里不觉微笑,22岁的江紫末初生牛犊,一路扬着大旗,烽烽火火地闯入260号,几天后了解到纪准扬也不过是个从不搭理她的病猫,便逐渐占山为王,连暴躁的准扬也对她束手无策。

他没有告诉紫末这些事,她既然能记起别的,偏偏忘记了准扬,或许是长久以来,潜意识早代她选择了遗忘。

他亦是作如此想,假如他们能重新认识一次,他一定不会让她见到准扬。

再看向紫末,他的眼睛里浮现出许久未有的怜爱,情不自禁地轻按住她的发顶。

他突然的触碰吓了紫末一跳,但对上他专注的凝视,虽然不明所以,心里却涌起了感动。也就任由他按着,任他的手指轻轻摩挲,像是皮肤上的毛孔一齐张开了,紧张刺激里冒出一丝兴奋的战栗。

那手却突然拿开,规规矩矩地端放在桌上。

气氛微妙而尴尬,江紫末伸手拿过他面前的酒,仓促地饮了半杯。

“那时候你是个热心的人,”紫末说,“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现在也还是热心,”童自辉说。

“你的朋友后来怎么样了?”

她终于问到了这个问题,童自辉从容地答道:“不久后死了。”

在他说出这句话时,紫末的心还是狠狠地撞了一下,但她以为这是同情自辉的原因。

“是吗?”她惋惜道。

“紫末,”他突然扭过头,“我是个很平凡的人,一生所为之努力地就是守住自己的家,守住重要的人。无论你信与不信,即使有那么多变故,你依然是我看重的人。”

江紫末愕然地望着他。

“很晚了,睡吧。”

他仓促离开。

不久,传来门关上的声音,江紫末才如梦初醒。柜前的那一排小灯,依旧如许多双眼睛,幽幽暗暗地注视着她,仿佛把她心里的糟乱全都听进去了。

江紫末睡了一觉后,心里跟无风的湖面一样平静了。没记起什么来,也没再跟童自辉闹不愉快。两个大人加一个孩子,还有一个半大的傻孩子,日子过得也还算其乐融融。

江美韵选了个周末来看女儿女婿,不巧童自辉仍在外忙公事,临走前对紫末说会回来吃晚饭。

慈祥的外婆来了,严厉的爸爸走了,剩一个软弱可欺的妈妈,童童便把他所有的玩具搬到客厅,仅是父亲给他的汽车模型就占了客厅的半壁江山,再加上玩具枪炮,一色整齐的迷彩人偶,足够他激战一个下午。

高高的天花板回荡着激昂的童声:“撤到对岸!摆脱追兵,炸桥!”

“轰!”刚架起来的玩具桥倒塌,桥上车辆尽数滚落,唏哩哗啦!

已被赶到卧室叙话的江氏母女又一次被打断了八卦,江紫末忿然起身,不顾母亲的阻挠冲进客厅,战争场面混乱狼籍,小战争犯童童像个巨人俯视着敌营,还手忙脚不住地给自己的营地放救护车,运送伤兵。

“敌军将领”小惠趴在另一面,奋力抵着童童的头,也无法阻止她的城池一方一寸地被尽毁。

江紫末见状怒不可遏,大喝一声:“童童,小声点!你影响到我跟外婆说话了。”

“投降!”童童用威慑的气势命令小惠。

“耍赖,明明是你输了!”小惠说。

“投降!”

“不!”

“投降!”

“死也不!”

宁死不屈的小惠把童童的头又顶回去一分。

像两只对峙的小兽,怒目而视,龇牙咧嘴,仿佛瞅准时机就扑上去咬对方一口。

无人理会跳脚的江紫末,正要伸手去拎童童,江美韵却适时地出现,有外婆在,连童自辉都不敢随便动她的宝贝,更遑论身份“卑微”的江紫末。

在母亲的瞪视下,江紫末赶忙收回自己的手,悻悻地又回到卧室去。

“童童只怕他爸,一点都不怕我,”江紫末沮丧地坐在梳妆台前,右手无意识地转动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以前童童怕的是你,反而是他爸爸比较护着他。”

“怎么会?”

江美韵在卧榻上坐下,“现在说你也不会信,何况那时的我们。儿子天生是粘母亲的,你那时可让童童失望!”

“我做了什么事?你和童自辉都那么爱责备我。”

正说到这儿,童自辉回家了,客厅里一阵糟乱声,料想得到是那个小坏蛋知道大祸临头,慌乱地收拾自己的东西。

江美韵不便再跟紫末说下去,“算了,但愿都是过去的事。你虽然是遭遇了一场大祸,可也算是重生一次,以后努力对童童好,对自辉好,便是你自己的福份了。”

两人一同到客厅,童自辉眉头拧到一块儿,严厉地注视着儿子,不发一言。

童童和小惠赶紧搬运玩具,江美韵担心外孙受责备,也加入进来一起收拾,这样一来,紫末也不能从旁闲看。不用多久,客厅恢复原貌,童童回到他自己那个小房间继续大战。

江美韵动手准备晚餐,小惠和江紫末打下手。童自辉在书房看书,当然,这书看得不那么宁静,厨房砧板震动的声音,宝贝儿子震天价响的吵嚷声,偶尔还有个人在门边探头探脑,以为他不知道——江紫末自那晚被童自辉暧昧地触碰过后,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不然,见不到童自辉时,她心里就很想见到;而每见到童自辉,心里又无端生出一阵奇痒,眼睛总不由自主地跟着童自辉的身影打转,十分想重温两个人独处时的情景。

从他回到家,窝进书房开始,江紫末有意无意地书房门口转了十来个圈,期待童自辉能找个借口叫她做点事,例如要杯茶什么的。

但童自辉恍然未觉。

其实他只是装作不知道。

江紫末气馁而归,倒一心一意地厨房帮着做菜,到吃饭的时候,她吩咐小惠端菜上桌,自己兴冲冲地跑去书房。

“吃饭了。”

童自辉抬起头,不明白什么事让她那么兴奋。但立即丢开了手中的书,在她过于热情的笑颜中,从容地踱到客厅。

江紫末恨不得他摔一跟头。

吃饭时,童自辉照样少话,只在岳母问话时才答一句。江紫末吃得闷闷不乐,低头暗自想,他说是看重我,可连话也不同我多说。

这样一想,看着热热闹闹的一桌人,她又沮丧了,好多的闲杂人等。

饭后,小惠在厨房收拾,其余人坐在客厅里。许是江美韵在的原因,童自辉和童童并未如往常一样待在书房里。

“童童,要去外婆家吗?”江美韵突然对外孙说。

童童当然想去,于是用目光请示父亲。

童自辉感到突然,一时没回应,偏头用余光注意到紫末注视他的目光,便微一点头,并嘱咐童童,“听外婆的话,不要顽皮。”

这句话是白嘱咐的,童童之所以那样期待去外婆家,就是因为只有人纵容,却无人管着他。

说好便都起身,童自辉要送岳母回去,江紫末也陪同。

到门口,江美韵又站住想了一下,折回身去说:“不行,我还得把小惠带上,童童太顽皮,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他闹腾。”

用意太露骨,江紫末和童自辉的神色不约而同地变成窘迫。

江紫末在心里不满地抱怨:好好的事,偏要弄巧成拙!

这时她宁愿老妈不要好心,但江美韵可管不着他们的想法,迳自到厨房,把小惠领出来,一行五人才出门。

车驶到江美韵住的小区,祖孙俩加小惠一同下车,江美韵甚至都没有招呼女儿女婿们上楼去坐坐,便匆匆地向他们挥手。待童自辉和江紫末下车时,三人已钻进楼里,留他们俩相看尴尬。

江紫末觉得丢脸极了,刚下车又钻回车里,对童自辉道:“回去吧。”

童自辉倒仍是一脸从容,发动汽车,调头驶出小区。

秋夜冷寂,住宅区的街道无人行走,路旁银杏的叶子开始枯黄凋零,灯影交织的夜空中,落叶纷飞,阴影接连不断地从紫末的眼前掠过。

这样的街道,散步倒真是适合,她惋惜地想,并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童自辉,照旧的面无表情。

车又来到了刚行驶这的路口,童自辉转动方向盘,却往另一条陌生路上驶去。

“不回家么?”江紫末问道,“这是去哪里?”

“带你去个地方。”

他说完,踩中油门,车便在夜色的掩护中平滑地疾驰而去。

260号咖啡馆
身将腐朽,其爱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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