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约摸半小时,车开到了郊外的山脉下。童自辉没有直行穿过隧洞,而是开上盘山公路。放下车窗,沁凉的山风扑面吹来,闻到清爽的气息,精神仿佛一下振作了。

江紫末趴在窗沿往外看,被抛得远远的城市亮着灯火,灰色的尘雾笼罩在半空,城市宛若一颗寂然而璀璨的宝石,被置在一个巨大的玻璃器皿里,离得越远,越显得微渺。

狭窄的山路曲折而上,一眼望及的弯道并不是尽头,如同绵长的人生,看得到的往往不是终点。

行驶了一大段平路后,车终于靠边停了下来。

“要开始步行了,”童自辉解开安全带下车。

江紫末也跟着下车,站到山边一块平坦的大石旁。遥遥往山下看,是一个小码头,江中仍有渔船繁忙地穿梭,渔火明明灭灭,缓慢地朝江边靠拢来,应是渔民归家的时刻,静静地伫立着,仿佛有喁喁的语声从风中飘来。

此时,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洒下的清辉落在路边的阔叶木上,叶子背面泛着银色的光芒。脚下的一丛丛的矮松里,偶尔响起唧唧的秋虫声。

江紫末正要在大石上坐下歇息一会儿,享受山中的夜色。童自辉却过来牵着她的手,不由分说,拉着她往森林里的小径里走。

森林里大多是生长了多年的苍松和圆柏,枝桠繁密,月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照到石板上,一阵风动,松枝飕飕作响。走近林子深处,四周都是望不尽的一片黑影,江紫末毛发倒竖,十分不快地质问童自辉,“到底要去哪儿呀?”

“就快到了。”

他的声音温和平静,江紫末想到他总不至于对她动歹心,弃尸于此处,便顺从地跟在他后面。

尽管月色很好,路也不算难走,童自辉仍然一直握着她的手,自己走在前面,偶尔不察,被横到路中间的枝桠刮疼,他尽量不声张,并不露声色地使她避开。走了一段路,月光却渐渐淡了,已不能如开始那样清晰视物,他摸出手机来,借着手机幽幽的蓝光照明。

“还有多远?”她忍不住又问了一次。

“快了。”

然而还看不到尽头。

又这样问了几次,得不到真正的答案,江紫末也懒得再问了。

在这样空旷的山间里,望不到边的黑暗,人显得尤其微不足道,繁叶遮天,密不透风地将他们扣在其中,“沓沓”的脚步声和他们的说话声才飘到半空,就仿若被繁密的枝叶吸收去了,无法传得更高更远。

时间和方向这两样东西仿佛同时消失了,他们仿佛一直在原地踏步。她已然不记得走了多久的路,只知道在害怕的时候就握紧他的手。

在这种地方,她才由衷感到,他是她唯一的依恃。

很不可思议,他仍算是个陌生的人,然而她却下意识地信任他,不问理由地与他在这黑暗恐怖的地方穿梭。

“这次真的到了。”

童自辉说着带她走出林间,面前是一大片地势平坦的绿地,野生地藤覆了厚厚的一层,尽管还有无名小花开放着,在萧瑟的秋意中也显得势单力薄,楚楚可怜。头顶再没有树木遮敝,深邃的天穹散布着人间灯火一般的暗星,幽幽暗暗的林地之间,溪水的潺潺之声听来绵而悠长。

“居然是这里,”江紫末嚷道。

童自辉点头,“你记得?”

“当然记得,”江紫末熟悉地找到一块平石,透过边缘的树木,隐约可以看到溪流,“小时候爸爸带着我们来野炊过,知道这里的人不多,一定是我带你来的。”

“是你带我来的,”童自辉与她并肩坐下,“以前并没有今天来时的盘山公路,我们要从另一侧翻山过来。初到这块人间仙境的地方,你就站在那边,”他指着一棵松树,树下野草葱笼,“那天的天气跟今天一样晴朗,你穿着短裙,到了山里冷得发抖,可是真的很漂亮。那时我才知道——性格如男孩子一般洒脱的你,明明晓得要爬山,却穿着短裙——我立刻明白到你心里有爱的人了。”

江紫末沉默地听着。

童自辉望着头顶的星光,仿佛那星光里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在听他说话。

“那时候我很慌张,也很矛盾。想把你遣走,把你们彻底隔开。就像你刚失忆时一样,我犹豫着是不是要彻底隐瞒过去,让另一个已经埋藏在地下的人彻底地消失,再不要掘他出来,好让我们重新开始,”他的话在这样的环境里让紫末感到惊悚,但她并没有阻止他说下去,“下午我其实没有去公司,而是来了这里。在这里回想起那时的心情,当我彻底明白你爱他以后,我有一个极自私的念头:他是要死的人,等他死后,我总是有机会的。”

他的语调渐渐悲怆,并包含着深深的自责,“最后一次,我们带他来这里野营。就在这块石头的旁边,他的帐篷扎在那里,我坐在这块石头上,听见他在里面极忧心地问你:‘我死了,你怎么办?’你回答说:你死了,我又怎么活得下去?”

“可是,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紫末怆然答道。

这时的她仿佛已不是22岁的江紫末,去骄戒躁,老练沉稳。

她记不起他说的这些事,但她知道她说的是纪准扬,照片上那个人。往事的轮廓隐约凸现,她忽然不愿意再知道得更多。

“紫末,无论你记不记得起,我依然不想自私,挣扎过后,我决定不对你隐瞒过去的事,”童自辉转过脸来,语气凄楚,“你爱纪准扬。”

江紫末陡然慌张起来,她想阻止他往下说,却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只呆坐着。

“你现在的银行存款加上房产和广告公司的股份,大约有三千万的资产,都是准扬留给你的。”童自辉顿了顿,“包括我们曾经居住的260号。”

“你不是说那是你父母的产业?”江紫末木然问。

“如果你记得起来,便知道我的父母从未在这个城市定居过,更不会有房产,”他说,“跟你那样说,只是要隐瞒。”过了一会儿,他颓然发笑,“真是一念之差,把这些告诉你,以后我不知道以后要怎样后悔。”

江紫末突然惊恐又无助地望着他,“不要再跟我说这些。如果我一开始爱的不是你,那些事我不想知道。”

她紧紧攥住他的衣角,然而已经晚了,内心有一波哀伤翻涌上来,鼻头一阵发酸,莫名地就想流泪。她想要挥开这种激烈的情绪,只好伏到他的肩上,希望借由他的帮助平静下来。

童自辉原本只是不想枉做小人,把隐瞒她的事向她坦白,却没想到她这么抗拒,便温柔地揽着她的肩,不再言语。

江紫末的心情依然未平静,她伏在他的肩上,又急急地叮嘱:“不要再说下去,就算以后你骗我,我也原谅你。”

到此,童自辉已经觉得坦白与否并不那么重要了。她会忘记过去那些事,难道不是她自己千方百计想要忘记的缘故么?

他怎么就没有想过,准扬离开后的日子,最痛苦的是她,最想忘记那段经历的也是她。

不然,她怎么就单单忘了那七年。

江紫末缓缓抬起头来,童自辉关切地看着她,而她却仿佛为刚才哭出来感到难为情,忙低下头去。忽的又想起在黑暗里,他什么也看不见,犯不着羞羞答答的。

风吹云散,林间的黑暗越发深浓,夜空却越发美丽,无数星子汇聚成一条璀璨的星河,在广袤神秘的黑幕上流淌,银光蜿蜒,真是美景良辰,引人遐思。

江紫末心头的紧张有所松动,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爸是个浪漫的人,他带我们来过一次。但是,我和老妈怎么也想不到,这地方也是他跟别的女人幽会的地方,”她说到这里,顿了顿,懊悔道,“哎,这样的陈年旧事,我肯定跟你说过。”

“没有说过,”童自辉说,“继续讲。”

其实他们第一次来这里,江紫末便跟他说过。关于她许多的事,曾经都在聊天的时候和盘托出。她是个心里藏纳不住东西的人,有什么事就要立刻拿来说掉。后来她变了,变得什么话都不说,他觉得生活很是孤独乏味。

现在,她既然失忆,他也只好把那些旧事再重听一遍。总好过从前那样无话可说。

江紫末相信了他,便继续往下说,“爸爸有外遇是我发现的。小学逃课,我没有可去的地方,就来了这里。当时我很瞧不起他,便义愤填膺地告诉了老妈,后来,我不但失去了爸爸,还因为逃课被老妈用扫帚毒打了一顿。”

再次听说这件事,童自辉仍旧笑了出来。

“你还笑得出来,那时我幼小的心灵很受伤好不好?”江紫末忿然说,“一个人最爱自己的亲人转眼就成了别人的亲人,不能想见就见,不能随便打电话,再也不能理直气壮地跟他要零花钱。有次在老街遇到,他抱着别人的孩子。我走过去拽他的衣角,要他给我买棉花糖吃。他高兴地领我去,也问抱着的孩子想不想吃。最后他买了两个,给我们一人一个。我不要,转身就跑了。”

“为什么后来又不要?”童自辉知道答案仍然问。

“他把应当给我的父爱分了一半给另一个人,我不喜欢。”

她就是如此,把爱看得弥足珍贵,认为倾尽一生的精力去爱一个人还尚且不够,那些一生中不断去爱,又不断变心的人在她眼里全是异类。

童自辉早就了解她的想法,也就理解她之前所说的:如果一开始爱的不是你,我宁愿不知道那些事。

某些时候,他觉得她顽固得可恨。

“我跟你不一样,不喜欢极端,”他低柔地说,“你应当经常去看你父亲,因为他一定很想念你。”

说完他想,她一定又是决然地回答:死也不要!

“嗯,”江紫末却说,“所以想起他来就感到后悔。他的一生那么短,我听到他的死讯时还想,怎么会那么快?很多想做的事都来不及做了。”

童自辉惊讶之余,也感到欣慰,他的那些劝告终于还是渗透到进了她铜墙铁壁般牢固的思想里。

“所以,人不能总是一再地遗憾,又一再地错过。”

许久,没有得到答复。他转过头,见紫末把头埋在膝间,他略带焦争地问:“怎么了?”

一面说着,一面扶她靠在自己身上。她的身体软绵绵的,像被谁抽去了骨头。他心里一惊,急忙把她揽得更紧,又一遍一遍地问:“到底怎么了?”

江紫末仿若听不见,只是依靠着他。他问了许多遍,才似清醒过来,用颤抖的声音回答道:“太冷了,我们回车里吧。”

童自辉听她这样说,无暇想别的,便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将她裹严实,又要拦腰抱她离开时,江紫末却自己站起来,并不若开始那样绵软无力。

“只是冻着了,我可以自己走。”

说完,也任由他揽得紧紧的,两人往回走。

回去的路不像来时觉得的那么遥远,十来分钟就出了林子,来到车旁。

江上仍有稀疏的渔火亮着,没遮没拦的山头,风刮得更强劲,为了不叫童自辉看出破绽来,使他担心,江紫末努力甩开脑子里纷乱的那些片断,装作怕冷,“嗖”一下钻进车里。

然而,童自辉坐进来便把暖气开了。江紫末并不冷,开了暖气,车里闷得人不舒服,她想到童自辉能忍受,自己便也忍了。

车往山下开,江紫末望着窗外,心思却不在沿途的风景上。她也想不到,自己不是个能装事的人,但刚才却忍住了不说,只骗童自辉受了凉。

“真的没事?奇怪,今天并不冷啊,”童自辉边开车,还犹不放心地用手背去探她额头的温度,“去医院检查一下吧,你刚出院,别马虎了。”

江紫末只是摇头,并微笑着转开话题,“刚想起来,那地方风景美,下个周末带童童来露营吧。”

童自辉见她真的无恙,就安了心。虽然仍然有些疑心,好端端的怎么就成了那个样子,但也没再说去医院之类的话。

他点头应了,又说:“童童去了外婆家,我们不用急着回去,你饿吗?要不去吃夜宵?”

“不饿,”江紫末转念又想,这么早回去也的确无聊,况且两个人共处还会尴尬,索性再找个黑忽忽的地方打发时间,回家倒头就睡好了,便说道:“不如去看电影吧?”

童自辉闻言暧昧地笑了笑,“这时回城去,大概只有午夜场了。”

玩暧昧?江紫末微眯着眼,心想儿子都跟你生过了,还怕你居心叵测?

“你买票?”她问。

“我不心疼那点钱,”他回道,踩中油门,直驱向城区。

近期没有什么好片子上映,到电影院,可选择的只有一部国产文艺片,已经在放映了。他们匆忙买了票与饮料零食,被管理人员带进场。

坐到位子上,才发现人虽然不多,却都聚在中间几排最佳的位置上,前后左右都被人包围住,影片还没播放到煽情阶段,坐在前排的两位已经火热地吻到了一块儿。

江紫末心里埋怨:风水可真差。想换个位,童自辉却已经坐下来了,把饮料放在两侧,然后对前排视若无睹,只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后排已经在不满地催促她坐下来,她也只好悻悻地坐下。

她没有童自辉那么好的定力,剧情拖拖沓沓,前排又表演得过于卖力,大抢风头。她管不住自己不看,看到了又觉得这两个人太恶心,何况旁边还坐着童自辉,更觉得尴尬。

好容易跟上了剧情,看得有那么点儿味道了。她的眉头忽然一皱,前面两个脑袋又聚到一块儿,这次吻得更猛,甚至听得到那两人的舌头有滋有味地“啧啧”作响。

瞥了眼一旁的童自辉,见他正专心致志地看电影,便拣出一颗爆米花抛出去,不偏不倚地打中前面那两个挤拢的脑袋。

终于分开了,被打中的那个男人转过头,见后排的几个人都很专注地看着电影,尤其是坐他后面的这个女的,居然都被感动得用手拭泪。

他当然听不到这个女人正在心里骂着狗男女!

“神经病呢!”男的小声骂了一句,抓不到人,也只好转过头去。

但这样的人是不会反省的,老实了没一会儿,又伸手去摸自己的女朋友。江紫末惊讶地看到他把手伸进女人的衣服里,于是,女人原本那耸起的两个高峰变得一边高一低,像有一条蛇盘在那里蠕动。江紫末恶心得想吐。那手还在尽情地逗弄,男人却移过身体,把女人完全遮挡住。江紫末的视线虽然被严密封锁,但她用膝盖想也知道那只手肯定在做些更下流的事。

于是,一颗白色的爆米花“炮弹”又正中前面的脑袋。

男人怒不可遏,丢开女人便站起身往后看。

照样没发现可疑人员,坐他后面那个被这种无聊影片感动得流泪的蠢女人伸长了脖子,仿佛他挡住了她的视线,害她看不到屏幕了。

“先生,请坐下好吗?”她文质彬彬地说。

后面的观众也发出指责的嘘声,男人无奈,只好气馁地坐回去。

江紫末在唇边漾开一抹得意洋洋的笑,偏头看向童自辉,他仍旧在看电影。

前面的人收敛了不少,江紫末却已无心看电影了,只等着那两人再一次恶心她,好再次出手。

白白浪费了一场电影,非得好好出这口恶气不可。她恨恨地想。

不负她所望,没过一会儿,那两人便吻起来了。

她拣出一颗爆米花,抬手要扔时,手却被按住了。低头看,才是童自辉按着她的手,他没再看电影,而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那手用力一带,她猝不及防地倒进他怀里。

不待她做出反应,他的唇已经压了下来。

江紫末措不及防,本能的是想避开,然而他的另一只手有力地圈住她,使她动弹不得。

心里有如一阵波澜跌起。他的唇柔软清凉,轻轻的触碰,充满诱惑,又没有侵犯性。她不自觉地顺从了,在她心防松懈的这一瞬间,他的舌头却滑了进来,强势而不容拒绝地逗弄着她,而原本按着她的那只手也温柔地抚到她的面颊上,缓缓滑到细腻的脖颈,用指尖轻柔地摩挲。

如同是被翎毛轻轻划过一般,她感觉到全身的毛孔都在收缩,心脏的战栗传到每个神经,放在他胸前的手指不自觉的握紧。

在她投入时,他的唇却离开了,移到她的耳后。

“他是故意设圈套的。”

“嗯?”

她如同从云中坠落,猛然惊醒,并睁开眼睛,茫然地瞪着她。

童自辉扶她起身,但依然贴在她耳边,小声却又吐字清晰地说:“前面的人刚刚是故意亲热,给你设圈套。他做好了准备,你一扔,他就好转过头来抓到用爆米花扔他的人。”

江紫末若多几个心眼儿,便应该想到两人刚亲密过,眼前重要的是童自辉刚吻过她,他应当表现得柔情蜜意才对。否则,作为女人是有理由生气的。

然而她太单纯,刚被人占了便宜,这时却又兴致勃勃跟他谈起毫不相干的人来。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电影到了结尾,影厅里的灯亮了,他们站起身来往外走。前面那个男人还犹不甘心地望后看,依然没有发现一个可疑的人,只好揽着身边的女人沮丧地出了影厅。

坐进车里,童自辉才回答她那个问题,“前两次他们都是身体先慢慢靠近,然后才有亲热的动作。最后一次却是直接抱到一起,明显是做给人看的。”

“观察得真细致!”江紫末由衷佩服道。随后,她意识到了什么,对他眯起眼睛,“你哪是在看电影?”

“彼此彼此!”童自辉“啪”地给她扣上安全带。

江紫末看着他英俊的侧脸,想到刚才的吻,唇边仿佛还火烫火烫的。她这才开始心乱如麻。

童自辉只管专心开车,他原本就话少。江紫末错过了那个最佳问话的时机,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去提起那个话题。若就此放下不提,又不是她的性格。

纠结了许久,她拐弯抹角,含沙射影地说:“前面那两个人真是的,在公共场合卿卿我我,都不怕别人在背后怎么议论哈。”

童自辉淡定地回道:“那是人家的自由。”

一句话就让江紫末好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偃息旗鼓。她决定不追究了,也不要他给个承诺说明什么的,自己干脆也装傻,看谁熬得过谁。

但江紫末是江紫末,童自辉能耐心地容忍她七年之久,把她祖辈的耐心都借过来,也未必熬得过他。

到家后,江紫末已经有点委屈了。

累了一天,童自辉换了鞋就进浴室去。江紫末望着他的背影又心痒难耐了,才离开她的视线一秒钟,她就有点恋恋不舍了。

趁这个时间,她也赶紧洗了澡,乳液都没搽,便披上睡袍,匆匆离开卧室。

刚走出来,童自辉抱臂倚在墙边,湿发泛着乌亮的光泽,素色的暗纹睡袍熨得一个折绉也没有,飘逸地向下垂洒开,前襟半敞开,露出色泽略深的肤色,慵懒闲散又毫不经意地站着,俊朗的脸上带着疲倦,却全然没有等得急躁的神气。

江紫末莫名地脸红了,这样的男人,让她感到有点自惭形秽。

“你还没睡?”她不好意思地问。

“跟你说声‘晚安’就睡了,”童自辉说完便站直了,走近她,俯下身吻了她的侧脸,又将唇滑到她的耳侧,“在家里我想总没有人议论了吧?”

江紫末还没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身体已被紧搂过去,轻旋了半个圈,重重地被抵到墙上。温润的唇落到她的睫毛,“我最喜欢你的睫毛,比任何人的都漂亮,”他低沉又有些蛊惑地说。

仿佛是真的迷惑在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她睁大的眼睛温顺地阖上,手掌抵着他坚实的胸膛,微仰起脸来以迎合他。

他弯下身,唇一路滑过她微翘的鼻尖,饱满的唇和削尖的下颏,然后把头埋在她细腻光滑的脖颈轻轻噬咬。潮湿的发梢掠过她的鼻尖,洗发水残留的清洌香气钻入鼻孔,她心旌神漾,双腿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只能紧紧地依附着他,十指用力交缠,完全沦陷在如月光一般幻美的温柔之中。

他又再一次地离开她,吻了她的额头作为结束。

“早点睡。”

她又一次从梦中被叫醒,茫然不解地看着他,眼睛深处仿佛还有一抹淡淡的怨气。

童自辉抚摸着她的脸颊,用他那温和的眼神凝注于她,并耐心的劝解:“你别不高兴。今天你的身体不好,本来不该这么晚睡,现在已经——”

“晚安!”紫末打断他,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当着他的面任性地关上门。

童自辉只好回到自己的卧室。

虽然累极了,仍不能睡,索性拉开落地窗的窗帘。到了城市里,星星都黯淡下来,稀稀疏疏几颗惨淡地挂在夜空。月亮反倒是高高悬起,照耀出莹彩夺目的光华。童自辉见这月光就觉得感伤无奈,江紫末依然不能理解他的苦心,在山林里他就一直疑心着她是不是真的受了凉,因为那并不像是身体不适的反应。

如果不是身体上不舒服,就一定是心理上的原因了。

也许她又想起什么事了吧?

然而她不说,他只能猜测,不晓得因为记起准扬了?

他端着下巴在窗前来回踱步,仔细回忆今晚的每一个细节,似乎没有值得注意的地方。把他们对话也回想了一遍,从容悠闲的步子猝然停住。

没有意外的话,便是那句他没怎么在意的话,是她提起她父亲的时候说的,“……他的一生那么短,我听到他的死讯时还想,怎么会那么快?很多想做的事都来不及做了。”

当初准扬死了之后,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怎么会那么快,那么多事都还没做该怎么办?”

想到此,童自辉焦急地抚额,如果不是考虑到她也许已经睡了,真想马上冲过去,跟她问清楚。

而江紫末并没有睡,她其实很感激童自辉今晚给她留了空间独自想一些事情。原本在山林里,他们只是轻松适意地聊着天,但偏偏有那么几个回忆片断似梦非梦地闪现,她甚至都身不由己,被牵引着去追溯那引起回忆。

仿佛是在那个空荡的260室房子里,有一双眼睛一刻不离地注视着她,打扫、做饭时,她都感到后背如有芒刺。

渐渐的,那双眼睛离她近了,高大的身形总是追随着她。她去哪里,他便跟到哪里。

他总是用狂傲不羁的语气跟她说:“江紫末,当我的女人。”

她不理他,还时常躲开他。有时候,她也用目光与他对视,她希望从他脸上可以看到一丝温柔专情,遗憾的是张俊颜冷漠如昔,她很失望地拒绝。

后来他更是寸步不离。晚上她回家,他要送,她偏不坐他的车。他便与她一起坐公交,有空位就坐在她的后排,没空位就站在她身后,车上的女孩子都在偷看他,捂嘴羞涩地笑,而他总是冷酷地瞪人家一眼,让人无地自容。

早上她从家里出来,远远地看见他站在门口,旁边是他那辆招摇的银色跑车,邻居们都涌出来围观,她气得装作不认识他,眼睛望着前方与他擦肩而过。

他索性扔了车,跟在她后面上了公交车,辗转回到260号。

他那辆银色跑车就这样被他扔在了小区门口,晚上她听到什么响动就要从床上爬起来,到阳台上看看,见那辆昂贵的车仍然停在那里,她才又放心地回去睡。

一个星期后,她终于不堪忍受,请求自辉帮忙开回去。

他只对她说一句话:“当我的女人。”仿佛多说一句,就是在自贬身价。她恨透了他那种狂傲与不可一世,便常奚落他:“你是复读机吗?”

她觉得这份工再做不下去了,向自辉请辞,当天就得到了允许,并把薪水结算给她。

几天没去260号,她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窗外的枫叶开始红了,风刮过一阵,一片红叶从枝头挣脱,在空中飞舞飘荡。她想念和蔼的刘大爷,想念温柔的自辉,最想念却是那张冷冰冰的面孔。他是她所见过的最执着的一个人,当她正在想念,楼下有人很大声地喊“江紫末”。

是他的声音。

这又是她恨他的地方,他从不像自辉那样,“紫末紫末”叫得那么亲切顺耳。

“江紫末!江紫末!江紫末!……”平板,全无感情可言。

她翻个身,脸对着墙。外面已有嘲杂的议论声,老妈飞闪进她的房间里,照着她的屁股一巴掌拍下去,“你请来的神,你给我送走!”

她只好起床去楼下。

他终于见到她,冷漠的眸子里有破冰而出的欣喜与温暖。

“江紫末!”

她气馁了。

“干什么?”

“为什么几天没见到你?”他生气地发问。

“我不干了,”她说。

他沉默地盯着她,抿起他那高贵的薄唇,目光冰冷地盯住她。

她被盯得发毛,不耐烦地说:“以后不见,你走吧。”

她狠下心转身,被他擒住手腕。不顾她的挣扎,连拖带拉地拽进他的车里。安全带扣得死死的,他不要命地把油门狂踩到底,邻居们吓得抱头鼠窜。

她也吓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同时,她也意识到,他的人生已经完了,绝望到这地步,他那条命随时可以抛弃。

她害怕,又怜悯他。

他又把她带回了260号,大手钳制着她的手腕,并不理会自辉惊惶担忧的目光,迳自拖着她到他的房间里,关门落锁。

当他转过身来,她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跳到三米外,又大声向被关在外面的自辉求救。

所幸他并没有对她做什么,而是站在远处,又执着地问起那个问题:“江紫末,当我的女人。”

她抗拒地摇头。

“不答应,我们就一直关在这里面。”

江紫末恨恨地盯着他,头摇得更猛烈。

在外面的自辉焦急地捶着门,那些劝说的话,他全置若罔闻。

一个晚上,自辉在外面敲门,不断地用言语安抚她,说一定会救她出来,让她不要害怕。

他没有什么动作,只是目光一刻也不离开她,她便找了椅子坐下来。门外自辉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了,他仿佛也累坏了,在门边坐着的。

天快亮时,捶门的声音又响起来,他照样充耳不闻。

一会儿,捶门的声音没有了,传来自辉沙哑又责备的声音:“准扬,为了自己的人生不留遗憾,就让另一个人的后半生都痛苦么?”

她蓦然抬头,望着那个固执地抵着门的人。他也终于肯移开目光,用手指抚着门缝隙,突然流出眼泪来。

“你懂什么?我爱她!我不能放手!”

一阵巨大的哀伤击中她的胸口,那刻她才明白,他只是孩子般的任性,想要的就一定得要到手。这与他的生命是否快终结无关,他遇上她了,便不能放走她。

她一直想从他嘴里听到的,不就是这句话么?

“开门吧,”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蹲下,“不要让自辉担心。”

她伸手去摸他潮湿的脸,然后也同他一样坐到地上,把脸埋到他的胸口,泪水也潸然而下。

不远处广场上的钟楼指针已指向凌晨两点,江对岸的广告灯熄灭了一大半,江面幽黑沉静,岸边的高档住宅区里只有少数几扇窗户还亮着灯。而在同一栋房子里,南北两扇窗户的窗帘背后影影绰绰地亮着灯火。

江紫末把埋在手掌里的脸抬起来,掌心已被晶莹剔透的泪水濡湿。记忆又离得远且模糊,好像只是别人的故事。然而,千真万确的,她爱过另一个人。

可是——她又捧着自己的额头,这些日子以来,对童自辉的感情已逐渐深厚。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爱着一个人,自己却全不知情;接着,又爱上了另一个人了。

她正胡思乱想,床头柜上的手机“嘀嘀”两声,翻开来看,是条简短的讯息:“明早要去接童童,早点休息!”

江紫末听到对面卧室的关门声,抬起脸来,料想得到是童自辉出来找水喝,从门缝隙看到她房间里还有灯光,所以发了这条短信,暗示她别再多想。于是,便收起那些遐思,熄灯睡下了。

对面房间的灯也随之熄灭,童自辉躺在床上仍无法合眼,江紫末这时还没睡便证实了他的猜测,一定是又想起什么来了。

他记得他们刚宣布恋爱时——其实并没有郑重其事的宣布,那天早上,他们俩从房间里出来,纪准扬占有性地握着她的手,无须言语,他已经全明白了。

心里再怎么感到痛苦,然而看到江紫末坚定、却在面对他有一丝不安的神色时,他不得不立即装出惊喜的脸色,对他们说:“恭喜你们!”

他了解紫末,她的决定不是同情,因为她和自己一样,从未把准扬当成将死之人,他们都以为会出现奇迹,纪准扬会活得跟他们一样久。

但是,那时的他们都太年轻,乐观到能够自欺欺人。

他选择了支持好友与爱的人,然而就在那晚之后,纪准扬第一次病危入院,江紫末痛不欲生,他的好意成了恶意。

有时候,他太自责了,也不得不把这些悲伤的事归咎为宿命,否则即使他没有阻止,江紫末也是可以躲开这场悲伤的。

他整夜都迷迷糊糊的,似寐似醒,再睁开眼睛,窗外已经有白光透进来,他不能确定自己究竟睡过没有。仍然起了床,精神不佳,面带憔悴,下眼睑的阴影尤其浓重。披了浴袍去浴室,厨房里有烤面包的香味飘出来,原来江紫末早就起床了,不禁微笑了一下,安心地去洗澡了。

吃早餐时,江紫末脸色如常,看不出有熬夜的迹象。两人默契地不提昨晚的事,只商量着吃完饭就去接童童回来。

“他一定赖着不肯回来。”童自辉说。

“怎么会?”江紫末说,“都分开一天一夜了,我们那么惦记他,他也会想我们吧。”

童自辉只笑了笑,没有分辨。

到江美韵家,童童果然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江美韵又不允许夫妻俩进去拿人,为人父母的只能隔着门哄劝,好容易才把他哄回家。

江紫末这才真正意识到,小孩子虽然由于天生顽皮的心性喜欢外宿,但不至于到童童那样不恋家的程度。任她再迟钝也看得出是自己的原因,童童与父亲亲近,而对她这个母亲则是又敬又畏,当她努力地消除他内心的畏惧后,童童却依然疏远她。

她对童自辉旧话重提,“我到底做了什么?童童跟我始终亲近不起来。”

童自辉闻言面露难色,沉思了一下才回道:“需要时间的,你只要一直这样关心他,他迟早会明白你是真心的疼爱他。”

江紫末内心有隐忧,却没有勇气深问下去,自从回忆起那些事来,她越发地意识到自己以前或许没有犯过大错,但也一定曾让他们父子俩失望。

她怀着内疚的心情,每天按时接送童童放学,为了不给童童丢脸,她总是很早起床,打扮得衣着光鲜、容光焕发了才去学校。年轻的女老师曾一度质疑童童是单亲家庭,对童童的父亲抱有好感。江紫末这个名正言顺的母亲一出现,还真叫姑娘们抱憾!

如此一来,童自辉的担子轻松了许多,工作上也就应付自如。日子也就这样简单地重复,江紫末一直惦记着周末带童童去野营的事,但连续几个周末都阴雨绵绵,又来了一阵寒流,天气恶劣,只得暂时搁置。

这个周五,天气终于转暖,接了童童回家。她上网查询,周六是大晴天,最高气温26度,是入秋以来罕见的好天气。来不及等童自辉回家商量,便打电话去。

接通电话,童自辉便歉意地道:“对不起,今天得加班,不能回家吃饭。”

江紫末担忧地说:“那明天呢?”

“明天应该没事。”

“那太好了!”

“有什么事吗?”

“趁天气好,明天去野营。”

童自辉低沉地笑了笑,“还跟小孩儿似的,哪有人在这个季节去野营的?”

“怎么?”

“没怎么,”他仍然笑,“你想去那就去吧。”

江紫末内心感激,语气也不觉温柔了许多,“那你晚上几点才能回家?”

“暂时还不知道,你们先吃饭,”说着,又懊恼地低叫一声,“手机电量不够了。野营要做很多准备,辛苦你了。”

那边的电话切断了许久,江紫末还抱着个听筒傻笑,小惠叫她吃饭,才匆匆搁下听筒。

童童和小惠听到要去野营,都兴奋得没心思吃饭了。江紫末自己也是心不在焉的,草草吃了几口就去准备帐篷睡袋厚衣服和炊具食材。

家里没有一个男人在,果然连顿晚饭也不能好生吃完。

把用具都整理清楚后,江紫末发现家里可用的食材实在是很少,便换了衣服要去超市采买。这时客厅的电话响了,她以为是童自辉打回家的,飞扑过去接,却是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叫自辉来听电话。”

语气是毫不客气地命令。

江紫末陡然听到女人的声音,本来就不爽,又是这种霸道的语气,她立刻就防备起来。

“他不在家,你打他手机。”

“他的手机关机,”陌生女人依然盛气凌人地说,“告诉我他办公室的电话。”

至此,江紫末的内心已疑云密布,她匆匆地回了句:“我不知道。”便切断了通话。

坐在电话机旁,回想起一些事情,她愁眉紧锁,记得她车祸以前,童自辉是要跟她离婚的。醒来后,他的态度冷淡,也极少去医院探望,这些迹象都说明了一些她不愿意去深想的东西。

他们结婚那么长时间,都说七年之痒,再加上他们感情不合,那么童自辉有外遇也不是什么怪事。

她顿时心乱如麻,假如童自辉真有外遇怎么办?她能大度到宽恕他的背叛吗?

可是,一想到她要收拾东西从这个家里滚出去,又觉得凄惨无比。

电话铃音偏偏又响了起来,急促又怒气冲天的。

江紫末不知所措,期望对方能良心发现饶过她,主动挂断电话。但对方显然不如她意,铃声执着的震天价响,小惠以为客厅没人,匆匆从厨房里跑出来,见紫末丧魂落魄地蹲在电话机旁,一时也不敢贸然过去。

“紫末姐——”她怯怯然地叫了一声。

江紫末如梦方醒,恨恨地看着电话,心想我是明媒正娶的,搁古代她是要给我磕头奉茶的,让她长了气焰,那就是我没出息了。

这样想着,心一横,抓起话筒便质问道:“你是哪个洞的狐狸精?”

对方的回答让她险些摔到地上去。

“我是你婆婆!”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身将腐朽,其爱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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