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宝六年的扬州城有“雄富冠天下”之称。不只是商旅官宦,还有一些文人骚客,也都喜欢盘踞在此。自然,奇闻轶事也多了。人们爱嚼舌根的本性,是千年不变的,哪家的媳妇精于妆容、哪家的红杏出了墙、哪家的千金私奔了……这些琐事都萦绕在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中。有人就在其中发现了商机,那是扬州蜀冈上的小城,叫做街城。那里,聚集着很多科举落榜的文人。饿死了一些,苟延残喘了一些,剩下的开始另谋发展。于是,某日,几个人故作潇洒地聚在一起饮酒作对,猛然间突发其想,凑了银子,弄了个“扬州杂闻”。到底都是文化人啊,撰稿之事不在话下,活用雕版印刷,一切难题就迎刃而解了。“扬州杂闻”每月都有一集,其中记载了近一月来扬州城中的大小事,很受百姓欢迎。就这么着,颇具规模了,街城的落魄书生们都富了。“嗯,很有反响啊,真是不枉我出资支持他们。”钱夕蕴托着腮,很是得意地翻看着手中的集册。“我让你看的是内容,对于你的远瞻性,我没兴趣。”面前的男子,一脸铁青,牙缝间挤出一句斥问。那是一张很好看的脸,有着男儿家没有的清秀,又有着女儿家没有的英气。饶是如此,身为盐商会会长的他生起气来还是很有威慑力的,起码盐商会有一大半人见到他这张脸都会噤若寒蝉。但钱夕蕴是个例外,首先,她就不是盐商会的,那些个破规矩跟她无关;其次,她习惯了,打从认识起这个人就从未给她好脸色看过。她撇了撇唇,粗略地扫了眼里头的内容,很快,一行偌大的楷体字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蜀冈子城知名寡妇恐要再嫁”。“噗……”夕蕴笑出了声,“哎呀,那群死家伙,连我都出卖。”这样的口吻,丝毫都不像是在生气,反而还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严枫鹰眸一眯,带着几分恐吓的语气:“银不换,别忘了你还有个继子流落在外。没找到他,你休想再嫁。”“咦,你说谦镇吗?哎……我也好想他哦,可是,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夕蕴嘟起嘴,倒确实有几分牵念离家出走的继子了。但是,那似乎并不妨碍她重新追求幸福吧。“我……”“我什么?不错,扬州盐商会伶牙俐齿的严枫会长,居然会因为蜀冈子城知名寡妇再嫁而结巴。这消息卖给那群死家伙,能值几个价钱的。”“你敢!你再嫁也好,再守寡也好,与我无关。但是记得你加入商会时答应过我的话……”夕蕴翻了翻白眼,意兴阑珊地打断了严枫的话:“我知道,绝对不让万家蒙羞嘛。可是我夫君死了一年了,我清心寡欲为他守了一年的陵了,你难道想逼我为夫殉节吗?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你明白我想这男人想了多少年,好不容易终于逮到机会了。”一时间,严枫沉默了。换做刚认识时,听闻这话,他一定会回她一句“不知廉耻”。可越发了解钱夕蕴后,他也渐渐知晓了她那副风流姿态后,所隐藏着的脉脉无奈。她越是笑得开心,他越会觉得有那么几分心怜。“你确定这场赌你会赢?那可是在商界摸爬滚打多年的男人,你在以卵击石。”不是严枫故意泼冷水,而是这场赌实在荒唐。夕蕴的灵为斋,向来名声差,平时也就赚赚那些风月女子的银子。现在,她竟然拿这个要倒不倒的胭脂铺,去跟扬州城有名的丝栈比盈额。为期一个月,她若输了,就要从此搬离扬州城;要是赢了,那男人就必须娶她。在外人看来,不管怎么说这似乎都是桩赔本生意,但显然,夕蕴并不这么想。“不是还有你嘛!枫哥哥,你会帮我的哦?”夕蕴抬起头,熠熠生辉的大眼看起来水灵水灵的,闪耀着渴求的光芒。“如果你换个称呼,我会考虑!”就在夕蕴刚准备欢呼的前夕,他又补充道:“但是,记住你答应我的,会把你那个该死的继子给找回来。呃……我的意思是说……这一年来,你一个人撑着万家,也累了。嫁人了,就没办法再抛头露面随心所欲了,是该让他回来接手了。”“是吗?”夕蕴讪笑,狐疑地挑起眉峰,本想再调侃严枫几句的。却不料……“银不换!”人影还没见着,震耳欲聋的叫喊声已经从院外飘来。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让夕蕴失了镇定,猛地颤抖了下,“严枫严枫,快,快帮我去顶着,我先去避避。”边说,她边匆忙地往后堂跑,仍不忘捎上那叠可能会让来人失控的“扬州杂闻”。展越浩又要大婚了!为什么要说“又”?因为,六年前他已经大婚过了。那会还没有如今著名的扬州展家丝栈,展越浩还是钱塘著名的纸商,他大张旗鼓地迎娶了当时名动扬州的夏影。至今还有不少人记得那场穷奢极侈的婚宴,据传,能与之相媲美的就只有当年“姑苏三杰”万漠许给钱夕蕴的那场婚宴。巧的是,那两场轰轰烈烈的婚宴就在同一天。更巧的是,两年前,一场大火烧毁了钱塘展家,夏影葬身火海,半年后,展越浩举家搬来扬州;那之后不到一年,万漠病逝,钱夕蕴搬去守陵。更加巧的是,这个传说中克妻的展越浩和传说中克夫的钱夕蕴竟然……要!成!亲!了!都说“扬州杂闻”从来不会捏造事实;前几天,又有人亲眼看见展越浩前往子城万家陵;就连素来为人严谨寡言的严枫,都出来证实此桩匪夷所思的婚事了。这么一来,那些原本对那场赌约结果将信将疑的人,眼下也怀疑不起来了。位于扬州罗城的展府,今天很热闹,来来往往的尽是些商界名流。然而当跨入展府后,那些人皆愣住了。就连见多识广的丝绸商会的老会长都忍不住诧异,“当真有婚宴吗?这么低调不像越浩的作风啊。”“就是啊,这不是吉时快到了吗?怪冷清的呢,怎么连个招待的人都没有。”答腔的是诗会的,本是想跑来凑个热闹,才好不容易托人弄到张请帖。这场婚宴最为别具一格的地方便是,席间的座位良莠,是按照来者所付礼金的多少来分配的。难得有个可以昭显身份的场合,大伙全都包上了厚礼,可眼前这冷清的场面,着实让人有点缓不过神。“来参加喜宴的吗?”一道声音传来,很清亮,说话的是个十八九的少年,一身青衣。微微挑起的眉峰,勾勒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出色的外表,为这冷清的场面添色不少。“随我入席吧,别都堵在门口,一会掌柜们还要来议事。”“就……就这么入席了?新娘呢?迎亲的队伍呢?”少年扫去眼风,说话的人长得有些猥琐,人品不怎样,诗倒是写得不错。嗤笑了声后,他招来几名丫鬟,交代了几句后,才开口:“新娘尚还轮不到你们来见吧?难道说,各位想替我哥皆喜帕,入洞房?”此话一出,众人才认出他的身份,展家的总掌柜,展越浩的义弟展越蒙。平日里他鲜少露面,然而年纪轻轻,却已经名动扬州,惹得不少名门千金芳心暗许,丝毫不下于当年在钱塘起家的展越浩。“可是严枫说……”话还没问完,展越蒙已经拂袖离去,脸色略显不耐。他搞不明白哥是怎么招惹上钱夕蕴的,尽管没有见过面,可关于钱夕蕴的事怕是无人不知的。那是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嫁给万漠前如是,万漠死后她虽是搬去守陵,风流韵事仍是未曾间断过。在展越蒙的心中,这样的女人是不配跨入展家门的,更不配坐上展家当家夫人的位置。可展家上下谁也没料到,这看似荒唐无比的事,在展越浩怒骂了几天后,居然成真了。“掌柜的……”刚转过回廊尽头,管家就领着一堆人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愣了半天。“东叔?”越蒙赶紧伸手扶住展向东,“怎么了?丝栈出事了?”“不是不是,是……新娘子来了,可……可我们怎么也找不到当家的,时辰到了,要踢轿迎人了。”“明雪院里也没吗?”明雪院是展越浩用来豢养家妓的地方,都是一些有生意往来的商贾送给展越浩的,姿色皆为上乘,但展越浩只是收着,有需要时再转手送给别人,平日里待那些姑娘也不错,其中确实有几个还算体己能陪他说说话的,他偶尔也会去坐坐,但却没有动过想纳任何一个为妾的念头,更遑论是明媒正娶了。恐怕就连那些姑娘若是知道展越浩居然给了一个声名狼藉的寡妇这种待遇,都会觉得不甘吧?“没有,到处都找过了。”展向东顺了顺气,回道。“我姐那呢,也没有吗?”越蒙蹙着眉,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替展越浩收拾烂摊子了,但这次未免也太棘手了些,他总不能代替哥去踢轿拜堂吧。“嗯,方夫人也在帮着找呢。时辰近了,那新夫人怎么办?”连向来处事有条不紊的展向东,都开始急了。“继续找!”展越蒙咬了咬牙,“就算把整个扬州城掀翻了也要找出来!”同样的烦躁一直蔓延到展府外。一身喜红的钱小弟很兴奋地前跳后蹿着,一刻不得闲。随着时辰慢慢的推移,连原本想难得端庄一天的钱夕蕴也开始按捺不住了。“喂,钱小弟,死过来。”她探出头,冲着自己弟弟喊了句。“姐,你又忘了刘姨的交代了。新婚之日,是不能动不动就说‘死’字的,你已经咒死一个了。”“呸!我爹这么一个老实人,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缺德嘴。”钱夕蕴翻了翻白眼,耐心尽失地扯下了喜帕,硬生生地克制住了想要钻出喜轿的冲动,听说新娘子再过门前脚是不能落地的,会不吉利的。于是,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钱小弟身上,“你去里头到底什么情况,让不让我们进去了,我都快饿晕了。”“刚才刘姨去打听过了,现在正在跟人商量呢。听说展越浩不见了,他们还不让迎亲的队伍走正门,这是展府的后门。”其实钱小弟并不懂这其中的区别,只晓得刘姨刚才看起来似乎是挺恼火的。“后门?!”钱夕蕴也火了。什么吉不吉利的,她顾不上了,猛地踢开了轿门,也不顾身旁那群人手忙脚乱地阻拦,兀自提起嫁衣裙摆,横冲直冲地杀进了展府。见状,几个识时务的丫鬟赶紧冲上前,“姑娘,您别这样,让宾客们看了会笑话的。”“什么姑娘,是夫人!你们当家的输了赌约、应了婚事、签了乾坤书,就是答应让我进展家的门了!凭什么我走能从后门进去?!”大老远的,越蒙就听见了吵闹声,领着展向东赶了来,“闹什么?”丫鬟们一听这声音,赶紧静了下来:“二少爷,钱小姐……新夫人她自己闯进来了。”见丫鬟改了口,夕蕴收回瞪视,转而看向展越蒙:“你哥呢?”“你认得我?”这倒让展越蒙有些意外。“谁有空跟你讨论这个,你哥呢?!”“……东叔,先带夫人去新房。”展越蒙没再搭理她,兀自冲着东叔交代了句。“喂……”眼看他转身离去,钱夕蕴有些无助地唤住了他,“你是要去找你大哥吗?”“嗯。”他微微停住脚步,点了点头。“他可能会在花满楼。”“……”青楼?倒是挺像他哥的作风,只不过,她是怎么知道的?“就你哥那德性,除了那儿也没地方可以去了,老鸨姐姐跟我是旧识,见了他一定会想法帮我留住的,你只管把他绑回来就是了。”“好,我知道了。”夕蕴紧攥住衣角,抿着唇,看着展越蒙消失的背影。跟她印象中的展越浩有点像,就这样,渐行渐远,如同以往的每一次。她一意孤行地追,他不为所动地逃,也许就像刘姨劝的那样,她不该执著地嫁他的。“夫人,我领你去新房。”展向东率先回过神,谦恭有礼,却很是冷漠的口吻。“等等……”她似是这才想起什么,转眸找了阵,“刘姨刘姨,快把喜帕给我盖上。”就算展越浩压根不拿这场婚宴当回事,她还是坚持想要一礼一节按照古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