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对于展越浩而言,此生最悔的事就是——钱夕蕴十五岁那年在花满楼帮了她一把。他怎么也没想到,不过是二两银子,竟会让这么一段孽缘纠缠到今日这份上。夜色深了,喜宴也散了,传说中的春宵一刻就在眼前,展越浩却徘徊在东园门口,硬是迈不出这一步,想到刚才被越蒙抓回来、众目睽睽下硬压着他拜堂,他就觉得很屈辱。“当家的,时辰差不多了,这么耗下去也不是法子。”折腾了一天,陪在一旁展向东实在是困得撑不住了,只好尝试着规劝。“东叔,你说我怎么就会输了那场赌约呢?有诈,一定有诈。那个叫什么刘姨的冰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进退两难间,展越浩只好随便找个人怨。无疑,那个跑来诱惑他答应赌约的媒婆,就是罪魁祸首。“当家的,您不是常说兵不厌诈吗?”“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展越浩正起脸色,作势想要教训展向东,倒也不是气他,只是终于找到个能名正言顺拖延时间的事了。可当触及到展向东铁青的脸色后,他只好丧气地垂下肩:“好了好了,我进去就是了,你也早些歇下吧。”话音刚末,展向东就自顾自地离开了,连声招呼都没打,就这么硬生生地把展越浩一个人晾在了东园外。展越浩皱眉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除了叹,别无他法。整个展府上下,怕也只有这老家伙敢这么待他。踌躇了些会,静下来后他才方觉夜间的寒气沁骨,只好硬着头皮往东园里头走去。说起来,钱夕蕴其实长得不差,虽不是倾国倾城之貌,但也起码能倾几个达官显贵的府邸,要不然他当初也不会想帮她。可是那聒噪的性子、还有那三天两头说不完的风流韵事,着实让展越浩消受不起。屋里,很静。原该坐着新娘的地方,是空的。喜帕、喜服,被随意地丢弃在角落边。地上,散乱着一堆花生壳;装着交杯酒的酒盅,横躺在桌上;一些桂圆壳掉落在桌脚下……这个新房,足可堪称一片狼藉。展越浩怀着忐忑的心情,目光在屋子里环顾搜寻着,期望自己不要看见太可怕的场面。可就算做足了心理准备,印入他眼帘的画面还是让他愣了许久。一旁的书桌上,烛火静静摇曳着,女子披散着青丝,穿着一席白色轻纱,肩侧披着紫色披帛,垂首低眉,认真地审视着眼前的册子。就是这寻常的画面,让展越浩觉得太不寻常。他甚至怀疑,眼前的那个女子究竟是不是钱夕蕴,这样的恬静,仿佛是她修练上几辈子都学不来的姿态。“钱……钱夕蕴……”慢慢的,展越浩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尝试着开口轻唤。回应他的是沉默,她只是稍稍抬了抬眸,用极淡的目光扫了他一眼,随后就继续研究起手中的册子。这种感觉,让展越浩觉得很不好受,虽然他并不期待这所谓的洞房,但并不表示她就可以无视他:“喂!我在叫你,什么叫出嫁从夫你懂不懂!”夕蕴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脖子,依旧没有理会展越浩。这下,当真是把他给惹火了,“钱夕蕴,你这算什么意思,不想见我就把手里的笔给我,我写休书。”“严枫。”突然,夕蕴扬起头,熠熠生辉的眼眸直视着展越浩,朱唇间迸出这么两个字。让展越浩原本就沸腾的怒火更胜了,新婚夜,她不理不睬也就罢了,竟还唤起其他男人的名字,这算把他置于何处?越想,他越觉得气,熊熊的火苗不停在眸子里窜着:“你说什么!”“我说严枫好伟大,不枉我一直以来那么膜拜他。”说着,夕蕴高举起手中的册子,硬塞进展越浩怀里,脸颊上浮现出璀璨笑颜:“这场喜宴啊,他帮我们请了好多好多有钱人,还说谁送的礼金多位置就好。你看,咱们赚了好多……不对,是我赚了好多。”为了配合最后那句话,夕蕴又一次抢回了账本。喜宴是她一手策划的,连喜帖都是她出资找人发的,这些礼金理应由她独享。可是显然,展越浩在意的焦点和她截然相反,“你是说,我们俩的喜宴却是由严枫来操持的?”“有什么不对吗?我娘家的人帮不上忙,你又不闻不问,我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啊,当然需要人帮忙。”夕蕴正在认真思忖把账本藏哪比较安全,回得有些心不在焉。“钱夕蕴,你给我听着!我和那个老家伙不同,既然是你吵着闹着要进展家门的,那就给我安分守己点。反正没有感情的婚姻,你也已经习惯了,只要你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天到晚和男人厮混,我们至少还能和平相处。”展越浩压根没心思去细想她的话,眉宇忽地一紧,毫不客气地丢出警告。“老家伙?”瞬间,夕蕴就收起笑脸,用一种极冷的目光鄙视着展越浩,“他有名字,他叫万漠,他是我曾嫁过的男人,我不希望听见任何人在我面前辱他,即便是你也一样。”她不在乎别人怎么说自己,反正这些年早就听惯了。但是万漠不同,那是一个真正救她于水火的男人,他给了她全新的生活。没有万漠,就没有今天的钱夕蕴,这份青丝白发情,旁人可以不理解,却绝不能去贬低。“很好,那这春宵一刻你就好好去想你的万漠吧。”说完,展越浩利落地转身,甚至不再多看她一眼,径自朝着门外走去。他的步子迈得很大,脸色比先前更难看了,双拳紧紧地攥着,像是想要捏碎一些只有他自己懂的情绪。就是这种感觉,让他真正讨厌钱夕蕴的感觉。从初识气,她便总是在人前大言不惭地说着喜欢他,说着非他不嫁,可结果呢?她还是嫁了,嫁得唯恐他不知。展越浩并没有自私地奢望她非得在他婚后继续痴等来证明这份爱,但是,她当初未免也洒脱得太快了!他这头才刚下聘,转头就听闻了她和万漠的喜讯。那之后,他曾以求画的名义登门拜访过万漠。他其实很清楚,他们那段婚姻并非毫无感情的,他曾亲眼见证过她甜甜地唤着万漠“夫君”,软软地腻在万漠怀里撒娇。万漠出殡的时候他已搬来扬州,她哭到昏厥的模样他是见过的,那样的不舍怎么可能是没感情的呢?虽然清楚得很,但有些话从她口中亲口说出,着实让他很不爽!这晚,钱夕蕴睡得很早,并没有因为展越浩的离开而伤怀。她本就没指望他会在东园过夜,也早料到他不会对自己和颜悦色。这样的酸楚,她已经哀叹过太多回了,若是再叹下去,会生生地把自己磨成怨妇的。事实证明,夕蕴选择早早入睡是对的,显然往后等着她的,并非是清闲的生活。隔日一早天还没亮,配给她的贴身丫鬟就唤醒了她。说是要赶去正厅等着人来奉茶。点妆、拢髻这些零零总总的事一忙就是好些时辰,夕蕴连早膳都来不及用,饿得眼都快发黑了,只盼望这一切俗礼能早些结束。直到夕蕴一一见识了展府的众人,一阵客套嘘寒问暖,彼此相笑后,展越浩才姗姗来迟。他看起来很神清气爽,和东叔打了声招呼,才踏入正厅,接过茶盏,睨了眼身旁正座上的夕蕴。在对上她那张招摇的笑脸后,昨晚的余怒又被挑起,展越浩只好转开目光,省得心烦。“爹爹。”奶声奶气的声音出自两张不同的口,紧随而来的是两道娇小的身影,直扑向展越浩的怀中。他收回怒容,弯下身,慈笑着率先抱起女娃,溺爱地轻刮着她的鼻子,“最近有没有听话?”“有,姨娘说爹爹最近忙,所以从凉不能再给爹爹添麻烦。”女娃转头冲侧座上的盛雅眨眨眼,颇觉骄傲地仰起头邀功,“爹爹,从凉乖吗?”一旁的夕蕴险些把茶给喷了出来。从凉?从良……哪有人会给自己女儿娶这种名字的,又不是妓院里领来的。展越浩故意不去搭理她,专注地逗弄着一双儿女。一道稚嫩却透显沉稳的声音响起:“有你这样的吗?乖是应该的,还到处炫耀,不知羞!”“哼,我最讨厌从商哥哥了,以后有好吃的我不分给你吃了。”“不吃就不吃!”两个孩子就这样旁若无人的闹上了,展越浩有些手足无措。幸好乳娘识相地上前:“都乖,不要打扰爹爹他们谈正事,乳娘带你们去西园玩。”这一双儿女从小吵到大,每次都让展越浩无奈,苦笑了声,他颇为感激地看向盛雅,笑点了下头:“辛苦你了。”“哪里呀,是我不争气,教了半天小家伙们还是闹,不像明婕姐姐。”盛雅说着,凤眼飘向夕蕴,话里也不放过方明婕。夕蕴若无其事地转过目光,故意不去搭她的腔。爱一个人是要了解他全部的,早在展越浩刚到扬州时,夕蕴就让“扬州杂闻”的那几个家伙调查过了。展越浩有一双儿女,均为夏影所生。盛雅是随夏影陪嫁过来的丫鬟,有不少大户人家会把陪嫁的丫鬟一并收为妾,但展越浩并没有这么做,可见他对夏影当真是爱极了。俗话说,爱屋及乌。盛雅这个陪嫁丫鬟在展府的地位很与众不同,虽不是妾,但待遇却也差不多。夏影去世后,这双儿女就由她来抚养。至于方明婕,是展越蒙的亲姐姐,据说也是个寡妇,救过展越浩。为了报恩,展越浩收容了他们姐弟俩,还不断提拔展越蒙,甚至让他顶替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吴越,做了总掌柜,为他更名改姓,让他正式成为了展家的人。“妹妹抬举了,为当家的解忧,是明婕该做的。”方明婕起身,欠了欠身子,很是有礼。盛雅也识相地给了她一笑,就连小姐以前活着的时候,都敬方明婕几分,她自是不敢乱来。可有些话,她至少还是能说的:“大少爷,既然有了少奶奶,姐姐又累,这府中事务不如就移交给少奶奶吧。”这话一出,不止方明婕,就连展越浩,以及满屋大大小小的丫鬟、家丁、管家全都白了脸色。夕蕴默不作声,静候着展越浩的反映,隐约已能臆测到往后自己在展府的路定是不好走。“嗯,你试试看吧,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问明婕和东叔。”听了这话,厅里的气氛更怪异了,暗潮汹涌的感觉弥漫着。没理会旁人的惊诧,展越浩直直地打量起夕蕴,不止一次听说过她治家有道了,他还记得万漠曾经很得意地说过——“我这娘子虽然生性顽劣,治家可是很有一套的”。当时钱夕蕴的模样倒是和今天如出一辙,没有做作的推拒或谦虚,只是笑。她的笑容很明亮,如盛夏骄阳一样,不宜看太久,一不小心就会被灼伤了眼。“好了,就这样定了,都散了吧。”展越浩别开了目光,生硬启唇。总算结束了,夕蕴大咧咧地松了口气,想到能去吃些东西了,口水都快要禁不住流下来了。不料,她才刚随着大伙一块跨出正厅……“钱夕蕴,你过来!”身后,传来了展越浩的话音。“欸?你不用早膳吗?”言下之意,你不用我得用啊!“先被这份契约签了再用。”他淡淡地说道,从兜里掏出两张纸,懒懒地丢在了几案上。契约?!那是什么东西?带着困惑,夕蕴蹙着眉心走到几案边,拿起那份所谓的契约,打量了起来。脸色渐渐僵硬了,继续看下去,她再也憋不住了:“凭什么啊?那这个第五条算什么,太不平等了,什么叫做女方不得擅自爬上男方的床,谁稀罕你的床啊,我是没床还是怎样?!”“你到底签不签?”展越浩冷着眉,一脸不容置疑的态度。“不签!”这种不平等契约,她怎么可能妥协。“你自己选,是签了这份契约,还是要我写休书?”“……我签。”卑鄙,无耻!夕蕴咬牙切齿地在两张纸上分别按下手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契约塞进兜里,她拿起另一份不情不愿地握紧。边瞪着面前那个带着一脸无害笑容的展越浩,她边在心里不断地跟自己强调说:现在的委曲求全是为了以后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