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日隐金沙月出台

空山寂寂,星月稀稀。大蜀国湔山顶上的那座浮云殿,静默于月色清光之中,宛如慈悲少女。山门之外,立了个黑衣人,夜色当中看不清楚他的容貌,但见他长身玉立,衣袂飘飘,凝望浮云殿的目光,深情而良久。他的手中执了一把长剑,剑鞘上的云纹层层叠叠。火光乍起之时,只听他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旋即转身,行了几步,再回首看了一眼星空下火光中的浮云殿,便腾空一跃,消失在墨一般的夜色中。

自那黑衣剑客曾经驻足的方位抬眼看去,遥遥可见浮云殿当中引以为傲的两株参天建木,渐渐被火光包围。几百年前,大蜀国柏灌族的第一位以身侍天的王姬,被送到这座空无一人的宫殿时,周遭并没有漫山遍野的踯躅花,也没有高耸入云的伟岸建木。是那私订终身的情郎追到了浮云殿里来,却死在了柏灌族巫师的长剑之下。王姬心神俱焚,肝胆俱裂,将情郎葬在了殿中的空地上,并栽下了两株建木,而后自尽于树下。几百年来,这两株建木并肩而立,枝叶越发繁茂,相互穿透了彼此的树荫,紧紧地连在一起。此刻两株建木同时被大火吞噬,却傲然挺立,俨然一副无怨无悔的姿态。只是那枝叶抖动,簌簌却似哀鸣低号,它们尽管同生共死,但大约也料想不到,究竟是谁要将这座至今已过千年的浮云殿,付之一炬。

身着粉色踯躅衫的神女们依次排开,静静地跪在被熊熊烈火燃烧的建木之下。在她们跟前,有一个身着红衣、面覆轻纱的女子,轻轻地摘下了贴在额前那枚象征着她尊贵身份的太阳神鸟金箔,然后双手奉至头顶,跪拜在地上。火光中,金箔中的四只神鸟仿佛复活了般腾空而起。神女们见状,慌忙五体跪拜,山呼:“圣贤再世惠泽万民,大蜀基业千秋万代!”红衣女子手捧金箔,微笑着缓步奉入火光之中。

与此同时,远在山河之外的王都金沙台,尚在更夜中沉睡。

侍卫大喊着“国主,大事不好了”,便连滚带爬地跪到了国主床榻之前。杜宇氏望帝蒲泽陡然惊醒,不禁打了个哆嗦,躺在他怀中的娇妻不耐烦地说:“大半夜的,号什么呢……”蒲泽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抚,旋即自枕下提剑而出,同那侍卫怒道:“大胆,何事这般慌张!”

可那侍卫还来不及细说缘由,便是此时,一支箭就从他眼前掠过,却未直向国主,而是奔那床榻帷帐内黛娇夫人的娇躯而去。佳人一声闷喊,便再无声息。蒲泽抬眼看去,一个面色黝黑而身材健硕的青年,领着一帮年轻武士,步履轻快地步入他的寝宫。

“好大的胆子,胆敢擅闯寡人寝宫,尔等可知,这是死罪!”话音刚落,一把利剑闪着寒光,不由分说地刺入了他的脖子。鲜血顿时喷射而出,弥散在空气里,也扑打在蒲泽的眼睛上。透过一层红色的血雾,蒲泽认出了眼前这个握剑的青年。他面色黝黑,身材健硕,只消再一用力,便可将蒲泽的脑袋削下。他是乱臣贼子,也是开明丞相的家仆。蒲泽强撑着一口气,歇斯底里地喊道:“茶河?”

青年脸上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说:“国主,臣奉命前来,送您归隐西山。”说罢,手起剑过,天地共主的头颅抛至半空,顿时鲜血如瀑,洒了宫墙一壁。

宫殿顶上那尊金色的四鸟逐日祖神象征被包围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它傲然伫立,却又孤立无援,直至再也扛不住外来力量的侵略,终究被火焰穿透了固定支架,轰然崩塌,引来一声震慑心神的巨响——夜幕之中,有人万念俱灰,哀号起来。

自然,也叫那襁褓中的婴儿受了惊吓,开始怒声啼哭。身着紫色夫人品阶宫衣的女子,抬手护了护怀中的襁褓,怕引人侧目,又四下看了看,畏畏缩缩地往宫墙处行去。贴着墙根儿走,虽说是下人们才会做的事,按她以往的做派,又如何干得了这般丢人的事,可命悬一线之际,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她走得隐秘,又行色匆匆,还有个十五六岁的小侍婢,手中捧着匆忙收拾好的行李,慌慌张张地跟在她的身后。她抱着婴儿,一路躲藏着寻那出金沙台的路,心中自是懊悔不已,当初千难万难地想要住进金沙台,如今却想方设法地要出金沙台。她也十分感慨,人生的际遇委实无常,开明王的大军分明是为湔山开河庆功来的,却不知道为何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神明所指的天地之主。倘若那位从楚地过来的开明族是天地神明之主,为何常年侍奉在神灵跟前的她,却未曾得到过一丝半点的示下?

但此时此刻,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为了怀中的孩子,她拼着前所未有的清明聪慧,忆起了这浊浊乱世中,还有路可去,也还有人可靠。只是不知道这一路艰辛,她一个羸弱女子,能不能到得了。然而为母则强,为了襁褓中的孩子,即便是拼了性命,也要将她送到安稳的地方去。凭着这个信念,一路跌跌撞撞的,却也让她趁着混乱,带着侍婢一起逃出了被火光包围的大蜀王都金沙台。

半轮明月遥挂星空,往西行去,是一望无际漆黑的夜。这些年的娇宠生活,晨风的身手早不如前,疾行了些路,已是气喘吁吁,反倒不如那小侍婢来得矫健。小侍婢见她跑得艰辛,于是伸出双臂,同她说道:“夫人,还是让奴婢来抱小殿下吧。”

晨风闻言,便将孩子递了出去,可临到那侍婢怀中,却又反悔了,把孩子重新抱了回去,摇了摇头,道:“不碍事,我缓口气便好。这孩子太小了,又认人抱,倘若换作是你,叫她发现了,免不了又要哭泣。我们还要赶路,万不能耽搁了,若是被开明丞相的人发现,竟然少了个王姬,定然是要追过来的……”刚刚说完,又仿佛想起了什么,急匆匆地伸出手来,抓住小侍婢瘦弱的手臂,道:“不,不对。青桃,往后就莫要再唤我儿殿下了,从今日起,她跟杜宇王朝没有一丝半点的关系。即便是王姬,也是我蚕丛族的王姬,可……往北行去,北方青龙山的嫘轩宫虽是我族宫阙,可离得委实又太远了些。青桃你说我们投奔何处是好?”她恍恍惚惚地说完,原地转了转,仿佛又想起了什么,陡然笑了,说:“对了,对,青衣神,我族距离金沙台最近的宫阙在青衣神山。此番,你我便要往那处去。”

那唤作青桃的小侍婢微微一怔,很快就会了意,忙不迭点头,“是,夫人您说得极是。但奴婢听闻那青衣神山仙路诡谲,寻常人若无青衣神女的宫牌,是很难顺利登山的。再来,奴婢估算了一番,虽说距离金沙台最近,可此去依旧是路途遥远,这一夜之间,你我二人单凭双足,怕是不能到达……”

晨风有些慌乱,六神无主,紧张得险些要哭了出来,“那……那当如何是好?”青桃左右看了看,然后正色说道:“夫人有所不知,奴婢早年拜入浮云殿作小神女之前,本是天社山人士,而天社山就在金沙台的西南方不远,归柏灌族所辖,是仙都宝墩城域中圣山。据闻早些年,蜀山氏的帝姬嫘祖娘娘同她的夫君轩辕黄帝也曾在那里修炼过。山上有一种名唤稠粳的仙草,食之可治百病,长生不老,据说也曾助轩辕黄帝与嫘祖娘娘修仙飞升。”

“这……这与我们又有何关系?”

“夫人,天社山虽非归蚕丛族所治,但毕竟与嫘祖娘娘有些渊源,既然嫘祖娘娘是蚕丛族的祖神,那倘若是蚕丛族的后人前去求助,想来天社山之主也不会袖手旁观。”

“可……可这座山,毕竟是柏灌族的地方……虽说柏灌族与蚕丛族同为蜀山氏源出,但两族向来不太亲睦,这番前去,恐怕也是不妥。”

“夫人大可放心,那天社山虽说是在柏灌族的仙都宝墩城境内,但柏灌族自圣王到巫师,却从不敢贸然前往,谈及此山也是敬畏有加。”

“这是为何?”

“奴婢也不知是何缘故。奴婢少小离家,双亲俱已不在,对那山中情形并不深知。但眼下情势所迫,也是别无选择,不如暂时寄居天社山,待躲过了这一阵,择日再选了马车前去青衣神山,夫人你看,妥是不妥?”

“可万一我们就连天社山也未能上得去,又该如何是好?”

“倘若不能,就再继续往西行去,反正那青衣神山与天社山,本就在一条路上。”

晨风会意,点了点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青桃见说服了主人,心下松了口气,便将包袱往背上挂去,伸出手来同晨风说道:“夫人切勿担心,将少主人交给奴婢吧,眼下逃命要紧。”

晨风却摇了摇头,埋首看了看襁褓中的孩子,微笑着说:“前路如何,也是未知,不知道还能抱着我儿多久,且让我再多抱一会儿吧,不碍事的。倘若真有个万一,青桃,你便是这孩子今世唯一的依靠,一定要将她带去青衣神山,交给青衣神女……”

“夫人莫要再说这丧气话,夫人与少主人,定然能安然无恙地抵达青衣神山。”

“但愿如此。”晨风微微一笑。眼前这个从八九岁就跟在她身边服侍的小婢女,素日里沉默寡言,手脚伶俐,可在关键时刻,倒是个足智多谋的人。晨风心中甚是欣慰。恰是此时微风袭来,撩起了青桃额前的碎发,露出了眉心处那颗淡紫色的小痣,月色清辉之下,更衬得她楚楚动人。晨风心中微微叹息,倘若是金沙台依旧如故,再过个一两年,眼前这孩子会不会因姿色过人,而叫国主相中,便与她平起平坐呢?

自蚕丛族从岷山一带避走往西,几千年来都远离政事,忠于神明,虽说略略有些平淡,但却阖族自在,与世无争。若不是杜宇族从朱提山迁入蜀地,拜了青龙山上嫘轩宫的先蚕娘娘为尊,并承诺世世代代迎娶蚕丛族的王女为妻,如今的晨风恐怕已在族中寻了个意中人,相濡以沫,相敬如宾,断不会落得如此下场。然而眼下,再去想这些,未免有些可笑了。她抬眼看了看金沙台的方向,那个地方依旧火光冲天,熊熊燃烧着的是杜宇族几百年的基业。一朝成王,一夕成寇,争来抢去,终究还是化为云烟,归于尘土。叹了口气,她将孩子往怀中一紧,道:“青桃,咱们走吧。”

青桃点了点头,四下张望了一番,紧跟在晨风身后,快步流星地要往前跑,却不慎被一株自灌木丛中探出来的藤蔓绊了一跤。“怎么了?”青桃忍着痛,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摇了摇头,“无碍,无碍,是奴婢不小心。”

“天色太暗,你千万小心点,莫要再摔着了。”

“奴婢知道了。”主仆二人羸弱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夜幕中。

那株绊倒她的藤蔓横断成了两截,孤零零地躺在湿乱的泥地里。在藤蔓断掉的那一端,绵长延伸的尽头,是个金光闪闪的器物,月光下看不太清楚。

不久之后,一个举了火把的青年,在这截藤蔓跟前勒马停住。他从马上跳下,将器物拾起。火光映照之下,方才辨识清楚,原来是个极为小巧的铜铸塑像,不过巴掌大小。铜像极为精致,他杏目圆瞪,像是在怒视着什么,面部表情异常生动,双唇又微微张开,念念有词。至于那发饰,显然是寻常极简的,不过是在脑后拖了一条长辫。但这铜人却又并非常人,它头上戴着的分明是象征神权的太阳芒冠,又身着巫师长袍,腰际还斜插着一枚法器。他双手平行掌握,甚是庄严威武。

“山武将军拾到了什么?”又一个火把围了过来。接着簇拥过来的火把越来越多,将这一截小路照得透亮。那被唤作山武的青年将那铜铸塑像举了起来,问:“可有人识得此物?”自他身后跟来的人皆沉默不语。在最末梢处,有个高瘦的少年晃了晃火把,斗胆说道:“将军……将军……可否让小人一看?”

“来!”得了将军的召唤,隔在将军与少年之间的人墙便迅速退散开,腾出了一条道路来。那少年年纪轻轻,至多不过十三四岁,但高瘦俊朗,风姿翩翩,大步流星地便来到山武跟前,接过铜铸塑像端详了一番,迅速做出了判断,“回禀将军,小人认为,此物乃是前国觋大巫师术叟的铜铸塑像。”

“术叟?他不是在几年前,因为怂恿老国主那位蚕丛族出身的巫后造反,结果被扔到林子里喂猛兽去了吗?为何却在此地瞧见他的塑像?”

有人连忙凑在山武耳边说道:“将军您忘了?咱们要找的人可不就是蚕丛族的王女晨风夫人吗!蚕丛族以女为尊,晨风夫人诞下的那一个,即便不是杜宇族的王姬,也是蚕丛族这一代的世女,是可世袭为圣王的。茶河大将军怕往后出了岔子,这才叫我们追出来的,您忘了吗?”

山武面色有些尴尬,他确实不太清楚自己要寻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只道是个寻常夫人。那少年也不多言,将手中的火把往地上照了照,又在地上摸了片刻,终于寻到了一处土壤被摩擦的痕迹,他扬头说道:“将军,咱们要找的人,大约也是跑得不远,也许刚好就在这一处。您看,她大约是摔了一跤,才将这物件从包袱里掉了出来。”

山武有些疑惑,盯着那少年。少年接着说:“据小人所知,那蚕丛族的祖神之地有两处。一在青龙山嫘轩宫,但嫘轩宫山高路远,尽管想去寻那处的庇佑,怕是有些艰难。但另一处却与此地并不遥远,便是要从这条路往西前去百十里外的青衣神山。若是小人猜得没错,咱们要找的人,定然是往那山行去了。”

山武看了看手中的塑像,再盯着那少年,问:“你叫什么名字?哪个族的?”

少年拱手跪地,不卑不亢道:“小人名唤执中,板楯蛮族人。”

“原来是咱们王妃外祖父家来的人,难怪见多识广。”少年低头,未再言语。山武抬了抬手,“起来吧,往后就跟在本将军身边。”

“执中拜谢将军。”山武将塑像放入怀中,命众将士道:“上马,去青衣神山。”片刻,便是浩浩荡荡的一众马蹄自那藤蔓上踏过。乱了一地的藤蔓,终究被踩成了泥,混在土壤里。更夜愈发深沉,浓郁的雾色落下来时,前路像是隐在了幕布里。

太阳刚刚从东方露出一丝丝的金色霞光,金沙台的祖神殿前,便传来了巫祝们的高歌,声音断断续续,大抵是说:巫后柏灌梁利,得天神所示,自退后位,自焚归天;贤主杜宇望帝,心系天下,情寄苍生,自退帝位,让权德能,归隐西山。这位开了玉山,引走了暴戾无常的湔江之水,治水有功的开明王即位国主,又号丛帝,意指追从望帝高德。天下俱臣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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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帝传奇(全两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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