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隐市天机

秦庄襄王三年,五月,薨。

六月,太常择吉十六日,奏丞相吕不韦,子政承,拜谒高庙。

即位大典,辰时三刻,墨色浓云蔽日卷天,连亘幽翠终南,苍苍渭河,拢映咸阳满城繁华。

繁华之中,秦王宫阙拔地而起,廊腰缦回,阁道相连,五脊六兽威严慑目,堪称最伟。

庙宇拱卫的咸阳宫正殿,百官正着长冠朝服分作两列垂首而立,由广场延向层层白玉石阶,直至殿内。

殿外,年过半百的太常边踱步边向百米远的宫门外观望。望了数回,也不见甬路上出现一个动弹的人影。他转身瞧了瞧殿内已列好的仪式,止步思虑片时,唤来宦侍,在其耳边低声道:“你沿通往王宫正门的甬路而行,若未遇倒吕相,便去府中看看。若还未动身,便婉言提醒。若另有考虑,便说本官定遵循执行。”

宦侍领命而去,宫内一路未遇,匆匆奔向正门。

正门前,两座巨大夔兽长尾上卷,蓄势待发,张开的血口中四颗锋利门齿外露,目露凶光,直逼前方,阴霾天色下更显狰狞。

宦侍示腰牌启门,于官道疾行未几,进了热闹的街市,在靡肩接踵人群中消匿。

今年的咸阳较之去年,热得早了许多。街市上的人们尽着盛夏衣帽。林立的店肆中,琥珀冰酒、清风竹扇、碧玉凉茶等祛暑之物纷纷呈卖。其他物什亦琳琅满目,食如画、饮如泉,琴音涔涔、罄声叮咚。

城内人头攒动,城外车水马龙。

往来城门者,形色各异,应接不暇。

最引人瞩目的是一辆从绿林长道向城门疾驰而来的金钲坐乘马车。金钲车后又有两辆载货马车,应是一家之属。

车厢红木镂花,帷幔锦纱半透。宝马奔腾,蹄声哒哒,激起一路尘沙。留心者只闻得淡淡香氛,看不清过眼芳华。

马车驶近城门。车夫收紧缰绳,宝马昂首长嘶,辘辘车声渐小。

当世,乘金钲者非富即贵,多为王公侯爷。

来往的行客纷纷缓步观察,想看看里面坐的人儿是美是丑,是肥是瘦。

好奇心胜者干脆暂停行程,仔细地盯着晃动的车帘与窗牖错开的缝隙,欲一看究竟。

车夫搬来一四方精雕木墩放在车辕下,恭敬退后。

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女孩掀开帷幔跳下车来,望着咸阳城门,兴兴一笑,眸灿如星,弯如月牙。

观者打量女孩,见其一身青色垂胡单绕曲裾,衣料为上等绢布,容貌姣好,灵动可人,对车内另一绰约人影更为好奇,纷纷移目注视微微飘动的帷幔。

女孩笑吟吟的走到车辕旁,轻快地唤了声“小姐”。

观者定睛凝神,只见一只白皙纤手握住帷幔,姿容随着缓缓掀开的帷幔渐渐显露。

四下嘈杂骤减。不曾留意的人亦多有侧目。

女子搭着女孩伸出的手款款下马,在这阴云密布、风静之下,仍是一身掩不住的风华。

众人细看那女子,一身荷粉广袖三绕曲裾,肌似凝脂,眉如罥烟,领若蝤蛴,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端的是丽若春梅绽雪,神如秋蕙披霜。

数人由注目变作了驻足,暗暗猜测粉衣女子究竟是何身份。

女孩牵着粉衣女子的手进城。车夫驱马随行身后。

女孩进了街市,时而与粉衣女子耳语谈笑;时而美目四顾,浅露惊叹,似初到咸阳一般。

一股香气飘来,勾起女孩食欲。女孩拉着粉衣女子几经辗转,终于寻到美味源头。

女孩抬头看了眼店门上的牌匾,又低头凑近摆在店门外的一排排热气腾腾的瓦罐,发现每个罐体的图案均无重复,有青笋迎船出,红鱼入馔来的竹笋红鱼;有色如鹅黄三尺余,肥美不减胡羊酥的韭黄猪肉;有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地行素鳞的六谷八珍,样样令人垂涎,道道精美绝伦。

女孩央求粉衣女子在此饱餐一顿。她得了应允,寻一四方漆案入座,又点了许多佳肴,誓将所有美味尝遍。

粉衣女子被女孩逗得轻笑。她举止淡雅,不扰旁人,却免不了周围的食客主动侧目。

其中最为特别的,当属旁桌的一位老者。

老者黄发垂髻,前额突起,长眉下弯,眼窝凹陷,看向粉衣女子的目光透着精怪与惊叹。

看罢,他从随身的布袋中取出一长半尺,宽三寸的柱形红木。

他左手握木,右手拈刀而动,时而平刀劈削,时而圆刀勾勒,时而玉婉刀剔角修光,神态专注,旁若无人。

约过半刻,老者刀锋回转,轻点侧磨,屏气凝神,捏刀两指轻颤,小心翼翼点画眉目。

须臾,柱形红木变作了人像,正是粉衣女子的模样。

老者盯着木雕沉吟片刻,抬头看了眼粉衣女子,又拿起刻刀,翻转木雕,在平坦的背面添了几笔,消瘦黝黑的脸上露出苍苍笑容。

刻罢,他拾好行囊,唤来店家,将木雕与饭钱一同交付,又在其耳边叮嘱几句,起身离去。

“真是美味。”女孩双手覆上鼓起的肚子,看着被自己吃空的瓦罐,意犹未尽。

粉衣女子放下竹筷,浅笑道:“莫要贪吃。一会儿还有正事要做,万不可耽误。”

女孩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环顾四周,疑惑道:“今日不是新王登基吗?怎不见新王巡城呢?我还想看看......”

不待女孩说完,粉衣女子便正色打断:“莫要妄议。”

女孩吐了吐舌头,乖巧的低头,不再言语。

闲坐少顷,女孩唤来店家结账,却意外得知饭钱已由一位老者交付。二人惊疑之际,又见店家递来一个木雕,不禁瞠目结舌。

粉衣女子握着木雕,指尖触碰之处圆滑如玉,可想见雕刻之时定一勾一画如行云流水。

她仔细看来,果真刻得与自己不差分毫,不由心生佩服。

她问起雕刻者何人。店家只道是一个相貌古怪的老者,再无其他。

她微有失落,将木雕交与女孩保管,脱手时,指腹擦过背面。她眉心一蹙,将木雕取回,翻转过来,定睛一看,两行清秀篆刻入眼:

谁道绝色尽是祸,凌云壮志何有错?

第一章 隐市天机
大秦国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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