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帝相争锋

阴沉天际之下,秦王宫恢弘的轮廓分外冷硬。

威严的咸阳宫透着鲜有的隆重与压抑。

嬴政呆在寝室内,一身玄衣纁裳袭地,九珠冠冕盖发。王袍上的十二纹章,肩头与袖尾的黑龙吞日霸气逼人,将他羸弱的身骨衬的多了分凌厉。

他斜倚着鎏金宝榻,面容消瘦,剑眉浓黑,薄唇微抿,垂下眼帘半掩着目光中的黯淡与哀痛。

一旁侍奉的是一名老宦侍与一个端着药汤的宫婢。老宦侍见嬴政迟迟不动,便出声提醒道:“药汤渐凉。请大王尽快服用。登基大典将至,莫要误了时辰。”

嬴政听着老宦侍的尖细的嗓音,微扬的语调,十分不快,只觉得他在嘲笑自己是一个傀儡大王;只觉得现在连一个阉人都可以对自己大声相向。

老宦侍姓徐,赢楚在位时受吕不韦提携成了咸阳宫的总管。赢楚轻死后,奉吕不韦之命继续总领咸阳宫内务。

嬴政明了,这徐总管是吕不韦用来监视父亲与自己的奸细。

对于被称作旷世良相,被赞治国之能无人可比的吕不韦,嬴政并不像他父亲那般信之不疑,更不愿将国事全权交付,反而恨之入骨,欲除之后快。

三年前的一次朝会,嬴政躲在咸阳宫偏殿暗红的大门后,偷偷听着议政堂内吕不韦高亢霸道,说一不二的言论,小心地探出脑袋,观察着堂上其他人的神态举止,心中便有了计较。自那日起,年仅十岁的嬴政果决的认定这个朝臣攀附,君主倚重的功臣将是阻碍自己未来王权执政的大患。

霸权只引起嬴政的忌讳与反感,不足以至恨。真正让嬴政怀恨在心的是吕不韦与母亲赵姬的私情。从对当朝丞相频频往来后宫的疑惑,到发现素日里远观宫婢、宦侍们窃窃私语,近闻忽然噤若寒蝉的怪象,再到几番质问母亲赵姬时听到的闪烁言辞,看到的虚情假意,真相如何嬴政已心知肚明。他对母亲的淫乱荒唐失望透顶;对父亲的蠢钝无知悲戚无奈;对吕不韦不守臣纲,欺君罔上,深恶痛绝。这样的宫闱丑闻如隐在暗处的巨雷,一旦被揭穿,罪同篡位,牵连之广不敢想象,也让本就饱受非议的储君嬴政倍感蒙羞,让他心中烙下了一抹永难愈合的伤痕。他十分怀疑父亲一夜之间暴毙的真正原因,是吕不韦得知与王后赵姬偷情一事败露,为防不测而抢先下了杀手。

肮脏与阴谋丛生的宫闱、朝野,让嬴政颇觉孤独无助。他再不愿踏进母亲居住的宫宇,性情越发暴戾多变。面对成为一国之君的自己,他心潮澎湃却也忐忑无奈,深知日后的帝王路绝非坦途。

他听着徐总管的再三提醒,眉心一点点拧紧,伸手接过药碗,盯着碗内黑色的汤水,目光随着缓缓上升的雾气游移,忽而想起刚刚团聚三年便猝死离世的父亲,顿时头皮发麻,面露骇色。

他猛地将药碗摔向一旁的徐总管,蹭地起身怒喝:“狗奴才!你是不是想把寡人毒死!”

徐总管对飞来的横祸来不及躲闪,惊叫着被泼了一脸药汤。瓷碗跌碎在。他亦惶惶跪地。

嬴政微喘着欲再次责骂,忽见母亲赵姬进殿,怒气稍敛,鹰隼般凶狠的目光虽渐渐柔和,却有一抹鄙夷闪过。

赵姬身着蚕衣,金凤冠压髻。早年的颠沛流离未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眸含春水清波,香娇玉嫩,艳骨醉人。

嬴政低沉地唤了声“母后”。

赵姬瞥了眼地上的碎瓷与战战兢兢的徐总管,红唇微勾,拉起儿子的手上下打量,嫣然道:“果然有王者风范。百官已在正殿恭候大王。”

嬴政任由母亲牵着自己的手走出寝室,走进偏殿。母亲掌心传来的温度唤起嬴政初入咸阳宫时的记忆。他清楚记得,当时百官分立两侧,道道迥异的目光投向缓缓走近殿门的自己。那般压抑、慌乱之下,是母亲牵着自己的手抛开所有鄙夷与怀疑,迈过高高的玉阶走向王座上的父亲。那时,母亲的手温柔而暖心。而今,久居宫阙,母子间相依为命的亲情也淡了。

嬴政跟在母亲身后,冰冷的手微微回握,心中一阵酸楚,暗暗自问:做了这一国之君还会失去什么?

咸阳宫是秦国的最高殿堂,只有中央正殿与东西两座偏殿。正殿靠前突出,依高而建,西有竹林,北落青松,东铺绿野,布景简约,但一处一角皆透着勃勃生机与大气之象。

开阔的广场有三十六级白玉台阶直达朱红的正殿大门,龙吻、凤鸟仰首分立的飞檐斜插如天。其势堪称龙楼凤阁。

嬴政与赵姬来到正殿侧室,只等仪官高呼,便可昂首入殿受百官叩拜。

正殿之中虽有金玉装嵌,但丝毫没有六国宫殿帐帏重重的舒适与温暖。这里处处透着冷硬。嬴政站在侧门旁,微微探出头,打量着厅堂的宽阔高大,悬栋结阿,梁形如龙,金玉皓壁,朱丹漆柱,心底涌动着有骄傲与敬意。

他想到此后要与历代秦王一样,在这里实现自己的鸿图华构,不禁热血沸腾。

他殷切的目光转至立在殿中,神态各异的百官。观察几巡,他鹰眸陡变冷暗,脸色沉郁,眉宇间怒意耸动。

他发现吕不韦竟不在堂上。

大典迫近,身为丞相迟迟不现,究竟意欲何为?嬴政隐隐感到,自己的登基大典绝不会平顺。

嬴政思虑之际,太常垂头踌躇地走进侧室。

太常已收到宦侍回禀,得知吕不韦有意拖延。他对赵姬见礼,恭敬道:“启奏太后,时辰已到,但丞相未到。”言罢,他看了眼脸色不佳的嬴政,接道:“可要等候?”

赵姬娇艳的脸上露出点点尴尬。她沉吟须臾,点头言等。

此等大事,岂有君等臣之理。二人的对话让嬴政怒火中烧。他对母亲最后的一丝亲情灰飞烟灭。

此时,百官的耳语也随着殿外骤起的风,吹过殿内,穿门而来,尽入他耳。

“三刻已过。还要等多久?”

“要等吕相来。”

“日后,大秦的兴衰全靠吕相与糜将军了。”

嬴政听着碎语,嘴角重重一沉,横眉冷视欲走出侧室的太常,怒呵:“混账!”

太常与赵姬皆是一怔,齐齐望向嬴政。

嬴政上前一步,猛地揪住太常的前襟,将他用力拉低至身前,令其眉眼与自己平齐,语调凶狠凌厉,“擦亮你的狗眼看清楚,寡人才是这大秦的王!”说罢,一把推开太常,不顾一旁惊愣的赵姬,大步走向正殿。

他明白了,吕不韦此举是给平日的针锋相对的自己一个警示。

百官见嬴政突然登上大殿,议论戛然而止,面面相觑一阵方恍然,纷纷俯首叩拜。赵姬与太常亦急急走出侧室,望着空出的相位,显露几分局促与担忧。

“丞相到——”这时,殿外传来宦侍悠长细亮的报号。

百官未敢起身,抬了抬俯下的腰背,微微转头,朝殿门外看去。

阴云之下,玉阶之上,吕不韦一身玄色绛袍,足踏重底赤舄,腰间二丈三采绿紫绀,挂双佩玄山玉,头顶高山冠,阔步而来,器宇轩昂,炯炯双目聚着不可一世的锋芒。

嬴政立在王座旁,注视着从容进殿的吕不韦,掩在宽大袖袍内的手缓缓攥紧,眼中的恨意越发深邃。

吕不韦虽步步镇定,颇显镇国之气,可当他跨进大殿,迎上嬴政寒意如锋的鹰眸,打量着这个以瘦弱之躯直面文武百官,毫无半点怯懦的年幼新王,看着怒意尽显的稚嫩脸庞,心中微有撼动。

他仿佛看到了一副与其父亲赢楚,甚至其他秦王不同的气势与傲骨。

“丞相来的正是时候。寡人有一事想请教。”吕不韦还未稳脚行礼,便听到嬴政凛凛稚声。

“大王请讲。臣定知无不言。”吕不韦浓眉一挑,自免礼数。

“登基大典乃国之大事。太常无视礼法,延误吉时,置大秦祖制于何地?此等庸臣该当何罪?”嬴政抑扬顿挫,掷地有声,听在吕不韦耳里竟颇有几分王者威仪。

殿内气氛骤冷。无人不晓这是在杀一儆百,是在暗示吕不韦的违礼之举当受责罚。

百官死寂,洗耳静听。

“政儿。”一旁的赵姬轻唤,意在提醒嬴政此举不妥。唤罢,她冲吕不韦温柔一笑,花容略失。

站在武官最前,与吕不韦交好的大将军糜公眼帘一垂,若有所思。他不担心吕不韦在朝中的地位会因嬴政的几句旁敲侧击而动摇,但对这个年幼的新王露出的锋芒与威严颇为侧目。

吕不韦扬着下颌,泰然自若道:“革职法办。”

在吕不韦眼中,嬴政此举不过雕虫小技,不值在意,但既然开始,那便要有个他认为好的结局。他要让这个嬴政记住,执政掌权依靠的绝非横冲直撞的勇气。

“免去太常一切职务,交由廷尉审办!”嬴政干脆果决的话音回荡大殿。百官无言。

他冷冷地看着被拖出大殿的太常,撩袍跪坐王座,环视百官几回,目光落在吕不韦身上,再次开口,仍是不容辩驳的语气,“即日起,由丞相筹建寡人王陵。整座陵墓要势如王城,纳万千兵马,容江山百川。地宫中要夜明珠饰金顶,如日月星辰;鱼油灯照宫宇,长明不灭;赤帝流珠做江河湖海,永不沉寂。”

嬴政的话再次震动了咸阳宫大殿。

登基后便着手修建王陵的君王并不少见,但说出如此要求的君王确是前所未见。

赵姬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百官更是瞠目结舌,议论声一片。

面对此情此景,嬴政冷冷一晒。无人明白他儿时漂流在外的心酸苦楚。秦庄襄王、秦武王皆短命而终。他预料不及隐藏的祸患,更不愿腐烂的尸身草草下葬。无人明白他对死亡别样的理解与恐惧。此令不单是向吕不韦发出王权至上的挑衅,更是对自己王权路最终归属的筹谋,也是一个执着王权巅峰的君主内心最真实的表现。

然而,看似握在嬴政手中的主动却在此时翻转。

吕不韦与糜公互视一眼。二人惊诧的脸上旋即露几分讥笑与不屑。

吕不韦缓缓开口,语气同样凌人强硬,“臣以为,当下应为兼并六国养精蓄锐,不宜劳民伤财。何况,大王尚且年幼,陵墓一事可从长计议。”

吕党齐齐附和。其他大臣见势亦纷纷跟随。

谁会去在意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群臣的附和与劳民伤财四字重重刺痛嬴政的神经。

此时,太后赵姬开口:“大王弱冠之年承继王位对政事尚且生疏。丞相德高望重,乃大秦股肱之臣。大王不如拜吕相为仲父。日后君臣同心,振兴大秦。”

若说方才的臣子齐声是新伤,那么母亲赵姬的话则是陈年的疮痂再被揭起。一瞬间,怨恨如毒酒,在血脉里翻腾,在五脏六腑中汹涌。存存骨节,丝丝毛发,都在隐隐生怒。

他斜睨着赵姬,憎恶地目光扫过她浓妆艳抹,笑意盈盈的玉面,想起她对吕不韦的吴侬软语,顿觉无耻下贱。

倏忽,他鹰眸一转,凌厉的目光射向吕不韦,高声反问:“寡人秉天意承我大秦江山,虽年幼,但定会勤政爱民。为人臣子理应辅佐君王,与仲父二字何干?莫非,不封仲父,丞相便不再辅佐寡人?”

吕不韦未了嬴政会如此应对,一时无言,嘴角抽动,隐匿尴尬。

百官依旧静待好戏。吕不韦神思飞转,急想应答之言。嬴政忽而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喘响彻大殿。

卯时至此,嬴政情绪几番波动,未服药汤,加之雨前天气闷热异常,频觉胸中憋闷,忍了数次终难以压制。

此举正给了吕不韦发难之机。他双眉一挑,从容笑道:“身为臣子自当忠心尽职,事事以大王与社稷为先。现下,大王身体不适,宫外闷热异常,巡城恐会加重病情。一国之君安康与否关乎国家未来。臣请大王即刻回殿休养。”说罢,擅自挥手示意仪官撤礼,并取消巡视,根本不给嬴政反驳之机。

嬴政登时脸色通红,咳喘越发厉害,欲呵斥却无力开口。他狠狠瞪着一脸得意的吕不韦,一把推开近身搀扶宦侍,甩开赵姬伸来的手,快步走进侧室。

出了侧室,嬴政并未返回寝室,而是一路疾行,出了咸阳宫。

宦侍跟在嬴政身后,关切询问,不得回应。

眼见再过两道回廊,便是通往王宫大门的甬路,宦侍慌乱之下拦住嬴政,躬着身子,紧张道:“大王是要出宫吗?”

嬴政不与回答,狠狠踢了宦侍一脚,依旧前行。

宦侍赶忙拉住嬴政劝阻,又被推开,挨了两拳。

嬴政急喘着吼道:“滚开!一帮趋炎附势的东西!”顿了顿,忽的急躁地扯下身上的王袍、冠冕,扔到宦侍头上,高嚷道:“一个个禽兽不如!你拿去给他,告诉他,想做王位寡人成全!寡人今日就要出宫!你给我滚开!”

宦侍冷汗涔涔,望着径直走出宫门的嬴政,慌张地收起王袍,朝咸阳宫一路快跑。

第二章 帝相争锋
大秦国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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