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沐雨机缘
墨云更沉,风势渐涨,倾雨之兆。城中百姓见新王迟迟没有巡视,百官却已各自回府,纷纷猜测原由。城中流言乍起。粉衣女子与女孩站在少府宅院前,不远处停着金钲车与一辆载货马车。女孩唉叹一声,抱怨道:“这天闷的要死,怕是要下雨了。”说完,她水眸流转,东张西望一番,凑近粉衣女子,小声道:“小姐。新王取消巡视,是不是王位有变?”“不得胡说!人来了!”粉衣女子声色俱厉。女孩撇撇嘴,顺着粉衣女子的目光看去,只见前方不远处,一辆金钲车缓缓驶近。四面帷幔皆被收卷,车内坐着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女孩掩嘴偷笑,喃喃道:“他的俸禄可以坐得起金钲车?看来贪了不少。”少府一边接过随从递来的锦帕擦拭额上的汗珠,一边加快扇动手中竹扇,眼神辗转之际,看到自家门前站着两个窈窕女子,微微一愣,旋即眯眼仔细打量,催促车夫挥鞭加速。粉衣女子见马车临近,带着女孩快步上前,盈盈一礼,垂首恭敬道:“民女巴清,携侍婢鸢儿,拜见少府。”少府叫停车夫,起身下车,走到巴清跟前仔细打量,心中赞叹。打量片时,他环视四周,看到另一辆金钲车,点头微笑,引二人进府说话。三人进了正屋。少府提袍坐于主位,与府中的门客闲聊几句,复盯着静立的二人但看不语,目光中多了分色意。巴清近前一步,莞尔垂眸道:“民女为丹砂供应而来。”少府色相瞬地收敛,眼中精光闪过,“什么丹砂?”巴清道:“民女听闻,庙堂与诸多宫宇将粉刷修整,特来求取供应之权。”少府眯眼审视,冷然道:“你从何处得知?”“与友人闲聊中得知。”巴清不卑不亢,轻声柔态。少府再问:“你的这位友人可在朝中为官?”巴清从袖间取出一封信帛呈上,“不曾为官,您一看便知。”少府接过信帛展开,首先看向末尾处的署名。当他看到署名是糜啸郴三字时,不禁轻“嘶”一声,旋即仔细地审读信中内容。读罢,他合上信帛,搁置桌案,命侍婢呈上茶汤与果品,再次打量眼前这个年纪看似不过二十一二的女子,身子微微前倾,语气谨慎,话未说满,“你与糜公子......”巴清猜出其意,微笑摇头,道:“知交而已。”少府点点头,眼珠转了一转,面露难色,颜色颇为和气,道:“实不相瞒,丹砂早已定了别家,不便更改。不过,靡公子有意参与,本府自会好好斟酌。你且回去耐心等待。”巴清起身道谢,又浅笑着看向鸢儿,道:“听闻大人素爱饮酒。民女带了家乡名酒,还望大人莫要嫌弃。”鸢儿会意,快步出屋,往府门外去。不消片刻,八个随从抬着四个酒坛进屋。每个酒坛高近二尺,宽约一尺,未曾开封便清香溢满屋室。少府双目一亮,抬颌观望几巡,起身至酒坛前打开左边的一坛细细观闻。他闭目陶醉,口中赞道:“色清味重,沁人心脾,实乃酒中上品,不知何名?”巴清道:“此乃巴蜀名酒。单名一个清字。”少府点点头,看了看第二坛,移步至第三坛时,弯下的腰身一顿,静默须臾,未有再闻,转而对巴清笑道:“如此美酒,本府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巴清再次道谢,几句寒暄,依礼告退。少府目光流连在巴清远走的背影,痴痴叹道:“真是美人如酒,香醇勾魂。”一旁的门客瞥了眼四个不大不小的坛子,不以为然道:“就这几坛酒?未免太过敷衍。皆言巴蜀尽出富商巨贾,满城繁华,富足无比。今日一见,徒有虚名。”少府痴迷之态换做大笑。他摆摆手,指了指封固完好的另外两坛,挑眉看着门客,“你怎知全是酒?”门客狐疑地上前敲了敲瓷罐,又不甘心地启开封好的锦布与木盖,顿时呆愣,只见坛中金珠盈溢,耀眼夺目。门客又打开另一坛,内里如出一辙。粗粗算来,共近百斤。少府嘲笑几声,取来玉盏,自斟一杯清酒,饮罢无奈一叹:“她很用心,只是此事很让我为难。我若不帮,只怕会得罪靡啸郴。得罪了糜啸郴,如同得罪了靡公。若帮,凭我一己之力又怎能擅自改变吕相的决定?”饮罢几杯,他抿了抿唇瓣余香,若有所思道:“备车,丞相府。”巴清出了少府府门,几片雨云由远及近,急行压来,天色更暗,雨势渐大,远雷阵阵。鸢儿撑了伞为巴清挡雨。远近变换的浑厚雷声震的巴清心头阵阵不安。她匆匆上车,直奔休憩的客栈。马车穿过两条街巷,急行在行客稀少的水路。未过百米,车内二人突觉车速减慢,方向偏离。鸢儿掀帘询问,忽见正前方有一瘦弱少年缓缓前行,背影颓废,脚步踉跄,不禁拧眉道:“小姐,你看。”巴清顺着鸢儿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少年正手撑双膝,俯身咳喘不断,只是背影便知其痛苦难耐。她看着滂沱大雨不住地淋打少年,心生恻隐,叫停车夫,撑伞下车,跑到少年身前,为其挡住大雨,俯身关切地询问:“小兄弟,你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去看大夫。”巴清不知伞下的少年正是离宫出走的新王嬴政。嬴政出了宫门,一路凭意气而行,不知走了多久,只觉雨落时东西交移,南北颠倒,举目望去尽是一片陌生与孤凉,疾行的脚步忽而顿住,心中竟生出点点悔意。他在胸肺的痛极中渐趋冷静,对自己莽撞的举措悔意更重。他回头遥望,宫门无迹。他向北眺望,见宅院依稀,便举步疾行。北街是九卿及京畿区外朝官的居所,是目前距离他最近的保障。随便找到一家,便可安全回宫。他加紧步伐,宅院越近,越觉胸闷异常,呼吸频急,双腿越发沉重。他已辨不出脸上滴落的是泪是雨,亦记不得穿过几个巷口,更没有料到会遇到一个肯为他打伞的女子。他目光循着被雨水溅湿的裙摆蜿蜒而上,看到眼前人如花似月般的容颜,气息一滞,旋即目露鄙夷,不予理睬。他想着母亲赵姬的种种言行,偏执的认为,世间所有貌美的女子都是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贪慕虚荣的放荡之辈。他提了提力气,欲继续前行,迈开的腿却一阵酸软。他踉跄着将要跌倒,忽见左臂覆上一只柔荑玉手,拉住自己将要失重的身子。他抬头看去,又是那粉衣女子。他用力甩开她的手,怒吼:“滚开!”这两字带着今日遭受的一切怨气,让巴清心神一颤。鸢儿撑伞赶来,大声呵斥:“不知好歹!枉我家小姐冒雨关心,你爹娘没教你说人话么!”爹娘二字于嬴政如一把尖刀剜心。他抬头,死死地盯着鸢儿,目光凶狠地像要将猎物撕碎的狼。鸢儿被看的寒毛倒立,后缩着身子,双眼警惕,嘴上却不肯认输:“你看什么看!”说罢,拉着巴清急急离开。巴清看着嬴政的双眼,看到了刻骨的怨毒,亦感到了瞳仁深处隐藏的辛酸苦楚。她不禁好奇,这个孩子经历了什么,竟如此决绝与狠戾。她猜测几回,终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那独行雨中的病少年。可当她回眸,看到的却是他踉跄跌倒,欲起不能,似要昏死。她担忧的目光穿过帘帘清透的雨幕,仿佛感受到他奄奄的气息;仿佛透过他凄怆的背影看到血脉紧缩的心房。她心中一阵酸楚,挣脱鸢儿的手,转身跑向少年。嬴政已昏沉不已。他努力地眨着眼,不停地甩着头努力看清眼前景物。他几番挣扎,仍免不了四肢无力地垂下。他最后一次意识到自己将要昏死时,忽觉有一只手牵起自己的手。那手的温暖袭遍他全身,像极了曾经的母亲。他努力抬起几欲闭合的眼帘,要看清那人模样,却只看到一个曼妙粉影,如芙蓉绽放雨中,如桃花芬芳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