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善恶忠奸

吕不韦对登基大典时的帝相不欢毫不介怀。他离宫回府,与糜公饮酒作赋。

雨势渐缓,天色渐晴,如美人回头被风吹掠双眸的发丝,扯不尽的缠绵;如根根被拨弄的银弦,与相府堂内自舞灵巧的佳人共和一曲绝世逍遥叹。

琴声铮铮入耳,堂上美人趾尖点地,酥指点唇,锦缎裹腰半掩半开纤媚笑,所经之处暗香流行风缥缈,张信抬足间若九天流波,低眉信手时拂出繁花朵朵,一身风光灼华与堂上宝顶悬着的灿灿明珠不相上下。

美人边舞边趋前,回旋在吕不韦案前,邀宠之意甚明。吕不韦向来深谙舞乐之乐,开怀时总会共舞唱和。此时,他却兴致阑珊,拿起酒樽一饮而尽,静默无言。

美人看了眼右座的糜公,停下舞步,行至吕不韦身旁,巧笑斟酒。

吕不韦这才注意到美人的玲珑的眉眼,勾魂的冰肌。他微微一愣,方觉怠慢了靡公心意,忙赔笑敬酒。

靡公举杯对饮,慨然一笑,“文信侯今日的气量小了些?”

吕不韦知其意指,冷冷一晒,起身至窗边,负手而立,脸上傲气不减,语调却难掩失意,“将军身经百战,应知先锋同左膀右臂,失之易败。君臣之间,亦是此理。”

糜公点头,斟酒饮罢,淡然道:“所言极是。然沙场征伐,变化难料。先锋虽失,但不乏后来居上者取而代之。新人新谋同样可反败为胜。”

丝丝温热的风透过窗扇的缝隙窜进,扑打在吕不韦脸上。他蹙眉转身,看向糜公,惊诧道:“他一个小儿有这般能力?”不待糜公回应,又不以为然笑道:“即便有,将军所言的新人也是难寻。”

糜公淡淡然笑道:“防患于未然岂不更好?”

吕不韦回座盘腿而坐,垂目思忖片刻,道:“那依糜将军之意......”

“各退一步,海阔天空。他要建王陵,您便让他建。量他翻不出什么波澜。何必落下个不尊新王的话柄?”

吕不韦垂首无声,似斟酌,似不意。

二人沉默之际,仆从带着一个宦侍匆匆进堂。

宦侍将嬴政离宫一事分毫不落道出。吕不韦与靡公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堂内一片死寂。

糜公见吕不韦依旧拧眉不语,率先开口,“大王出走近两个时辰,你为何现在才报?”

宦侍紧张地抓着衣角,瞄了眼吕不韦,吭哧答道:“奴才以为大王只是一时气话,不出半时便会回宫。若是草草禀报,只怕丞相怪罪。”

靡公轻轻一叹,再未接话,只是看向宦侍的眼中多了分怜悯。

“太后与其他大臣可知?”吕不韦终是开口。

“太后已派人寻找。其他大臣并不知情。奴才是特来禀报丞相的。”宦侍将最后一句语气加重,有讨好之意。

吕不韦轻舒口气,紧敛的眉目舒展。然只瞬时,看似消郁的脸色忽而阴沉。他猛地拍案而起,急转高音,“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妄揣王意!什么是一时气话?是谁惹大王动气?来人!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阉人给我拖出去杖毙!”

宦侍被吕不韦一席话震呆,直至被人拖至堂门方回神连连求饶。

靡公瞥了眼颓丧挣扎的宦侍,转而对吕不韦道:“您做何打算?”

吕不韦冷笑一声,泰然斟酒,徐徐道:“宦侍所言极对。那小儿只是一时意气,不出几里,便会后悔。他若不悔,便不是在大典时与我针锋相对的嬴政。何况,太后已派人去寻,我何需打算?大王自愿体察民情,身为臣子怎能阻止?”说罢,他目光移向跪坐身旁的美人,伸手勾起她玲珑下颌,挑眉笑道:“你叫什么?”

“媚瑶。”美人低眉顺眼,神态从容,曲裾之下的娇躯却冷汗粘腻。

刚刚踏进相府大门的少府,隐约听到歇斯底里的惨叫从后院传来,猜测吕不韦此时心情定然不佳,顿时头皮发麻。

他正犹豫着是否改日再来,听得仆从报允。他进了堂内,看到正襟危坐的靡公,更加犹豫。

吕不韦免去了少府礼节,却免不了少府的局促。

少府与糜公见了礼,一脸尴尬地坐着,迟迟不肯开口。

糜公知是自己扰了议事,起身拜辞。少府见状,急忙起身拦住,赔笑道:“将军不必如此。今日下官所报之事与将军也有干系。方才只是在为难该如何开口。”

糜公惊疑,旋即重回坐塌,直言:“但说无妨。”

少府呈上巴清交予的信帛,对上座二人恭敬道:“靡公子有意与巴地丹矿商巴氏合作,为宫中提供丹砂。”

吕不韦将看完的信帛递与靡公,转问少府:“这个巴清是何来历?”

“她是一个女子,可谓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少府清楚,讲来历丝毫不能提起吕不韦的兴趣,故而只言其人。

吕不韦微微一怔,饶有兴致道:“莫非这巴家连个男人都没有,要靠一个女人?”

少府正欲罗织语句回答,忽听一怒声高起。

“胡闹!”靡公将信帛扔至案上,满面愠色。愠怒须臾,他对吕不韦拱手致歉:“郴儿定不知内情,丞相莫怪。”

吕不韦倒颇为慷慨,摆手笑道:“既是世侄推荐,定有过人之处。你我明日便见上一见。”

少府闻言,暗暗松了口气,方展颜与二人对饮。

谈笑几时,糜公起身告辞。吕不韦与少府亲自送其至府门。寒暄之际,吕不韦瞥见远处糜公的一行车马,目光落在车旁一个垂手而立的男子身上。那男子一身墨色直裾单衣,昂藏七尺,不见眉目却看得出气质温雅,不似仆从。他眯眼审视,话似自语,似问询,“那人我似在朝堂见过。”

墨衣男子未曾看向府门,却似闻见吕不韦言语,稍稍躬身垂头,神态分外恭谨。

糜公未看吕不韦所指何人,了然笑道:“文信侯好眼力。他便是楚国质子熊启。先王赐封昌平君。许其上朝议政。”

吕不韦轻哦一声,打量着男子,身子微微侧向一旁的少府,悠悠道:“能受封侯位,足见先王仁慈惜才。”见少府点头称是,他又付之一笑,调侃道:“他这身打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郡县里的官儿,有负王恩啊。”

糜公不应,只随之轻笑。片刻,拱手与二人辞别。

直至糜公乘车而去,少府才大胆附和:“丞相所言极是。

“是个审时度势,能屈能伸之人。”吕不韦轻笑一声,折身进府,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少府对吕不韦变换的言辞已疲于应付,见他亦不欲留自己,便知趣告辞。

糜公的车马穿过直通相府的街巷,渐行渐远。

随行的昌平君熊启恭谨地凑近靡公,低声道:“将军。文信侯同意建陵了?”

靡公手缕斑白胡须,闭目悠悠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功高盖主,祸必降之。他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嬴政这小儿虽然随了先王的病体,但绝非先王那般庸弱无为,将来必是个雷厉风行的君主。吕不韦不会毫无顾忌。王陵这块肥肉我吃定了。”

然静休片时,他脑中忽而想起少府提及的名叫巴清的女子,睁开双眼,望着天际悠悠白云,惬意之态顿无,眉心川纹深显。

他回味着少府对巴清的评价,心绪翻覆:这个巴清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与郴儿又是何关系?

昌平君抬头睨了眼糜公,观其面色深沉,若有所思,不再言语,垂首自虑。

吕不韦不寻找嬴政,并无他想,只为让孤傲轻狂的新王吃点苦头。可他终究没有料到嬴政的病疾会在雨中加重,甚至险些因此丧命。

好在这一次天未弄人。嬴政被救下了。

北地的雷雨大抵如此。来时,乌云遮天,雷声阵阵,雨势铺天盖地,风过花叶漫天。去时,晴空万里,烈日当头,鸟鸣声声悦耳,人往繁闹如初。

巴清下榻的客栈名“天雨上苑”,占地数十亩,在咸阳是数一数二的奢华。住客皆是来往四面八方的富商大户,或短暂停留,或常驻数月。

巴清一行人住在客栈二层。她素来善待身边侍从,此次亦为他们安排了与自己同等雅间。

房内,鸢儿一边绞了锦帕,一边劝言坐在床边悉心照料嬴政的巴清赶紧歇息。

“无妨。他喘鸣虽不厉害,可遇到这闷热潮湿的天气却是大忌。待他醒了再歇息也不迟。”巴清接过锦帕,轻柔地拭去嬴政额上汗珠,旋即伸出玉手抚上他额头探温。须臾,她脸上漾出舒心笑意,对鸢儿轻语:“余热退了。”

二人的谈话声惊醒了沉睡的嬴政。他抬手抚上余留的一丝冰凉,缓缓睁眼,最先看到的便是巴清精致的面容。他盯着她怔楞少顷,腾地撑起身子,屏息凝气,警惕地环顾四周。

巴清微微一愣,笑着解疑:“这是我暂住的客栈。你喘鸣突发,只好先来这里休养。你若觉着好些,一会儿我便遣人送你回家。”

嬴政听着她如歌似水的嗓音,紧绷地身子稍稍松缓,倚着床壁不言。他仔细回想与她相遇后的情形,目光缓缓移至她增一分则长,减一寸则短的精致容颜,瞳仁微张。

瞧罢容貌,他又将她从头到脚地打量一番。

此时的巴清已换下淋湿的粉裙,换了一身月白曲裾,头挽朝云近香髻,髻上一支银珠碧荷钗,手腕与腰间戴着玲珑玉器,端的是温馨淡雅、冰清玉洁。

他将她一点一滴看的仔细。她的罥烟眉,含丹樱唇,朝霞映雪般的脸颊,浅而柔的笑意,都在不经意间落入他寒如冰川的心田,成了茫茫的雪山上仅有的一点朱砂,一点温存。

他看的入神,忽听得鸢儿不满道:“我家小姐救了你,你就这般一言不发么?”

“不要这样刻薄,他还是个孩子。你去看药煎好了没有。”巴清接过话,免了一场尴尬。

她看着鸢儿走出房门,回头冲他莞尔。她不知,自己的笑如十里春风,令百花盛放,柔和了他眼中的寒锋。

巴清见他不语,料其仍有心防,轻声道:“我叫巴清,你呢?”

终究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于嬴政而言,警惕难消。他将目光转向别处,抿唇不语。

巴清并不介意,依然细语温温:“你家住何处?待你气力恢复,我遣人送你回去,或者让你父母来寻。”

“孤儿。”嬴政听到父母二字后终是开了口,眉目骤然冷峻。

巴清一怔,静静地盯着他脸庞看了好一会儿,心生怜惜。她从他斩钉截铁的回答中隐约感到他所言非真,心下又起猜疑:是什么能让他如此冷漠与决绝?

她沉吟片晌,脸上笑意明媚,话中威仪凛凛,“你知道鹰鹫是如何蜕变成空中的霸主么?它们出生后便与手足争斗,面临优胜劣汰的残酷。存活后,要坠落谷底,以命悬一线的代价换来飞翔的能力。飞翔后,要被赶出家门,增进独立、坚强,不惧任何困苦的心智。如此,才会没有怯懦、屈服、放弃。如此,才有资格傲视群雄、统治天空。”

这一番话非她所想,而是在她儿时,凄惶无助之际,一个男孩带她攀登山巅,指着苍穹下翱翔的鹰鹫,娓娓道来。从此,她牢记。现在,她希望以此击退眼前这个男孩的恐惧与悲愤,让他重拾被自己丢弃的自信与坚韧。

嬴政听着她凌盛的言语,心中一颤,目光回转,对上她清明的双眸,欲启的唇瓣在看到鸢儿那一刻复闭。

鸢儿笑意满面,轻快进屋,手中的药汤不慎从碗中溅出几滴。她走至巴清身旁,低头耳语几句。巴清平静的脸庞瞬时如花绽放,眉宇间又带着几分疑虑与紧张。

一旁不知所谓的嬴政盯着二人的言行,刚刚消散的警惕再次复燃,心中猜测所说的话语自己有无关系,猜测眼前两人的心到底是黑是白。

若说嬴政的担忧是多虑也不尽然。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个音容相貌已刻进自己心中的女子,明日便要赶往相府拜见自己半生的劲敌吕不韦。于嬴政而言,与吕不韦交好或纠缠不清的人皆为敌人。

如此看来,嬴政与巴清确实敌友难分。

巴清欣喜罢,端过药碗,舀一匙,吹散热气,递到嬴政嘴边,满眼温柔笑意。

嬴政眉头微蹙,颇为迟疑。

鸢儿见状气急,冲他嚷道:“我们好心相救。你却百般无礼。世上怎有你这般不知好歹的人!”

巴清脸色微沉,轻叹口气,对鸢儿正色道:“既是救人,又何必在意别人感谢回敬的厚薄深浅。你如此恶言相向,可谓有礼?”

她猜出嬴政心思,亲自抿一口勺中药汤,示意他可安心饮用。

不论他如何冷漠多疑,拒之千里,她始终安之若素,不气不躁,举手投足尽显雍容。

他望着她真挚双眸,疑心渐消,将药汤饮尽。

她嫣然取出袖间锦帕,拭去他嘴角残留残渍,端庄温善,令他心底再起一片波澜。

屋外暮色近深,雨水哒哒叩打花窗。巴清望了眼窗外,又看向嬴政,商量道:“我看你气力尚虚。不如在此小憩,待雨停再作打算。”

他犹豫片时,点点头,眼中露出难得的柔和。窗外雨声缠绵细致,如纤指,如花针,密密斜织,不觉间,在他心底织起一片薄锦,柔和切肤,温暖安心。

巴清看着仰卧闭目的嬴政,轻轻掖好被角,起身离开。

待房门轻合,巴清垂眸敛眉,神色黯淡,似有难解心事。

“小姐是在为明日去相府的事烦心?”鸢儿跟在身后,歪着头探身关切询问。

巴清摇了摇头,道:“我是在担心煜祺的病情。”说罢,信步回房。

鸢儿怔愣原地,望着巴清消逝的背影,时时展露的古怪精灵尽失,眼中是无尽的愧疚与自责。

第四章 善恶忠奸
大秦国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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