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巴蜀迷局

阴阴天际之下,云雾缭绕着巴蜀险峭连绵、千奇百怪的山峰峻岭,依稀可见的繁花绿草,隐隐可辨的鸟鸣猿啼,轻浅浑厚的流水飞瀑,皆藏着几分诡异神秘。

石城山陡峭的山腰上,一个白衣男子身背竹筐越险攀峰,见到悬石泻髓、丹菊紫芝皆一一采摘,身手矫捷。

白衣男子几番攀爬终登峰顶,抬手拭去额上密密的汗珠,欣然一笑。他墨发不束,披散后背,更衬得肤白如雪,眉间五色莲纹阴柔,颇有异域风情。

他立山巅远眺,只见奇峰遮天,飘渺云烟若即若离,似朵朵出水清莲。再看近处,两岸青山对峙,中间怪石卧波,江水穿山破壁,遇阻时如瀑悬空,砰然万里,激起水花层层,随风乘雾侵洒山壁古道。

白衣男子采满一筐草药,沿原路下山,行了两步忽闻脚下传来阵阵响动,时而沉闷,时而清脆。他并非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附近几处山峰亦有此声。他眉头微皱,颇感疑惑:莫非巴蜀的山皆是如此?他耳贴地面细听,声音又或有或无,或近或远,难辨来源。他猜测几回便不再执着,起身拍散衣上尘土,攀崖下山。

白衣男子只当声音是水击石壁的回响,风尘仆仆而去,却不知怪声源头就在自己双脚数丈之下的隐秘洞穴之内。

隐秘洞穴非为人造,遍布巴蜀近半数的苍山之中,是糜啸郴用来铸造、储存兵器的军备基地。

所有洞穴皆是一般模样。洞口内四个壮汉看守。洞分内外两间,可容纳百人,外洞数十个工匠各持铁锤,反复锤炼兵刃,大汗淋漓,火光四溅,敲击声迭起。内洞摆满已炼成的短剑、长矛、勾戟等成百上千的尖兵利器。

内洞中,糜啸郴正手持寒光长剑与仆从比试。森森剑气划破洞内阴热空气,带起凌厉骤风,招招致命。仆人持长矛回挡,渐难招架,终躲不及疾来的剑锋,被刺穿左臂,鲜血直流。

洞外一小厮沿山路急奔而进,对一直立在外洞督造的管家耳语几句,复匆匆离去。

管家步入内洞,从袖间掏出锦帕递上,恭敬道:“主人是否要去巴家吊唁?”

糜啸郴将长剑扔到一旁,接过锦帕擦了擦手,不屑道:“应死之人,没有悼念的价值。”

管家走近一步,低声道:“可巴夫人回来了。”

糜啸郴双眼一亮,狠戾之气瞬时消减,轻声自语:“看来咸阳之行很顺利。”说罢,他负手思虑片刻,冷冷一笑,举步走向外洞,“备车,巴府。”

外洞融融火光将他堂堂仪表投至石壁之上,端的是昂藏七尺、英英玉立。

巴清疾行数日,终至家门。

在她的车马进入内城后,便从坊间纷纷的议论中得知自己夫君已去的消息,一路泪如雨下。

此时,她抬头望着大门上随风晃荡的丧幡与白缎,仍泪盈欲滴,步步沉重。

她在途中无数次地催促车夫策马加鞭,为的就是早些回家,对他诉说她的想念。可如今,等着她的竟是冰冷的棺椁。

暖风徐徐,拂过她因昼夜奔波而疲惫不堪的素面。她强忍悲伤迈进大门,向灵堂走去。

灵堂内,众多家仆粗布素衣,发系喪带,跪地抽泣。

巴老夫人身披白衣却面无哀色,走到二儿子巴煜瑞身旁,用拐杖戳了戳地面。

巴煜瑞微微一愣,抬头看了眼母亲,收起真假参半的哀痛,起身搀扶巴老夫人走到灵堂中央。

巴老夫人理了理银丝云鬓,敛去仅有的一丝悲痛,欲开口说话。然一字未出,她气息一滞,唇畔隐隐得意顿失,一双眼睛光芒警惕,直直地望向快步而来的儿媳巴清。

堂内,心思存异的众人觉出异样,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身子,将目光转向灵堂大门,见是巴清,复垂首续哭,私下面面相觑。

跪地的巴煜泽当即起身,谨慎注视巴清的一举一动。

巴清急步进堂,无视旁人,绕过挡在身前的二弟与婆婆,径直走到棺椁旁,掀开蒙在巴煜祺脸上的白缎,手指颤抖着抚上他苍白的脸颊,神色凄惶。

痛心良久,她重将白缎盖好,婆娑的泪眼辗转棺椁每一角落。她要确定随葬的明器等一应物什尽数周到。仔细检查片时,她目光定在巴煜祺骨瘦如柴、弯曲如爪的手上。她伸手将他双手抚平,但十指僵硬的程度让她吃惊,像极了临终前看到或受到什么难以忍受的恐怖与痛苦,死死抓住某物不肯放手而致。

她蓦地想起坊间说巴煜祺恶鬼附身,死相凄惨的种种流言。

她的心因惊疑与忧惧而颤抖。她止住哽咽,环视堂内众人,声色凛冽,“我离家前,当家的病情尚且平稳,为何一月之内命丧黄泉?”

家仆皆垂首擦泪,无人应答。

巴老夫人脸色阴沉,道:“你是在怪我们照顾不周吗?”

“母亲误会。我只是想问清当时的情形。”巴清语气缓和,欲唤来值夜的婢女再问,却被赶来的郡守打断。

以巴家的财势,郡守前来吊唁并不奇怪,但巴清看着郡守的惺惺作态,心中不安与疑惑叠起。她隐隐感到,郡守此行绝非吊唁那样简单。

待郡守礼毕,众人纷纷见礼。

巴煜泽一副当家姿态,上前一步,笑道:“有劳郡守亲自悼念,巴家上下感激厚德。”

巴清声声色不动,心中冷笑:原来是找来的帮手。

郡守一双细眼始终色迷迷地在巴清身上打转。他与巴煜泽寒暄几句,又佯装悲悯,与众人应和几句,步入正题,“巴大公子可有留下什么话?”

巴煜泽抢先道:“我已查过,大哥病发突然,临终时没有旁人。”

郡守瞄了眼巴老夫人与巴清,哀痛之色转为担忧,“这可如何是好?家不可一日无主。你们是巴郡数一数二的丹砂大户。巴郡近半数财政收入全靠你们,可谓一发牵而动全身。人去固然哀,但逝者已矣,可不要因此误了生意。”

巴老夫人睨了眼神采飞扬的巴煜泽,心中怒气横冲,握着拐杖的手一紧,上前一步,对郡守笑道:“郡守所言甚是。实不相瞒,煜祺曾与我提过当家人选。正是老身的儿媳。”

此言一出,众人震惊,目光纷纷投向一直不语的巴清。

巴煜泽当即嗤之以鼻,冷笑道:“让女人当家,笑话!我看这话定是大哥神志不清时的胡言。”说罢,转身指向巴清,目光凶狠,“她,明知大哥重病在床,却执意外出,连自己夫君的丧礼也来迟,分内之事都无法做好,怎能担一家之主!”

“何人在灵堂吵闹,对逝者不敬。”干脆高亮的声音传入堂内。众人寻声看去,只见糜啸郴一身紫袍款款而来,眼中华光漾似深海。

巴清向门口行了两步,凝重的脸上露出一丝光彩。郡守笑脸相迎,与靡啸郴见礼后看了巴煜泽两眼,目光似是问询。

一直站在巴老夫人身旁,始终不语的巴煜瑞唇畔忽而上扬,眼中露出几分审视与玩味,似在期待一场好戏。

巴煜泽冲糜啸郴拱了拱手,挑眉一笑,话中深意耐人寻味,“靡公子不会是来看热闹的吧?”

“我为悼念逝者而来。不想庄严肃穆的灵堂之上竟是这番场景。煜祺泉下有知,一定失望至极。”糜啸郴侧头看向巴清,微笑颔首,目光温柔。他停留片刻,转眸掠过瞠目的巴煜泽,落在郡守谄媚的脸上,笑道:“非自家人,不便插手别家事。您说对么?”

郡守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点头道:“糜公子所言极是。今日,逝者为大,其他择日再议。”

郡守的临时变阵与糜啸郴的阻拦令巴煜泽怒火中烧。他铁青着脸,额上青筋凸显,横眉怒视众人,拂袖而去。

巴老夫人重重舒了口气,惨白的脸上多了分光润,望着巴煜泽的背影嗤之一笑,借身体不适为由,与巴煜瑞离开灵堂。

未过半刻,堂内人各散去,唯剩巴清与糜啸郴。

巴清站在棺椁前,望着静躺在棺中人,心绪纷乱,不断自问:是争是弃?何去何从?

行事狠绝的三弟;为利而谋的郡守;暗藏心机的婆婆;看似无争的二弟,他们的一言一行,不断在巴清脑中闪现,纠缠不清。她闭上眼,努力冷静,却纷扰更重。

糜啸郴缓步走到她背后,轻唤:“清儿。”

糜啸郴温柔的声音如春雨滋润她干裂的心田,惶惶中令她看到青芽破土的希望。她睁开眼,转身对上他脉脉含情的双眼,梨花带雨,嗓音沙哑而揪心,“郴哥,帮我。我不能让巴家的家业毁在无能之辈的手上。”

靡啸郴对她的话早有预料,今日来到灵堂亦是为她解患。现下,他闻此言,轻轻一叹,拭去她眼角泪水,温润笑道:“好。不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与你一起。”

糜啸郴本想留下陪伴巴清,但碍于身份,加之突然接到咸阳密报,只得匆匆回宅。

他刚进家门,便听到一阵幽凄的箫声袅袅而来。他顿了顿脚步,思虑片晌,微扬下颌,往后园去。

他来到后园,寻着箫声望去,白衣男子斜倚墙头,玉带束衫,垂肩黑发随风扬拂,乌丝缠绕眉间五色莲纹,尽显风流韵致,道骨仙风。

荡荡而出的箫声撩日色,动石心,似香炉中飘出的袅袅青烟,一片风便可划断;似美人未语先羞、织锦遮面,暗喻心绪难言。

糜啸郴静听少顷,唇角一勾,负手缓行,立在墙垣之下,笑道:“萨孤王子好雅兴。”

萨孤卓韫坐在墙头,缓缓放下竹萧,俯视着靡啸郴,眼中闪过一丝羡意。这羡慕并非因其俊挺刚毅的外表,而是能够与自己心心念念之人常相见。

靡啸郴环视偌大的花园,自顾笑道:“我的后花园怕是要改名了。”

自萨孤卓韫入住此处,园中原有的纵横拱立、苔藓成斑、藤萝掩映的山石花柳皆被奇草异藤替代。

萨孤卓韫淡淡一笑,看着打理有致,掩羊肠石径的药花枝蔓,淡淡道:“花繁惹厌,药草虽淡却耐得长久。”

“我一直不明白,像萨孤王子这般游历各地,潇洒不羁的人怎会心甘情愿屈尊我处?”这是糜啸郴一直思虑却难以猜透的问题。

“糜公子的意思,是不再需要我了?”萨孤卓韫眉眼的阴柔化作笑靥,纵身一跃,落在糜啸郴五步之外,如琼树立于青山绿水之间,尽得天地精华,光彩照人。

靡啸郴解释道:“非也。我只是好奇。凡事,总要有个理由。”

萨孤卓韫收萧于腰间,淡淡一笑,不予回应。

靡啸郴锐利地目光落在那黄竹精镂的萧上,只见体开前五后共六个音孔,极细,雕刻的图案极像一个少女。

萨孤卓蕴眉眼一敛,微微侧身,避开靡啸郴视线,语气淡漠,“方才,我欲找公子商议丹药一事。管家说您去了巴家。不想回来的这样快。”

糜啸郴欲开口回应,忽听门楼处传来一声怒吼。二人齐齐望去,只见巴煜泽一把推开阻拦自己的糜宅管家,满面怨愤而来。

靡啸郴轻蔑一眼,回头再看,萨孤卓蕴已不见踪影。

“你敢过河拆桥!你别忘了,巴煜祺的死你也有份!想撇的一干二净?做梦!”巴煜泽还未走近便是劈头盖脸一顿痛斥。

糜啸郴慢条斯理地捻着身前盛放的射干蕊心,嗤笑一声,理也不理。

“你笑什么!”巴煜泽见状愈加怨怒。

糜啸郴精致如剔羽的眉梢一扬,目光如冰刀一般划过巴煜泽赤红的耳面,语气似刀尖上的寒芒,“笑你目光短浅,胸无大志,没有半点开发利用的价值。”

巴煜泽气急攻心,指着糜啸郴手臂发抖,欲语无言,怒视片时,愤然离去。

糜宅管家瞥了眼巴煜泽匆匆的背影,走近糜啸郴,低声请示:“主人,他知道的太多,要不要......”

“时候未到。”糜啸郴淡淡道。

管家会意,想起咸阳急来的密报,郑重道:“将军来信说,王陵将建,石料与丹砂、水银皆是聚财良机。另外,少府那里也按您的吩咐打了招呼。文书已拟好,正在送来的路上。”

糜啸郴轻恩一声,心不在焉。他垂着头,浓卷的睫毛在眼下打了一层厚重的阴影,掩住浓墨般的眸子。

他脑中回忆着灵堂之上,巴清面对巴煜祺至真至性,泪如雨下的情景,手中蕊瓣随丝丝湿热的风轻缓飘落。他望着纷扬的花瓣,忧心自问:若到叶茂时,花已无心,该如何?

冥想片刻,他手心一狠,将待落残花连根拔起,喃喃自语:“也罢。纵蚕吐空情丝,也不悔自缚。”

第六章 巴蜀迷局
大秦国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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