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黑幕的密林藤条互绕，攀缠接天，似罩上数层暗色织网，不见尽头。风来，旋转处如哭诉，阵阵凄苦；叫嚣时如狼嚎，毛骨悚然。

刹时间，万木倾伏，同波涌浪翻，轰声不绝，淹没阵阵铿锵的马蹄声。

嬴政挥鞭催马，奔在黑暗的林道。马蹄翻腾，鬃毛飞扬，风驰电掣。他闪过枝叶末节的阻挡，不时回头看身后追兵，怛然失色。

他身后五十米外的数人身着盔甲，手持弩弓，紧追不舍，带起地上杂草碎叶，凌空乱舞。飞驰最前者一手勒住缰绳，一手抽出背上箭壶里的利箭上弓，夹紧马身，速度不减，对准嬴政飞奔的马射去。

马腿中箭，长嘶倒地。嬴政从马背摔下，翻滚到树边，被赶上的追兵围住。风掠叶动，沙沙作响。树上几双发光鹰瞳犹如暗夜里窥伺的鬼眼。嬴政双腿发软，瘦小的身躯颤抖不已，只觉周围的一切彷佛要将自己吞灭。他畏缩着抓住枝干，栗栗危惧地望着将自己团团包围的士兵，忽而看到了吕不韦得意的面孔。

“吕不韦，你大胆！”嬴政当即高声呵斥。

吕不韦充耳不闻，从人群中走近嬴政，狰狞笑道：“只要你让位与我，就可得一条生路，否则便是你父王的下场。”

嬴政颤栗怒吼：“妄想！寡人要诛你九族！”

这时，一束光穿透阴暗，如消退黑暗的黎明。嬴政循着光线看去，前方不远处显出一片血色花海，同火照之路。花海中央有一红衣女子拈花巧笑。

嬴政只觉那侧影像极巴清，拼命朝花海跑去，口中呼喊求救。

而身后的吕不韦与士兵亦挥剑朝花海奔去。

“政儿，政儿。”坐在床边的赵姬握住嬴政挥舞的双手，急急唤醒儿子。

嬴政惊醒，猛然坐起，环顾四周，心跳紧促。他急喘良久，终轻舒口气，仍觉梦境真实如亲历。

赵姬拭去儿子额上滴流的汗水，心疼的将他揽入怀中，轻拍后背以示安慰。嬴政想到梦中的吕不韦，一把推开母亲，力气生狠。赵姬踉跄地后退，对儿子莫名的怨气错愕不已。

嬴政不语，转身躺下，以背相对。

赵姬欲再走近安慰，又见嬴政猛地坐起，怒目相视，吼道：“寡人的衣服呢？”

嬴政所指的衣服并非平日在宫中穿的常服，而是离宫出走那日，巴清在客栈为他准备的平民衣袍。嬴政回宫后，不再穿戴，但一直放在床头，时常睡前呆望。而现在，他发现床头空空如也，莫名怒意暴涨。

殿内的侍婢吓得不知所措，纷纷跪地埋头，胆战心惊。

赵姬不知其中因由，拧眉道：“我让人扔掉了，寻常人家的衣服何需这样紧张......”

嬴政剑眉一敛，打断赵姬的话，对着地上的侍婢疾言厉色，“去给我找回来！找不回来你们也不必回来！”说罢，冷冷地看着赵姬，声如深冬寒风刺骨，“请母后不要乱动寡人的东西。您不在意的，不代表寡人可以丢弃；您喜欢的，不代表寡人可以接受。”

赵姬怔怔地看着儿子，又看着慌张跑出的侍婢，眼中痛苦浮动，转身离开。行至殿门，她想着儿子的话，心伤蔓延，指尖划过冰冷的朱门，唇瓣轻颤，加快脚步，缄默的泪眼朦胧。

她自知这盘以失去至亲为代价，换来自己尊位的赌局赢得苦不堪言，亦无数次凄凄自问：走到这一步，究竟谁对谁错？是不是再美好的初衷也敌不过似海深宫，权利争锋？

万幸。侍婢们命不该绝，终于找到了被扔掉的衣袍，呈与嬴政。

嬴政抱着衣袍静坐在床，脑海中尽是巴清的音容笑貌，还有那一番鹰击长空的豪言。

他沉默良久，环着衣袍的手臂一紧，抖擞起身，双目重现盛气，对一旁的宦侍果决道：“摆驾，相府。”

年小的嬴政始终将吕不韦是自己最大的劲敌。他认定除掉了吕不韦便除掉了危机。然他并不知晓，真正的危机，非举目便见的寒寒冰川，而是冰川之下暗涌无底的深水。正如吕不韦与昌平君。

天被宽大的树枝割成绺绺蓝色绸缎，斑驳光点与摇曳的绿叶交相辉映，似一只只诡秘的眼。

苍苍渭水河畔，安静的密林，数鸟惊飞，鸣叫交错。

昌平君引箭拉弓，射双鸟，身姿挺傲，昔日垂首糜公马车旁的谦卑恭谨丝毫不见。

一旁门客拾来双鸟，赞道：“主公好箭法。”

昌平君气定神闲，不置一词，于箭囊中再取三箭上弦。他左手持弓，右手使力，对准徘徊空中的飞鸟，蓄势待发。

倏忽，“哧、哧、哧”三声，箭以迅雷之速射出。

众门客寻声望去，又见三鸟坠地，纷纷拍手惊赞。

昌平君拂袖扔弓，神态安然，悠悠吐语：“一箭三雕绝非只要强劲的臂力与熟练的箭法便可实现。它要有足够的耐心、慎密的布局和精准的眼光。”

门客们悉心听教。媚瑶东北密林之中，踏花拂叶，疾步行近。今日的她，一袭白衣，束发素面，曾在相府艳舞的媚态全无，轻风撩拨之下英姿勃发。

她走至昌平君身前，跪地叩首，轻唤一声：“主公。”

昌平君笑着虚手相扶，道：“在相府的日子如何？吕不韦近日可有什么动静？”

“一月前，他将宫中丹砂供应之权交给了一个叫巴清的女人。”媚瑶垂首道。

昌平君凤眼一眯，思忖道：“这倒奇了。叱咤朝野的吕不韦竟为一女子随意更变决策。可知因由？”

“靡啸郴从中相助。”

昌平君惊疑道：“竟能让两个如狼似豹的男人心甘情愿相助。你可知她的底细？”

媚瑶如实相告：“少府赞她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属下听到她与吕不韦等人的对谈，亦觉此女确实与众不同。”

昌平君点点头，目光掠过东北密林，神色忽变凌厉。他步步走近媚瑶，一只手揽过她的腰肢，脸贴近她白皙的颈项，双眼紧盯林中一棵榆树后露出的衣角，冷声耳语：“你太不小心。”

树后之人不知行迹暴露，待察觉昌平君门客现于身后，无力还手，轻易被钳。

媚瑶看到跟踪者，低垂着头，惶惶不安。

昌平君沉默少时，神态复雅，平静道：“回去吧。一个时辰后，嬴政将至相府。不要错失要事。他的故事，我来帮你编。”

媚瑶应下，接过门客递与的缰绳，上马扬鞭，疾驰而去。

门客看了眼仍跪地挣扎的跟踪者，对昌平君道：“是靡公的人。”

“老东西。”昌平君冷哼一声，负手远眺长。凝眸片时，他眯起凤眼，缓缓自语：“若我没有猜错，吕不韦要做相邦了。”

门客道：“那个叫巴清的女人与糜啸郴交好，或许是糜公的人。主公欲如何打算？”

昌平君不以为然道：“交好不等于同袍。或许，她仅为家业；或许，她意在吕不韦。或许……”

一黑衣军士接道：“但能让吕不韦与糜啸郴相助的人，总会有些用处。属下愿前往巴蜀探查她的底细。主公正是用人之际，若能有所用处，岂不更好？”

昌平君点头，“不错。巴蜀是关塞要地，更是大秦粮仓盐府。或许，对糜公之策，可从糜啸郴入手。或许，那女人正有用处。你且去探查一番。”

昌平君说嬴政一个时辰后会到相府确实应验。

媚瑶快马加鞭返回相府，最先看到的便是大门前停着的玉辂。玉辂唯有君王方可乘坐。

昌平君猜测吕不韦将要成相邦也得到了应验。

嬴政屈尊相府，封吕不韦为相邦，又拜其为仲父，说了许多违心之言，皆是忍辱负重的筹谋。

可昌平君万万没有料到，嬴政谋算完吕不韦，竟找上了自己。

夜幕之下，咸阳宫明暗交错，静谧非常。

通往咸阳宫的甬路上，昌平君跟在手持宫灯的宦侍身后，不敢有片刻延缓。自他接到传召起便狐疑不解，从未与自己说过一句话的嬴政意欲何为？

宦侍带昌平君来到咸阳宫西偏殿。西偏殿是国君书房与寝室所在，除了召见亲信重臣，很少有礼仪性会见。

昌平君垂首进殿，跪地行礼。

嬴政放下手中竹简，开口便是赐座二字。

昌平君盯着侍婢放在身侧的三重方榻，心绪翻腾。他缓缓坐下，小心谨慎地似生怕方榻之下藏着什么锥刺。

三重方榻乃位同相邦之礼。昌平君心中了然，今夜的召见绝不简单。

嬴政好似猜到昌平君所想，嘴角勾起，似笑非笑，“世子来我大秦多少年月？”

较之朝堂所见的冷面默然与平日听闻的喜怒无常，此时的嬴政语态缓缓，温和近人，不禁让昌平君诧异。

昌平君垂首恭谨道：“回大王，十年。”

嬴政听罢，恩了一声，又问：“这几年住的可还习惯？”

昌平君道：“承蒙先王与大王恩眷，食邑山阳三万户。”

嬴政不做犹豫，肃穆道：“既如此，为何你终日朝堂之上呆立无为，不议政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分君之忧。你可尽到了臣子的本分？”

“臣有负王恩。请大王责罚。”昌平君被嬴政突变的话锋刺的一愣，来不及琢磨其用意，赶忙叩首请罪，心道高座果然难久坐，话未过三便已如坐针毡。

嬴政对请罪或歌颂之词颇觉腻味，嗤笑道：“百官于朝堂，除却吕相、靡将军与站在前排的几人，其他哪个不是昏昏欲睡，敷衍行事。若以此论罪，半数官员皆要受罚。”

昌平君闻言轻舒口气，心中有了几分拿捏，俯身叩首不做应答，静待嬴政下文。他料想，之前种种言语不过是个引子。

果然，嬴政剑眉一挑，意味深长道：“不过，寡人观世子与那些个终日无所作为，只知吃喝玩乐的朝臣尚有不同。”

此话在昌平君意料之外。他心下一惊，缓缓抬头，迎上嬴政鹰隼般锐利的双眼。

此时，嬴政的神态又如朝堂那般冷面默然，闪烁的烛光映出他幽黑的瞳仁，似无底黑渊；似无边暗幕，惹得昌平君莫名心慌。

心慌之际，他又听嬴政道：“既来之，则安之。先王赐你封号昌平。于我大秦，乃繁荣昌盛，国泰民安之意。于世子你，则有仕途平顺亨通之意。”

昌平君本以为嬴政会讲自己如何与其他臣子不同，怎料非也。他感激谢恩，“大王厚爱。臣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嬴政听罢，竹简“啪”地扔在案上，目光殷殷，言词恳切，“你我虽出身异国，却同为王室。许多为人臣子无法体会的，想来你我深有感受。今夜传召世子，只当是君臣之间的一次谈心。”

昌平君乃庶出，因母不受宠，后被送往秦国为质。他出生时便备受冷落，日常起居尚不如平民百姓。没有王宠眷顾，连一个小小的奴才亦不将他们母子二人放在眼里，动辄辱骂。外人眼中，他担的是高高在上，永享富贵的世子名号，而背后的辛酸苦楚只有他自己知晓。

嬴政语中其心。昌平君抬眼望着一脸稚气的嬴政，生出一丝同情。然这几句听起来颇像肺腑之言的话，换得他瞬间的动容，根本撼动不了他积藏多年的怨恨与雄雄野心。

交谈至此，他已了然嬴政心意，叩首道：“臣愿为大王分忧，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其实，嬴政并没打算以寥寥几句虚情假意的话，拉拢一个臣子来效忠自己。他要的不过是互为利用。

嬴政拿起案上一方叠好的画帛，起身走近昌平君，殷切道：“此乃一幅画帛。画中人姓巴名清。世子即日启程，将此女寻进宫来。”

昌平君听到巴清二字时已然神思飞驰。他想起渭水河畔有关她的一字一句。他想不到，眼前的小儿今夜召他的目的竟是她。他想来想去，愈发觉得惊讶有趣。

嬴政瞧着昌平君脸部肌肉与眼神细微的变化，握着画帛的手一紧，“世子认识此人？”

昌平君心神回转，道：“不。臣只是在几日前的宴饮中，听人说起。”

嬴政神色微凛，“说了什么？”

“说她相府求财，颇得吕相青睐。”昌平君说罢，垂首静待下文，却久不闻声。他忍不住抬头看去，见嬴政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冷峻无比。

殿内沉寂良久，方响起嬴政喜恶难辨的声音，“世子有所听闻，寡人亦有。寡人听闻西南巴蜀有异动。世子便替寡人前往探查一番，辨明虚实。”

昌平君惊诧地看向嬴政，瞠目无言。

他明白嬴政口中的异动是指谋逆之举。可谁要谋逆？依当前形势，郡守、郡尉可能性极低。百姓起义如天方夜谭。那么，唯一可能的便是三朝大将军糜公的侄子糜啸郴。他再将其中关巧审思一番，方想起糜公与长安君成峤的母亲韩氏一脉曾有联姻，往来近密。难道是意指糜公欲助成峤夺位？这是要借故将隐患铲除？

他忽而怀疑渭水河畔猎物之时，自己身边是否有这小儿安插的奸细，否则他的思虑怎会与自己如此相似。可嬴政当下的情状，连个宫奴都不愿为其卖命，还谈什么奸细。想了片时，他终认定只是巧合。

嬴政并不是个悬疣附赘的樗栎庸材，而是懂得绝处逢生的坚韧之辈。昌平君思及震撼之际，又见嬴政纤瘦有力的手攀上自己的臂腕，将自己扶起，声色恳切道：“寡人举目无依，唯有借卿之力。”

此言已算是孤君危泣。昌平君眸光微动，双手接过画帛，对嬴政深揖，再言效忠之语，寒暄片刻，叩拜离殿。

“世子若将今夜之谈说与他人也无可厚非。但寡人觉得，世子总要为自己留得几分，才不枉来秦十年。”嬴政亲自将昌平君送至殿门，说着不咸不淡的话。

昌平君只躬身道是，匆匆离去。

嬴政目送其身影消失，这才信步入室。他行至书案，颓然坐倒，呆楞须臾，伸手将烛台、文具、竹简统统扫落下来，狼藉满地。

他双目晦暗，气息微喘，心中反复默念着巴清二字，面色渐浮薄怒，愤愤而思，难道自己看重的皆要被吕不韦夺走吗？

昌平君出了偏殿，独自走在昏暗的甬路，反复斟酌嬴政的言行，不觉间，已近宫门。

夜风暖暖，鼓入袖中，隔开了肌肤与衣袍，由青砖地面激荡的脚步声愈发清亮。他忽而想起了那一幅画帛。他从袖中取出，立在高悬的宫灯下，借光细看。

宫灯摇摇，光色昏黄，映出女子模样。他不由地目定难转，心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