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流水桃花

泠泠月色,明星其绚。

嬴政深夜无眠,手展一卷《归藏》,于案前挑灯细读。

“大王。郑女御求见。”徐总管进殿禀报。

嬴政正看得玄妙之处,无暇他顾,不加思索道:“不见。”

须臾,他眉心一蹙,脑中回忆着徐总管口中的郑女御,反复想了几回仍毫无印象,不禁奇怪。他初登王位,后宫虚空,怎的凭空出来个郑女御?

嬴政喊住走至殿门的徐总官管,不解道:“郑女御是谁?”

“回大王,郑女御名郑初音,年十三,由太后钦点,赐号‘慧’。”

嬴政听罢徐总管的介绍,沉吟少顷,似笑非笑道:“让她进来。”

门外等候的郑初音得了传召,紧了紧端着玉盘的手,深吸口气,低眉顺眼走进。

她轻声细歩行至嬴政案前,垂头小心翼翼地端起珍品放置桌案,恭敬退后,轻舒口气。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提起胆量看一眼座上的嬴政。

嬴政眯眼打量着这个与自己同龄的女孩,冷冷道:“抬起头来。”

郑初音缓缓抬起尖巧的下颌。明亮的宫灯映出她清秀容颜。

嬴政看清面容的第一瞬,呼吸一滞,眼中掠过一丝惊诧。他未料她竟与自己心心念念的巴清颇有几分相似。

他盯着她的眉眼愣了楞神,旋即冷静地审视起来,双眼如寒夜孤星,如苍鹰锐利,看的郑初音一阵惴惴不安。

片时,嬴政目光落在手中的《归藏》,漠然道:“既然是母后看重的人,怎能只给女御名分。寡人进你嫔位。赐居琅苑。”

一旁的徐总管瞥了眼尚在惊愕的郑初音,走近嬴政,低声提醒,“大王。郑女御既不是官家女儿,又非王室宗亲。封此高位恐怕不合规矩。”

嬴政嘴角一沉,猛地将手中竹简摔向徐总管,疾言厉色道:“寡人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这阉人多嘴!不合规矩?寡人便是定规矩的人!滚!”

徐总管踉跄退后,匆匆行礼,快步出殿。郑初音亦是心惊肉跳,只觉嬴政的性情远比爷爷形容的还要暴戾。

嬴政并未让郑初音起身,冷眼打量,语气嘲讽,“母后眼里容不得沙子。你能从贱婢升至宫嫔,想必有些本事。跟寡人说说,你用了什么招数?”

郑初音卷睫扑展,话音轻颤,“大王明鉴。奴婢并未用什么招数。全因太后垂爱。”

嬴政轻呵一声,鄙夷道:“你的意思是,自己命中注定陪王伴驾,飞黄腾达?”

郑初音自知任何言词都可能招来一番讥讽或惩罚,便将头深埋,不敢再答。

嬴政沉吟须臾,声色缓和几分,言语轻慢却带着无法忤逆的霸气,“既来之,则安之。寡人不管母后派你来是何用意,也不管你暗自打的什么主意,变了身份就要做好自己的本分。进了咸阳宫,就该知道谁才是你的主人。母后给你的,寡人一样可以。你若三心二意,寡人绝不姑息。”

郑初音再垂首,低声应道:“是。奴婢谨记。”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啪”的一声,惊地浑身一颤。她寻声看去,只见自己送来的珍品被打翻在地,汤水溅落,玉碗碎裂。她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看向嬴政,却见他声色俱厉地呵斥:“九嫔掌教四德。你几次三番自称奴婢,无半点规矩。是欲求不满还是心不在焉?”

“嫔妾知错。大王恕罪。”郑初音顿时泪水盈眶。

嬴政冷冷一哂,起身走进寝室,语气决绝,“念你初犯。今夜在殿门外静思己过。”

郑初音心中十分委屈,不言谢恩,起身走向殿外,拖着娇小的身子凄凄跪地,泪珠摇坠,青丝垂脚,如一抹落寞孤魂。

她静静地盯着自己映在地上影子,抬头望了望药玉色的夜空,又垂下头泪眼朦胧。

此时的她,十分希望能够抛却身世宿命,化成一朵飞花,一缕清风,飞离王宫,重回云梦山。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瘦长的身影与摇晃的灯影重叠,立在她眼前。

她心猛地一坠,抬头看去,只见嬴政一袭寝衣站在面前。她含在眼中的泪不敢下落,忧惧地看着他,心想是不是又有什么刁难。她简直无法想象,世上竟有如此可恶的少年。

“起来吧。”嬴政递过一方锦帕,声色缓和许多。

她微怔,迟疑地接过锦帕,拭去脸颊与眼角的泪水,但心中又起酸楚,眼泪止不住地扑簌而下。

她索性任由眼泪滑落,偏头娇嗔道:“大王与太后置气,却怪到嫔妾身上。怎不将嫔妾打入冷宫?再不解气,逐出宫门,要杀要剐随着大王的性子!”

嬴政看着她玉容落寞,梨花带雨,抿嘴不语,心底微软。抛开郑初音与赵姬的主仆关系,他并不讨厌她。

近两个时辰的跪罚,让郑初音的膝盖与双腿僵硬不已。她一只手撑地,一手捏打着小腿,欲站起,却因身子酸麻无力,跌坐在地。

嬴政看着她嘟起嘴,满面委屈,颇觉可爱,轻笑两声,向她伸出了手。

郑初音怔愣瞬时,伸手相握,另只手顺势揪住嬴政衣袖,踉跄起身。

二人仅半臂之遥,额首相对,姿势暧昧。

清风拂过,吹动藏于云后隐现的弯月,扬起郑初音鬓髻青丝,甚是迷人。

嬴政借着宫灯与几缕银色月光细看,她一身淡粉曲裾,随云髻戴玉兰花钿,双瞳剪水,肤如凝脂,颇像个误落凡尘的仙子。

嬴政对郑初音的美只是欣赏并无喜欢,唯一动心之处便是那一双与巴清相似的眉眼。他只觉得那眉眼中似有数不尽的灿然星光,那清莹水波如迷倒千世浮华的佳酿,让人甘愿沉醉其中。

“夜已深。大王该歇息了。若误了早朝,太后会责怪嫔妾。”郑初音娇声软语将嬴政飞驰的神思斩断。

他又仔细看了看身边含羞的美人儿,最终松开手,心中怅然,亦无睡意,随意找了处石阶坐下,看着远处明灭的宫灯,信口道:“你家出何处?家中可有亲人?”

郑初音并不拘束,在嬴政身旁坐下,道:“民女生于巴郡。后来与爷爷一同住在云梦山。两年前到了咸阳。”

听到此话,嬴政神色惊喜,扭头盯着郑初音急切道:“云梦山?宜君的云梦山?”

郑初音木讷地点点头,一脸莫名。

嬴政语调顿扬,追问:“你爷爷与鬼谷子可有什么渊源?”

郑初音这才明白嬴政诧异的原因,摇摇头,茫然道:“从未听爷爷提起此人。”说罢,又小心地观察嬴政神色,道:“大王可否给嫔妾讲一讲那鬼谷子?”

嬴政也不避讳,悠悠道:“鬼谷子名王诩。纵横之鼻祖。其才无所不窥,众学无所不入,不论日星象纬、预算世故,或六韬三略、布阵行军,皆精确十分,变化无穷。社会纵横、天地玄妙、祛病延寿,更是世人不及。弟子门人,入世皆举足轻重、大有作为。然此人行迹不定,神秘莫测,难寻其踪。后来,有人传他已离世,又有人传他隐居在宜君的云梦山。”

郑初音若有所思道:“大王是想寻得鬼谷子的弟子助自己一臂之力?”

嬴政点点头,道:“你生在巴郡,想必对巴氏一族有所了解。讲些那里的风俗听听。”

郑初音忽而想到前日长乐宫中听到的巴清二字,侧头贴近嬴政,嘻嘻笑道:“大王可是有喜欢的人了?”

嬴政避开她目光,向旁侧坐了坐,拧眉道:“何以见得?”

郑初音伸出五指动了动,狡黠一笑,“掐算而知。”

嬴政轻蔑一笑,“你会算卦?”

郑初音一脸正色,点头称是。她见嬴政半信半疑,又道:“大王今夜看的那卷竹简名《商易》。因以坤为首卦,故又名《归藏》。占卜时,需由八个经卦叠出六十四个别卦方可起效。”

嬴政惊诧地看她,不置可否。

郑初音见嬴政仍不言语,便自顾说道:“大王若是喜欢便将她召进宫来。常伴左右岂不更好?”

嬴政玩味笑道:“她进宫了,你怎么办?你不怕寡人不再见你,琅苑变成一座冷宫?”

“怕。后宫哪个女子不怕。可大王身边不能没个说话的人。嫔妾做不到的,若别人可以,也是一桩好事。”

郑初音说的云淡风轻,却引得嬴政心绪翻覆。他抖擞起身,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意味深长道:“母后赐你‘慧’字,果然名副其实。”

言罢,他起身回殿,空留郑初音一人立在盈盈夜风中,思绪万千。

第十章 流水桃花
大秦国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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