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有一盛名花阁，进门如见千花万柳，时妆艳服女子无数，各个夏月茉莉盈头，巧笑争艳，凭栏招邀。

此阁名拢翠，也是巴家二公子巴煜瑞的第二个家。

阁内，二层七巧斋。

“你怎将陈公子私卖假酒，又与其父亲小妾私通的事告诉了你嫂子？不怕陈公子记恨你？”一红衣美人依偎在巴煜瑞怀中轻声呢喃，口中的陈公子便是郡守的儿子。

“怕什么？他酒后失言，连自己都不知晓。”巴煜瑞搂着美人，惬意无比。

红衣美人美眸辗转，抬身离怀，嗔怒道：“你大哥已去世多日，你怎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不想当家了？当初你说当家后就接我进门，要反悔么？”

巴煜瑞眼角微挑，勾起床边的酒樽，清流入口，回味无穷。饮罢，他轻笑道：“急什么。我们先择优而栖。”

美人娇嗔着投进巴煜瑞怀中，巧笑勾魂。

二人嬉闹未几，一阵喧哗传进门来，接着便是一阵琵琶声入耳。

巴煜瑞心生好奇，起身开门一探究竟。他寻声望去，只见一层高台之上，一墨衣女子怀抱琵琶半遮面，独坐台中弹奏。

一曲弹罢，又奏一曲。墨衣女子人面朦胧，纤手挽春，细捻轻拢。琴声时而孤风千险、飞絮青冥；时而幽咽凝绝、暗恨绵绵；时而铁骑突出、激越雄壮。

向来靡靡之音盛行的花阁突然响起了铿锵磅礴的浩瀚之音，引得众人一阵喝彩。巴煜瑞亦斜倚门栏听得入神。

红衣美人整襟下床，斜睨着台上的墨衣女子，不屑道：“她是三日前来的这里，说什么也不肯摘下面纱。名字倒是不错，叫楚涟雪。涟雪，冰清玉洁。呵，立牌坊也不看地方。”

曲罢，台下摘下面纱的呼声迭起。楚涟雪不予理会，举步走向后台，姿态傲如寒冬独梅。

巴煜瑞看着那抹娇俏身影，对面纱之下的容貌好奇难禁。

楚涟雪眉心的厉气，他看的十分清晰。花坊的女子是何姿态，他更清楚。他断定，楚涟雪绝非只为寻常的卖艺女子，嘴角一扬，动身向后台去。

待巴煜瑞至后台，楚涟雪已出了拢翠阁，穿过曲折蜿蜒的水桥、街巷，走向通往城门的长道，步履迅捷，丝毫没有女儿家的轻盈扭捏。

道上车马粼粼，人流如织，鼓吹清和绕城。诸多琳琅满目的珍品贵物；色香俱全的美食佳酿；精彩夺目的奇玩杂技，缓了来往行客的脚步，独独留不住楚涟雪的侧目。

徐徐暖风穿堂过巷，卷起城楼的飞烟薄雾，撩拨着楚涟雪的青色面纱。面纱之下，玉面粉肌半掩半露，神秘勾人，引得地痞无赖驻足。

“美人儿去哪儿？”几名身着华服，身形浪荡的贵公子拦住楚涟雪去路，眼露色光地将她上下打量。

楚涟雪理也不理，侧身绕行，谁知又被拦住。贵公子们洋洋得意，一副唾手可得之象。

楚涟雪扫视几人，冷冷道：“走开。”

行人渐三两住脚观望，窃窃私语指责，看似同情却无一阻止。

贵公子们脸上咧开玩味的笑意，只把楚涟雪的话当做娇嗔。其中一肥壮男子猥琐笑道：“美人儿，天气炎热，何不摘了面纱，也好让我们瞧瞧你的娇容？”说罢，上前两步，伸手欲摘。

楚涟雪眉眼一紧，眸底凌厉闪过，猛地抓住男子手腕。

男子顿时叫的撕心裂肺，惊得其他几个同伴瞠目结舌。

观望的行人纷纷低语，说楚涟雪衣着迥异，身手了得，绝不简单。

男子已疼的龇牙咧嘴，冷汗涔涔，欲抽回手腕却被擒得动弹不得。

楚涟雪手臂向前用力一甩，男子踉跄跌后。另外几人看着同伴青紫的手腕，轻吱一声，怒目相视，欲要以多欺少。

楚涟雪无半点胆怯，右手伸向腰间，握住盘挂的长鞭，杀气腾腾。

她抖落长鞭，鞭尾可怖的倒刺让众人惊愣恐惧。

贵公子们怯懦起来，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僵持之际，一个爽朗男声从众人身后传来，三分温柔，七分魅惑，“前方怎这般拥堵？叫人如何行路？”

众人扭头看去，原来是风月场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巴家二公子。

楚涟雪眯眼审视着款款而来的巴煜瑞，见他笑意风流佻达的，凌厉的眼中多了几分别样光彩。

几名贵公子相视一眼，猜测巴煜瑞意欲何为。

巴煜瑞行至楚涟雪身前，微微一笑，转身走近几人，目光在受伤男子的手腕上晃了一晃，笑意更浓，“这位姑娘是在下好友，不知因何得罪了各位？”

此言一出，围观者又起私语。楚涟雪柳眉一挑，看着巴煜瑞高挑秀雅的背影，面纱下似有笑意波动。

几个贵公子不愿与巴家作对，便不再纠缠，赔笑几句，悻悻离去。

众人渐渐散去。楚涟雪收起长鞭，瞥了眼巴煜瑞，自顾前行。

“姑娘。”巴煜瑞快步上前，伸出手臂，拦在楚涟雪身前，挑眉笑道：“不说声谢谢？”

楚涟雪斜睨着巴煜瑞，挥开手臂，继续前行。巴煜瑞轻“吱”一声，快步跟上。

行至城门，楚涟雪蓦地转身，不快道：“巴公子要跟到何时？”

巴煜瑞温柔笑道：“道谢为止。”

楚涟雪不屑一笑，“你以为我斗不过那几个废物？”

巴煜瑞一本正经道：“纵使姑娘身手不凡，也难敌众人。若再添几个，又或是招来官府的人，姑娘可有把握？”

“真是蛇鼠一窝。”楚涟雪目露鄙夷，转身出城。巴煜瑞依旧随行身后。

出城百米，楚涟雪再次住脚，极不耐烦地看着巴煜瑞，冷声道：“你总跟着我做什么？巴公子不用打理家中生意吗？”

巴家是巴蜀有名的丹砂大户。数日前，巴煜祺病逝，其妻巴清与巴煜泽争夺家业一事引得街头巷口议论纷纷。坊间除了对巴清这年轻寡妇的质疑外，更嘲笑巴家男子皆是无用之辈。楚涟雪说此话，自是在讥讽。

巴煜瑞笑意僵硬瞬时，眉眼更加温柔，“姑娘这般问，在下可否当做是一种关心？”

楚涟雪微微一怔，对其无赖之举既觉无奈又觉可笑，劝道：“巴公子还是回吧。我所去之处不适合公子涉足。”

“哦？哪里？”巴煜瑞一脸不以为然。

楚涟雪眼神一动，目中寒意森森，语气也变得怪异，“那里有怪鸟，有猛兽，有鬼嚎，凡路经者皆余生病痛缠身，噩梦连连。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巴煜瑞认为她是为摆脱自己故意危言耸听，自信满满，去心坚决，“姑娘不怕。我怎会怕。”

楚涟雪朱唇微动，不再多言，任他一同。

时过三刻，二人行至薄雾缭绕的僰王山坡，攀上山门处的一条林荫小路。小路两旁竹林茂密，左右垂拱，如绿色长廊。滴滴雾珠隔减了太阳的炙热，较之城里清凉许多。

巴煜瑞见楚涟雪径直不停，似要进山，且进的还是一座巴蜀百姓谈之色变的鬼神之山。他不禁起了好奇，快行两步与她并肩，笑道：“姑娘进山作何？”

楚涟雪冷笑道：“与你何干。若怕便回吧。”

巴煜瑞见她仍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便再未接话，紧随其后。

行过数百米，二人至山内。山外清晰悦目的鸟语啁啾渐渐销声匿迹。巴煜瑞放眼望去，前方婆娑碧浪，竹影层层，雾霭渐浓，周身静谧异常，凉意袭身。

楚涟雪察觉到身后人的情绪变化，淡淡道：“前方是飞雾谷。巴公子若不想跟随，顺着方才的路返回便可。”

巴煜瑞瞅了眼前方厚重的雾霭，再看看身前的楚涟雪，虽心有犹豫，却不得不顾面子。他下颌微扬，眉眼轻挑，再与她并肩，笑道：“不回。”

楚涟雪眸中闪过一丝惊讶，旋即加快脚步，轻叹一声，“公子可要跟紧了。”

不出片时，二人消失在一片浓雾之中。

不知行了多久，巴煜瑞忽觉前方浓雾渐淡，如雷吼声从远处传来，震得他一阵心颤。

这时，他耳畔又响起楚涟雪寡淡的清音，“那是落水洞的急瀑。”

半刻后，浓雾消尽。巴煜瑞举目望去，唇齿惊启，只见前方一道飞瀑似由天外飞来，跌入地府，气势恢弘可比女娲补天，与银河同齐。

楚涟雪似见以为常，不做停留，蜿蜒着出了洞府。

正当巴煜瑞暗暗赞叹那飞瀑天造地设，鬼斧神工时，峰回路转，又出一片天地。

这片天地不禁让他观赏之情尽失，怛然失色。

此时，楚涟雪也停住脚步，回身道：“我们到了。”

“这......是落魂谷？”巴煜瑞想着祖辈传下的落魂谷传说，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越发忐忑。

他仰头看向右侧陡峭的绝壁，只见洞窟几十，穴穴藏棺，离地数丈之高，有的三五一起，有的连成一片。

他定睛细看，每座棺椁旁的石壁上皆刻有形状怪异的红色图案，久看便觉得脑袋昏昏惶惶，似有怪兽朝自己奔袭而来。

楚涟雪看着神色顿失的巴煜瑞，讪笑道：“怎么，怕了？”

巴煜瑞用力摇了摇脑袋，这才发现方才所见皆是幻觉。

楚涟雪指了指身后数尺外的巨石，道：“若是害怕便躲在那石背后面。”

她前行几步，立一较高石台之上，摘下面纱，口吹长哨，又挥鞭击空三次，声声响彻山谷，似是林王召兽。

几声响罢，山谷中嘤嘤嗡嗡，振翅之声不绝于耳。

巴煜瑞赶忙跑到巨石后躲起，小心探头观望，只见无数大小鹰鹫疾飞而来，或盘旋于楚涟雪头顶，或落在她身旁。

他瞠目结舌，寒毛倒竖，欲再跑得远些，无奈双脚如被禁锢，虚软地动弹不得。

楚涟雪缓缓伸出左臂，让一只形体较小的幼鹰飞立臂弯。她右手轻轻抚上幼鹰背羽，一脸宠溺。其它鹰鹫见此，纷纷拍打着翅膀，尖爪离地，跃跃欲试。

楚涟雪与鹰鹫们玩闹一会儿，想起了躲在石背后的人。她回头挥手，如花树堆雪的脸上漾起淡淡笑意。那笑意如深夜里最美的百合，清冷无声，我见犹怜。

巴煜瑞望着楚涟雪心神怔楞，不觉间已从石后缓缓走出。

融融日光之下，他恍然看到，她右侧眼角下，有一指弯月纹，似疤痕，似特意勾画的图纹，迥异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