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清走近厅堂，看到一个身着黑色长襦，腰束革带，下着长裤，腿扎行縢，透着几分军士模样的男子正负手立在堂内，望着墙壁高悬的碧玉麟雕出神。

她脑中反复回忆，实在记不得自己认识这样一个故人。

黑衣军士察觉有脚步声迫近，转身朝堂门望去，见来者像极画上之人，疾步近门看个究竟。

巴清进堂，同样打量着审视自己的黑衣军士，微微垂首，含笑道：“阁下久等，请上座。”

黑衣军士觉察自己失了礼节，欠身一笑，端正入座。

“方才，仆人说有故人来访。阁下......”巴清淡淡一笑，将最后两字音调拉长，不欲再言。

黑衣军士作揖，笑道：“不错。但这故人并非在下。”

巴清一听是咸阳口音，再次审视男子，渐觉其气质谈吐绝非无足轻重的寻常之人，便笑言：“军士远道而来，不如先喝一杯巴蜀特有的清酒，解一解车马劳顿。”

黑衣军士微微一愣，对其细心侧目几分，执杯言谢。

待黑衣军士斟饮两杯。巴清探道：“不知那位故人是军士的朋友还是主上？”

“是在下的主上。在下奉命来请巴夫人去别处说话。”黑衣军士正色应答。

巴清眉目一凛，暗自猜测：便衣私访，不示身份，何人何事？

黑衣军士见巴清有些犹豫，便从腰间取出一串佩绶交与。

巴清忙起身双手接过，定睛一看，不禁心神激荡，惶也惊也。她手中绶首是身刻谷纹的两条黄白夔龙，口吐舌须，气势逼人。单看这印便知主人的身份定是王侯贵胄。可再向下看，又见佩身三采，绿紫绀，淳绿圭，这她不禁疑惑。

佩绶等级森严，无人敢越制私造。可眼前此物却分明越规。绶首既是龙佩，绶身应是四采，赤黄缥绀，淳赤圭，怎就成了九卿的规制？

黑衣军士似料到巴清心思，笑道：“巴夫人心中疑问，待见到我家主公便可解开。”

巴清抬眸看着一脸晦暗之气的黑衣军士，摩挲着手掌中精光内蕴的冰凉佩玉，无法拒绝却又忧虑难言。她不知这一去又会生出多少始料不及的牵扯。

不想去，却必须去。得罪不起，推脱不起。

巴清换了一身浅蓝曲裾，随黑衣军士出了家门。

黑衣军士带巴清来到北街的一家客栈。

她进栈内环顾，不见人迹，连招待客人的小二与老板亦无踪影，心下多了分警惕。

此间客栈已被昌平君买下，平日里照常经营，暗里则是联络巴蜀官员与监视糜府的谍站。

巴蜀非咸阳都城，人土风俗皆有不同。嬴政欲探察异动，昌平君欲借糜啸郴助自己谋事，皆非一朝一夕可成，必要从长计议，慎思密行。

黑衣军士引巴清来到最西侧的一间雅室门前，对巴清低声道：“屋内，是当今在秦为仕的楚国王子昌平君。巴夫人好自为之。”

巴清微微一愣，哪里认识这样的故人，心中更加忐忑。

她梳理心绪，镇定进门，抬眸看去，只见一个身长七尺，着褐色衣袍，约莫而立之年的男子负手向窗而立。再细看之，男子麦色肌肤，卧蚕墨眉，唇若涂脂，袍口青云绣饰，腰嵌墨玉，脚踩绣云浅履，较之器宇轩昂、权倾朝野的大秦相邦吕不韦多了分温文尔雅，比久经沙场、威严凌人的护国将军糜公更显逸静亲和。

黑衣军士走至昌平君身旁，耳语几句，恭敬立在一边。

巴清上前一步，跪地叩首，“民女来迟，望世子恕罪。”

昌平君转身入座，展开案上的画帛，看着眼前女子仔细对比了一番，淡淡道：“抬起头来。”

巴清依言微微扬起精致下颚。昌平君盯着她澈如一泓清水的双眸，仿佛看到了自己早已殆尽的善意，不禁想起自己儿时的日日夜夜，想起那些忍辱、阴谋、杀戮，那些被自己冠以卧薪尝胆的是是非非。

他怔怔少顷，将目光移向别处，漠然道：“巴夫人请坐。”

巴清自行隔了右座，坐到左侧，微微垂首，恭敬无言。

昌平君道：“曾听闻巴夫人美貌颠倒众生。本以为是画像与传言浮夸。今日一见才知是自己浅薄。”

巴清淡淡一笑，道：“天下美人如云，民女不过沧海一粟。”

昌平君唇角一勾，挑眉笑道：“百花争艳，大多都是副皮囊。我说的是内蕴。还有不属寻常人的贵气与不愿轻易认输的执着。”

巴清听着这般夸奖一时语塞，只觉得他语气愈是云淡风轻，自己愈是心慌。

昌平君并不在意她的沉默，又悠悠开口：“既有心为凤，便该选对枝头，不然落得个枝断身亡可就白费了心思。”

巴清倏地抬头，如坐针毡，忙起身叩首，“民女惶恐。不明世子意。”

昌平君意味不明地笑笑，“我且问你，前些日子可是去了咸阳？”

巴清点头，仍不明就里。

昌平君执起案上茶盏，吹散上浮热气，抿一口，不温不火道：“大王对你朝思暮想，你却佯装不知。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莫不是我高估了你？你要明白，愚者，多被人弃。”

巴清脑中瞬时空白，怔怔地看着勾眼审视自己，神色严肃的昌平君，一阵莫名不解。

她仔细回忆在咸阳时的人事，除了那个雨中相遇的病少年，其他未觉不妥。可她又想，一国之君怎会衣衫不整的流落街头，且无人寻觅？实在太过荒唐。

她虽有疑惑但又不便开口询问，又想天下奇巧之事终究少之又少，种种猜测也不足以证明那病少年就是秦王，或许是昌平君在夸大其词，故意刁难。

想来想去，她也确实觉得方才的话很是透着鄙夷与讥讽，不禁腹诽，话音加重，带了丝怒意，“世子明鉴。民女赴咸阳只为家业，从未见过大王，更没有半点攀龙附凤之心。何况，民女已嫁为人妇，不能进宫，亦不想进宫。”

昌平君听罢，暗自冷笑：原是那黄口小儿在单相思。他默然片刻，笑道：“听巴夫人的语气，我是无法交差了。”

巴清见其语调温和许多，微微舒心，莞尔道：“民女妄测，世子心中已有复命的说辞。”

昌平君顿时笑逐颜开，眼中露出些许赞赏，“果真是佳人颖悟惹人怜。”语顿，他话锋一转，敛笑道：“不过，大王既有此心，我们做臣民的岂能违逆？夫人不要辜负了大王的抬爱，累及家人。还是先随我一同进宫付旨。至于留与不留，我皆可替你周旋。”

巴清观其不苟言笑，不敢再拒，垂首应下。

昌平君见其同意，亦不多留，爽朗道：“好。隔日启程。佩绶，巴夫人收好。日后需要时，可持它与我相见。”

巴清亦为推辞，行礼告辞。

黑衣军士目送巴清走出客栈，回室对昌平君道：“恕属下直言。这样自负无礼、不识时务的女人，您怎还由着她？”

昌平君踱步窗前，望着天际浮游的白云，悠然笑道：“她是个可用之人。但利刃需得磨砺出。你不是说她夫家还有两个弟弟么？利益与地位面前，几人能视若无睹？几人能甘愿拱手付出？凭她现在的心性，连一家之主都难坐稳。我们且帮她一帮，待她锋芒毕露后大有用处。这就如同扁舟行海，得到浪翻人危时，才能明白什么是乘行之道。”

黑衣军士醍醐灌顶，点点头，又低声道：“糜啸郴对她事事袒护。您将佩绶相赠，恐有不妥。”

昌平君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黑衣军士，神色笃定，“不足为惧。糜啸郴绝非只知沉迷女色之人，帮她自有帮她的道理。记恨也应算到嬴政那小儿的头上，与我何干？况且，我相信，她绝不会将佩绶一事说出。”

昌平君所料不错。巴清确实没有将客栈一事告知糜啸郴。

她悠悠荡荡行至糜啸郴住处，手握佩绶，双眼痴痴的望着糜府大门，犹豫不前。

自巴煜祺离世后，家中种种人事令她心寒，难再相信，惟有糜啸郴相待如初。今日突逢变故，她最先想到的商量之人就是他。可究竟说与不说？她反复斟酌。她知此事非同小可，昌平君与糜公是敌是友亦难分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错一步易万劫不复。她想着昌平君的话，掂量良久，终是后退两步，转身离开。

于她，糜啸郴可用，昌平君亦可用，二者不牵扯，不干涉，若逢变故，易于摆脱，是为最好。

她行了十余步，忽而一阵箫声飘来，脚速不禁放缓，微微侧耳。

箫声如海浪层层推进，如雪花阵阵纷飞，又如峡谷旋风，急剧而上。她静听少顷，了然一笑，知是牧犊子的《雉朝飞》。

她自小熟通音律，对琴箫尤为喜爱，深谙文曲、器乐相和之道。她认为，此时此曲，应由筝琴奏出方更显精妙，而非音色强弱都略输一筹的竹萧。

她淡然一笑，加快步速，又忽闻箫声陡变，如深夜静淌的银河，孤孤戚戚；似雪山峰顶的冰泉，冷冷清清。音丝与悬空烈日分散而下的万束阳光缠绕，映射浸透一物一草，也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酸楚。

她止步细听，愈发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萦绕心头，不禁想起儿时种种，想起一个久别多年，但又终生难忘的人。

箫声悠悠，回忆难收。她猛地回头，耳目双双观闻，欲寻源头之际，箫声却戛然而止。她踌躇片时，仍不闻箫声再起，心有落寞，无奈而去。

她身姿飘然，步步远离。

此时的糜府巷角，萨孤卓韫缓缓现身，一袭白衣，清风盈袖，双眼直直盯着巴清远逝的背影，惘然若失。

巴清回家时已是日暮。斜阳方好，光泽金红，如片片龙鳞。

朦胧的暮烟飘荡在巴宅上空，乌鸦停立枝头，不时地发出寂寥鸣叫。

余辉穿过茂密山林与半腰翠竹，跃过砖瓦屋檐，跳至间间错落有致，繁花绿树的阔院围角，散落在镶金漆器，清水玉石处，晶莹刺眼。

宅内西苑的游廊内，四名家丁分抬漆案四角，快步向厅堂走去。

家丁身后又跟着十个丫鬟。前四人各自拿着四副漆盘、漆卮与竹筷。后六人则端着各色菜肴，香气四溢，引人垂涎。

众侍穿过回廊，跨过仪门，迎面三间正房。廊柱，菱花雕镂，干净爽朗。廊前，花草正浓，清香弥漫。墙周，数株翠竹五六成组，盎然挺拔。前院内杨柳垂条，莺鸣悦耳。

西苑是巴氏家人平日聚餐之地。与雍容华丽的主庭相比，更添洒脱简丽。

巴老夫人与巴清已在正中的房内等候。屋内布置简单，却件件精致。

众侍置好一切用具，悄然退出，只留两名侍婢旁立。

巴煜泽背手阔步入院。巴老夫人座对厅门，静默望远，瞅见来人，将目光移向别处，神色厌恶。

巴清位于右侧，闻脚步声渐近，不动不语，双眸微垂，呼吸微重，心神微恙。

巴煜泽径自入座，意气自得。他斜睨二人，嘴角微微扬落，轻蔑不屑。

饭菜备齐。三人无语相对，各梳心事。

斜阳已没，余辉散淡。案上汤菜渐冷。此间，巴清渐觉不适，眉心收聚，唇瓣青白，面色不佳。

巴老夫人看了眼儿媳，以为是对巴煜瑞迟迟不来心有责怪，便对着一旁的丫鬟嗔道：“怎还不回来？再去催。”

侍婢欠身，恭敬道：“老夫人莫急。二爷已在路上。”

巴清见婆婆面有不满，勉强展颜，慰藉道：“无妨。等等罢。”言罢，她又觉身子无力，胃中翻覆，越发不适。

巴煜泽瞥了眼巴清，冲巴老夫人挑眉讥道：“大嫂说的是。二哥一向如此。您何必动气。”

片刻，巴煜瑞匆匆赶至，眉若弯柳，如沐春风，几缕额发随风逸动，风流无拘。

巴老夫人见儿子一脸悠然自在，无奈责备，“还知道回来。真是越发没正行。”

巴煜瑞唇角粲然，向巴清与巴煜泽赔笑道：“让嫂子与三弟久等。我自罚三杯。”

“平日此时，各自忙闲。今日齐聚，未有预知。二哥来迟，情理之中。”巴煜泽话似圆场，实则针对巴清。

巴清烟眉轻扬，盛一碗芙蓉银耳汤，递至巴老夫人眼前，笑道：“事出突然，难免仓促。”

巴老夫人欣慰接过，关切问：“可是生意上的事？”

巴清点头道：“隔日，我需再赴咸阳一回。”

“怎么，宫中丹砂有变？”巴煜泽急切询问。

巴清欲开口，忽觉心里重重一沉，眼中一人变做两影晃动，身子不觉后仰。她勉强将身子前靠，臂肘支撑桌案，手抵额头，按揉太阳穴。

巴老夫人见状，关切道：“清儿，可是哪里不适？”

巴煜瑞一愣，随即吩咐一旁的丫鬟，“快请郎中。”

巴煜泽双眼紧盯，仔细观察，生怕漏掉一个细节。

三人等待片刻，巴清仍无好转。她眉头紧蹙，呼吸急促，只觉心慌惴惴，无力应答，脑中反复想着近几日持续的体虚与时常瞬发的头昏恶心。越晕眩，思虑越难停息。越回想，越觉得心酸。越难过，越不想呆在此处。她左手按住桌案，右手撑地，用力起身。

侍婢见巴清起身，赶忙搀扶。他人亦起身随后。

巴老夫人一脸担忧。巴煜瑞不忍道：“许是最近太过劳累，伤了身子。扶当家的回房休息。郎中很快就来。”

巴煜泽无言跟随，嘴角微勾，目光晦暗。

然还未出得厅门，巴清便忽觉四肢麻木。她惊慌地抓住搀扶自己的侍婢，欲开口，又觉眼及之处人、物渐渐模糊。

“当家的，是要在院内休息么？”

巴清听见侍婢的问话却无法应答，只觉自己双脚无力前行，身子缓缓下沉，直至眼前一片漆黑，再听不见旁人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