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遮日，骤风乍起。

巴清怀着忐忑的心再一次来到了秦都咸阳。

突来的病疾还未痊愈，巴清便整装急急北上。

北上所经之地雨雾频频，几日不见晴天。她本想到了咸阳有清风送爽，却仍是一片阴霾茫茫，于初到咸阳那一日无异。

她环顾周身的车马粼粼，人流如织，想起初到咸阳的情景，想着刚刚的人去家变，想着不知此行是祸是福。

她轻吸口气，抬眼瞧着坚固高耸的城门，上前几步，伸手抚摸斑驳墙壁，想着它见证了大秦崛起雄立一方；镌刻着千户万家阴晴圆缺；看过无数风花雪月，人走茶凉，不禁生出几分彷徨。

苍茫天海下，她只觉得自己像只疲倦的孤鸿，云雾的前途，何处是新径？何处是归路？

她知道，心志凌云者，总要走进豺狼虎豹的森林，攀跨削岩峭壁的高岗，渡过浩瀚翻腾的汪洋，穿踏荆棘丛生的狭径，方有资格扶摇直上。

“巴蜀富饶地险，温婉秀丽。关中沃野形便，风俗悍犷。同是天府之地，巴夫人更爱哪一个？”她兀自感慨间，昌平君近身附耳低语。

风掠，二人袍袖相叠。她看着他暧昧举动，旁移一步，低眉莞尔，“世子说笑。咸阳金城千里，怎是巴蜀可比。”

昌平君瞥了眼两人之间腾出的空隙，唇角微扬，袍袖轻甩，负手进城，“巴蜀乃大秦仓邸，如人之左膀右臂。无巴蜀之利，何谈披靡，怎不能比？”

巴清颔首附和，“世子真知灼见。民女受教。”

昌平君止步，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巴夫人商贾世家，自然晓得其中利弊。这般谦让，真与初见时大不相同。”

巴清的轻描淡写道：“世子不也是今日异于往昔。”

昌平君眼底生光，盯着她再次打量一番，神色玩味，似见到了奇特物什。

巴清随昌平君一行人过西市，穿两街，终至府邸。

她原想，以昌平君身份之贵，所住之处定是气派俨然，门庭宽旷，周身翠竹包揽，青松长环，虽比不得王宫华庭却犹胜其他，但眼前此景着实让她吃了一惊。

她举目四望，整座府邸外清简无任何草木修饰，又避开闹市，行人稀少，天昏风起，暗墙黑瓦独成，平添几许萧瑟。

管家带着几个仆从出门接过行礼，牵走马匹，走近昌平君，低声道：“世子。郑方士说您今日回府，特来拜望，已在正堂等候。”

昌平君微微一愣，旋即恢复往常神色，挑眉道：“来了多久？”

管家道：“已有半个时辰。”

昌平君点头，转身请巴清入府。

巴清走进府内，又是一惊，一条青砖石路由大门贯穿前院直指厅堂。五扇黑漆堂门简单大气。框上菱花雕纹明净爽朗。院内两侧茉莉花道顺墙边直伸后院，洒脱简丽，清香四溢。

若说佩绶与府宅的不合规矩是因受制于人，可府内的陈列摆设却能自己做主。巴清缓步打量着身前风度翩翩的昌平君，多了分欣赏。同时，她也隐隐地感到，眼前人定是个胸有丘壑，腹有千秋之人。

她向前看去，见堂内立一老者，正向己处观望。

昌平君已率先进堂，笑意盈盈对老者作揖，“郑方士久等。”

郑方士欠身行礼，目光却在缓步进堂的巴清身上游移。

当初他与她只一面之缘，未料有再见之日。今时重逢，他眼中有掩不住的惊喜，更有初遇时不曾有的诧异与怀疑。

巴清并不知晓眼前的老者便是当初留下自己雕像之人。她打量着他，见他寻常灰衣，被称方士，想是颇受昌平君看重的隐士，便盈盈一笑，点头施礼，“先生好。”

昌平君入座不语，静察二人动作。

郑方士同礼回应罢，又盯着巴清的脸左看右看，将五官细较了数遍，只觉她的罥烟眉，青杏眼，像极了自己的孙女。

巴清见他双目不离，神思怔楞，心下疑惑，面露尴尬，不知如何开口。

这时，昌平君声起：“巴夫人先在我府上休息，晚些我们再谈。”

待巴清退出，昌平君调侃道：“郑方士这是怎了？动心了？”

郑方士苍苍笑道：“老朽斗胆猜测，世子巴蜀之行定与这女子有关。”

昌平君抿茶一笑，泰然道：“的确。不过方士既知我今日赶回，又听了她姓氏，猜中不足为奇。”

郑方士并不多言，躬身拜别，“老朽告辞。”

昌平君急忙起身拦住，满脸不解，“方士刚来怎就要走？”

“天色近晚。世子还要带那女子进宫复命，老朽岂能耽误？”

昌平君微怔，暗自惊叹，意味深长道：“方士的话真是时时让人警醒。不知方士对这女子看透几分？”

郑方士呷呷一笑，脚步不停，木杖轻点石砖，声音渐行渐远，“非池中物。”

黑衣军士匆匆进堂，与身影佝偻的郑方士擦肩而过，收了仓促气息，对昌平君垂首道：“禀世子，人已查明。是杨中令的下属。属下不明白，杨中令的人为何在巴蜀？世子与他不过点头之交。他为何派人一路跟踪？”

昌平君立在堂门前，默不作声，细眼微眯，目眺天际，脑中反复回荡着郑方士的话，千头万绪。

片晌，他深吸口气，悠悠道：“也许，不是跟踪咱们，而是跟踪那个叫巴清的女人。”

戌时起，乌云渐散。太阳没，余辉润天。池鱼归渊，炊烟唤子，灿星寥寥，弯月勾天。

巴清在客房内休憩了两个时辰，听到了进宫的召令。她重整装束，随昌平君忐忑出发。

二人马车行至宫门，下车受询。

昌平君提灯出示腰牌。侍卫仓促一礼，启门放行。

巴清谨慎地跟在昌平君身后，听到宫门沉重的闭合声忐忑倍增。她亦步亦趋，眼波四顾，举目之处飞阁流丹，檐角飞翘，囷囷拔地而起，凌空潇洒。

她目光辗转几周，渐渐落在昌平君高挑秀雅的后背。回想近日种种，她看得出他心思缜密，绝非乱施恩惠之人，一言一行皆有所用。突来的王命已让她惴惴不安，而眼前人的那一句“留与不留我都可替你周旋”，更让她忧心忡忡，总有种说不出的蹊跷。

宫内的夜静谧地只剩风声。西北的夏风较之西南多了几分恣意与凉意，穿梭于高厚的宫墙间，时而轻如细雨，时而急如浪奔，惹得巴清喉咙疼痒，轻咳了两声。

“还未痊愈？”昌平君提灯前行，轻声问候。

“劳世子挂心。已无大碍。”巴清轻舒口气，态生两靥愁，娇喘微微。

前行百米，昌平君忽的停住脚步，转身仔细地看着如姣花照水的巴清，想到她要去伺候嬴政那病小儿不禁甚感可惜。他朝巴清走近，两眼紧盯，瞳孔微张，凝眸间，抬手抚上她玉颊。

肌肤之亲，只差毫厘。巴清惊恐地后退两步，一脸错愕，满眼警惕。

昌平君收回悬在半空的手，笑道：“巴夫人此时模样像极病时的西子。大王见了定会更加怜爱。”

巴清自幼受父亲教导，晓史懂世，自然知道越王勾践送西施迷惑夫差，离间君臣，颠覆吴国江山一事。她更知道，昌平君方才的话若被有心人听了去，必是灭顶之灾。她小心四顾，确定无人才稍稍松了口气，旋即瞠目相视，提醒他失言。

昌平君知其心思，却毫无顾忌，满脸笑意，越发靠近，逼的巴清连连退后，背抵上湿凉的墙壁。

他一只手撑住墙壁，挡在巴清左侧，笑道：“不对么？”

二人只距咫尺。宫灯晃晃，映出昌平君俊美的脸廓。此时的昌平君往常温雅不再，更多的是邪魅与玩味。

巴清避开他幽暗双眼，目光移向别处，话中多了几分凌厉，“自然不对。民女非西施，大王亦非夫差。若按世子所言，您寻得民女，岂非勾践？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敢宣之于口！”

昌平君嗤之一笑，眉梢嘴尽皆是不屑，单指挑起巴清下颚，指尖冰凉透骨，从她下颌穿过喉底，一线冰入心底，“我不过一时失言。现下四周无人。你不必紧张。民间有传，吴亡后，西施与范蠡归隐，余生安稳。另有人说，她被人沉溺于河，香消玉损。又有传，她爱上夫差，为情而殉。你认为最可能是哪一个？”

巴清此时满是厌恶，无心斟酌话意，侧头避开他手指，不满道：“民女不知。请世子自重。”

昌平君挑眉紧锁巴清双眸，似要将其看穿。僵持片刻，他恢复往日神色，淡淡一笑，“走吧。大王该着急了。”

巴清看着他俊秀的脸上漾起的笑意遍体生寒，无言跟随。

二人又行百米，视野豁然开阔。

巴清放眼望去，前方两对夔龙铜雕分座宫殿玉阶两旁，卷尾半坐，昂首怒目，前爪前伸微抬，兽嘴大张。其体型之巨，气势之威猛，足以一啸山河动，雄风撼九州。

夔兽身后是三十六道白玉阶，直直延伸至咸阳宫主殿。

二人拾级而上，避主殿往西行进，廊腰缦回，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巴清行于回廊之中，只消片刻，便回头难见来时路，前观，漫漫无尽头。

约莫半刻，二人行近回廊末端。

巴清看到前方殿门外有一宦侍垂手而立。殿内灯火明亮。

宦侍见来人是昌平君，眉眼起了笑意，腰身稍弯，交叠前身的手微微翘着兰花指，细声细气道：“世子您可来了。待奴才先行禀报。”

昌平君和煦笑道：“有劳徐总管。”

巴清看着走进殿内的徐总管，端在腰前的两手紧握，低眉垂首，连呼吸也小心翼翼。

正当她百转千思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人事时，耳畔传来昌平君如沐春风般轻柔的声音，“别怕。万事小心。一切有我。”

她抬头，与他四目相对，心中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