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天阙危情
巴清得到传召,低眉顺眼地跟在徐总管身后轻声细步进殿,跪地叩首,不敢抬头。偌大的宫殿内,只有嬴政一人。烛火晃动,闪烁飘忽,映出美人卓卓。嬴政坐在玉案前,看到心心念念的人终于再现眼前,如寒星般的双眸立刻变得柔和。他身子前倾,定定地看着她,膝上交叠的双手微微收拢,丝丝暖意在冰冷的指尖流窜。少顷,他看了眼徐总管,冷声道:“寡人有要事相谈,不必门外守候。”听到此声,巴清心中一颤,暗自惊叹:“真的是他。”她明知自己的举动失礼,却仍忍不住抬头看向座上人。当她看到那熟悉的面庞,又偏偏错愕呆愣。怔怔无语间,她又有稍许安心。相识总比不识好。徐总管行了礼,关上殿门。偌大的宫殿瞬间静谧异常。嬴政愣愣地望着巴清,欲言又止。那样的眼眸,那样的姿容,他虽在心中描绘了无数次,自觉丝丝无错,可当真的看到时,才知无尽的想象也不及眼前的一次悸动。他心绪辗转了百回,话语思虑了千遍,终是以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道谢开了场,“多谢你雨中相救。”巴清神思回转,赶忙叩首回道:“民女那日不知大王身份,无礼之处望大王恕罪。”嬴政听着她恭敬而疏远的回应,不由得双眸黯淡,一言不发。殿内气氛格外沉闷。嬴政愈是声色不动,巴清愈是觉得尴尬。正当她方寸未整,心中无措时,忽闻一阵窸窣声。她抬头看去,见嬴政正抓着腰间宝剑,小心翼翼地起身下台。她不解地看着他。他食指贴唇示意莫要出声。嬴政轻声踱步,行至殿门处,慢慢将耳朵贴近门壁。巴清跪在一旁,噤若寒蝉。不消片时,嬴政面色由沉转愠,握着剑的手一紧,右手用力将门一拉,疾步跨至殿外,拔剑直指门外偷听者,气势汹汹,凛冽杀气呼之欲出,“果然是你!”巴清惊诧地跪行至殿门内侧,顺着剑锋看去,竟是方才的徐总管。徐总管已吓得张皇失措,转身便逃。巴清瞠目结舌地望着他踉跄的背影,又看了看嬴政。嬴政冷哼一声,立在原地未有其他动作,像是料定逃跑之人还会折回一般。果然,徐总管未行五十步,又小跑折回,扑通一声跪在嬴政面前,不住地磕头求饶。嬴政冷笑,“怎么不跑了?”徐总管不敢言语,垂头战战兢兢地跪在廊内,眼睛死死地盯着嬴政手中的剑。“他除了让你监视寡人的一举一动,还让你做什么了?”嬴政怒目相问。徐总管仍噤若寒蝉。嬴政哧地一笑,横眉打量着他,嘲讽道:“真是忠心。你以为寡人不敢动你?你不过是他的一条狗。”说罢,俯身上前,挑眉晃剑,咬牙切齿道:“你猜,一只狗若没了猎物看家的本领,主人会怎样对它?”月光泠泠澈澈洒在剑上,与锋芒融为一体,更加寒意逼人。徐总管强装镇定,却早已暗自叫苦不迭、肝胆俱裂。此情,巴清已被嬴政的阴狠惊得紧张不已,心中似有巨大铁锤不断击打,时上时下,舌尖颤颤。嬴政见徐总管仍不回答,话锋一转,狠戾道:“好!今日我便割下你的耳朵!挖出你的眼睛!砍断你的手脚!看他还留不留你!”巴清顿时怛然失色,捂住惊呼出声的嘴。嬴政挥剑向砍去。徐总管仓惶躲过第一剑,但也划伤了肩膀。他捂住左肩,瘫软在地,指间渗出血迹,背抵廊柱,发冠滚落一旁,冷汗从死灰般的脸上滴落。此时的徐总管再没气力动弹,如掉进猎人陷阱的猎物,任人宰割。而此刻的巴清已将因果缘由,利害关系猜出大半。她虽不知嬴政口中所说的‘他’是何人,但知身份地位必举足轻重。能让一国之君这般忌惮隐忍的人物寥寥无几,猜度几回便知是谁。且不说巴清不愿看到那血肉模糊,肢断身离,惨不忍睹的一幕,要紧的是,她深知徐总管若在自己觐见时丧命,背后的权臣迁怒不了嬴政,却会迁怒自己。这样的结果,只想想便不寒而栗。至此,巴清顾不得许多,赶忙起身挽住嬴政持剑的手臂,跪地唤道:“大王!”嬴政扭头看她,眼里熊熊怒火让她望而生畏。她压制心中忐忑,朝嬴政摇了摇头,音色颤抖,“求大王网开一面。”嬴政一愣,不可思议地审视着巴清。徐总管亦惊讶不已,绝望的眼中闪过一丝希冀。“放了他?他主子定会当我胆小如鼠,日后在朝上更变本加厉。”嬴政剑锋不偏,语气却稍有缓和。巴清环着嬴政胳膊的手紧了紧,恳求道:“大王可否先听民女一言。”说完,不等嬴政应允,便上身微起,贴近他耳朵,声如细丝,“小不忍则乱大谋。大王志存高远,万不可自毁前路,陷自己于险境。”嬴政握剑的手一颤,锐目回转,高抬的剑缓缓下落,尖抵青砖,廊柱挡光,锋芒黯淡,踌躇似进退两难。巴清仔细观察嬴政神色,猜到其沉吟不决的因由,垂眸思索片刻,对着浑身哆嗦的徐总管,正色道:“不论你受何人指使,有何目的,是忠心护主或情非得已,我都希望你看清自己的处境。大王要你死,你人头顷刻间便落地。岂是他人能救?即便你非贪生之辈,也要为自己的九族考虑。舍卒保帅,屡见不鲜。你真的愿用自己与族人的性命,赌你的主上是否愿为救你换得个藐视王权、以下犯上的罪名么?”言此,她气息微顿,看了眼漠然的嬴政,又回视徐总管,目光凛然,语调森然,“你门外偷听不单忤逆大王,更致我于险境。我与你无冤无仇,何故至此?我若未察自当别论,可现下我已知晓。你认为我会如何对你?大王不忍,我却可以。大王不愿做,我愿意。你若有命出了宫门,大可将我的话一字不落地回禀你家主人。我们且看看,你的主人最终会相信谁,且看看,你还有没有命再进得宫来。”巴清如此狠戾实因痛恨被人监视。有监视便有搬弄是非。有是非便有恩怨误会。久之,怎会不险?何况,徐总管是吕不韦所派。当下,她正需吕不韦帮扶,若今夜有半点不利之言流入吕不韦耳中,若日后再见嬴政,再被偷听,岂不永远受制被动?倒不如借此机会,竭力让徐总管倒戈做个双面间谍,助嬴政一回,亦解了自己隐危。徐总管本以为巴清是怀着真善之心为自己求情,谁知竟是这一番光景。句句正中要害。他脑中嗡的一声,肩膀猛地垮下,唇角阵阵抽搐,眼眶满是泪水,全身无力仿若微尘般一吹便散。巴清见徐总管这般动作,便有了把握,一字一句清脆沁人,掷地有声,“跋前疐后时,识时务者方得平安。我见你肯折回领罪,定是不忍连累族人。现在,大王仁慈,免你罪责。你可明白,何事该记,何事该忘?”。徐总管惨然点头,连连道是。可未见嬴政同意,他声音又变得低哑。巴清攒出一个笑意,扯了扯嬴政袍袖,轻唤:“大王?嬴政将头别向一旁,利剑回鞘,厉声喝道:“滚!”徐总管破涕为笑,叩首数次,狼狈离开。巴清垂首长舒口气,环着嬴政胳膊的手无力松落,本就虚弱疲惫的身子仿佛被抽空一般,瘫坐在地。嬴政伸手握住她手腕,稚嫩的嗓音,温柔的语调,“让你受惊了。”巴清刚刚平稳的心一提,仰起脸对上嬴政灼灼目光,心有余悸。她望着他,目光自他金簪发冠落至浓墨剑眉,再到幽深星目,微抿薄唇,惶惶垂下,心中生出几分心疼与担忧。她忽而想象起眼前这瘦弱的男孩端坐朝堂,面对各怀心机、老谋深算的群臣时所感受到的,究竟是君临天下的威风凛凛,还是孤立无援的忍辱奋战?她想着嬴政小小年纪不但要负起国家的荣辱兴衰,还要独自承受君臣猜忌、尔虞我诈、内忧外患的朝野纷争,忽然间觉得自己所经历的人去家变,前路艰难,轻于鸿毛,简直沧海一粟。嬴政见巴清呆楞无言,担心她因方才的事对自己更加疏远,便伸手轻触她额前细汗,关切道:“可是哪里不舒服?”她收回心神,身子一颤,避开嬴政瘦薄的手掌,一边从袖间取出锦帕擦拭,一边恭敬有礼回道:“谢大王关心。民女无恙。”她虽明白他的处境,但方才暴戾凶狠的言行着实任谁都望而却步。他见她果真对自己起了隔阂,颇为懊恼,欲开口又无从说起。思索片刻,他脑中闪过一念,面露欣喜,握住她玉手,嘴角衔笑,爽朗道:“寡人带你去个地方。”她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他拉着快跑起来。二人奔在蜿蜒的廊道。月色如练,夜风渐盛,映在他襟,盈满她袖。她怔怔地瞧着他稚嫩又俊挺的侧脸,看着他嘴角凝着的笑意,本想挣脱的手渐渐安稳地停在他手心,心中抵触似有消减,步调轻快似要与他乘风而起,览尽天地间炫炫光华。曲折游廊过几番,阶下石子成甬路。他拉着她来到了咸阳宫内最繁华的园林。他是幼稚的想法,认为美景可以舒缓她的惧怕。月弯如舟,高翘船头,行于深夜浩海,荡起的层层柔波,幽静无边。他的心意歪打正着,总算有些收效。巴清自小生在水秀山青、莺啼蝶舞的南地,不论繁华事、风俗情、青云志或风月梦,都掺着她对烟柳画桥、巷陌水道、风帘翠幕的喜爱。而北地则相差甚远。许是归心似箭,思乡尤甚,咸阳总让她有一丝压抑。国都虽物阜民丰,却少了分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的意景相融。巴清见到这般美景,惊喜万分,不禁自顾欣赏。园内,佳木葱茏,繁花闪烁。水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缓缓汇入清池。池内翠荇香菱,荷红玉影,含苞怒放,卓卓出水。她向北看去,飞楼插空,雕甍绣槛,隐于山坳树杪之间。她拾级而上,俯而视之,清溪泻雪,楠木为栏,环抱池沿,兽面衔吐。嬴政见她看的神怡,紧绷的眉眼瞬间温柔下来,随意找了处木栏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她微微一愣,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思忆渐渐回到雨中邂逅的那一日。山高水长,白云苍狗,每一次相逢都太不容易。此刻,她只当他是一个背负着太多故事的孤独少年,抛却了平常礼数,带着盈盈笑意坐到他身边。风乍起,穿过周身大片花林。花瓣如雨,沾在二人衣袖,好似凝了点点胭脂。巴清寻着花瓣飘落的源头看去,只见一株株两丈高的乔木状枝干,擎着朵朵菱形粉白花朵,蔓延园内各处。她从未见过这样娇艳夺目、壮观美丽的形貌,叹道:“月影朦胧花似纱。”嬴政举目望去,接道:“朝颜暮雪风为家。”巴清惊奇之余又有些可惜,慨叹道:“芬荣夭促。零落瞬息。”嬴政不以为然笑道:“寡人倒觉得,此花与日出日落同时,反复无穷,亘古不变,喻意甚好。”清风吹来阵阵清香,卷起巴清拈在手心的花瓣,带向空中。微星淡月夹着楼宇闪烁的烛火远远照来。她看着嬴政长长的影子,忽然觉得他远比自己想的要成熟坚强。那瘦弱的外表下,定藏着一颗深沉远虑的心。她笑道:“大王高瞻远瞩,实乃大秦国民之福。”他依旧望着那片花海,兀自道:“此花名木槿。寡人在赵国时,此花邯郸与濮阳四处可见。它还有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很久前,历山脚下长着三墩木槿,高若两丈,冠可盈亩。每至夏、秋,花开满树,烂漫如锦。后来,号称“四凶”的“浑沌”、“穷奇”、木寿杌”、“饕餮”,前望历山观光,见此美景,顿生歹意,妄图移去据为己有。可当他们刨倒三墩木槿后,原本灿烂炫目的枝头迅速枯萎,花殒叶落。他们料想取回亦难成活,便丢弃一旁,各自离去。这时,正在带领农夫耕作的虞舜闻讯赶来,将三墩木槿重新扶起,汲水浇灌。木槿枝叶顿活,花开如初。当晚,虞舜梦中出现三位仙女飘然而至,施万福,口称恩公。虞舜这才恍然,三仙子原是由自己救下的三墩木槿而化。之后,三仙子取讳舜为姓,助虞舜登天子位。自此,虞舜得三仙庇佑,国运长盛不衰。”巴清向来认为神明庇佑之事,是百姓家茶余饭后的闲话,是平常人对英明君主附会生造的各种桥段,听之付之一笑便好。可她从嬴政口中听到,看到他殷切灼灼的目光,不禁五味陈杂。他究竟遭受了怎样的孤立与倾轧,才会如此祈求神明的庇佑。她眸光微动,安慰道:“大王乃天之骄子,自有神明庇佑。”他听罢,对她微微一笑,淡然道:“是非成败,旦夕祸福,皆由人定。寡人从不信这些神鬼奇谈,但希望世上真有能为寡人带来洪福的女子相助相伴。”她无言看他。霎时间,旁物渐渐模糊,只剩二人默默相对。她看着他带了些期盼而变得明亮的双眼,早已想好的周旋与拒绝的说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出口。嬴政的话对一个刚刚失了夫君的女子而言,无疑是催泪的利器。天高地阔,人生漫漫,能与交付真心的知己共进退、同患难,实属是人生最大福祉。可世事无常、天意弄人,偏偏让它抵过天南海北的阻隔,经得住岁月沧桑的消磨之后,生死两忘。一时间,物是人非的感伤在巴清心中汹涌激荡,只觉曾经的一情一景都重于山峦。嬴政痴痴地看着她微红的双眼,见过她浅笑时的明眸巧弯,沉吟斟酌后的幽深沉静,却未见过她泪眼朦胧的楚楚动人。此情此景,直让他目眩神迷,怜惜不已。夜风再起,卷起她齐腰青丝,缭绕水眸。她心神从旧事中抽回,敛起悲戚,撇过脸,打破沉静,“夜已深,大王应早些就寝。否则明日倦怠,不利早朝。民女也该离宫了。”嬴政似料到她会如此说,不强求也未失望,话语轻似羽毛,缓缓落下,“寡人不困。在这里坐着总比噩梦缠身的好。何况,大小事务皆由相邦全权处理,用不着寡人费心。”说着,顿了顿,目光远眺,冷清道:“你一定好奇,为何那日寡人的登基巡视变成了狼狈雨中。”她确实好奇。当她得知他就是秦王时,各种疑问接踵而至,最先想到的便是那日的雨中相遇。“你可体会过不分昼夜的担惊受怕,身前身后的鄙夷嘲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嬴政未待巴清回应,便自顾道来,话中有委屈,有恨意,有不甘。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他所说的她又何曾没有。她心底漫开片片苦涩。她儿时的记忆,深深烙在心底。她更不会忘记,自懂事起便开始逃亡的日子正是他的先祖所赐。可不知,是时过境迁后,怨与恨已在她心中烟消云散;还是她默认征战杀伐、开疆扩土、成王败寇的俗世规则;或者她只觉得稚子无辜,前人恩怨与他无关。她看着眼前这个瘦小、无助,敞开心扉,信任地向自己诉说心事的少年,提不起半点恨意。她眼波轻扬,声如涓涓流水,悦耳动心,“大王乃大秦之主,给予天下人的是别人所给予不了的。如今的韬光养晦,便是为日后达到王权巅峰的养精蓄锐。民女相信,不出几年,大王定会与随身的太阿一般,长剑出鞘,直指天下,无人可挡。”他双眼陡然发亮,话中有掩不住的欣喜,“你真这么想?”说罢,不待她回答,又神色黯淡,垂眸失落道:“寡人知道。这都是些安慰之言。”她盈盈一笑,拂掉他发冠上的残瓣,道:“大王可还记得鹰鹫的故事?”他点点头。他怎可能忘记。她道:“成大事者,苦难必多于常人。想想您的先祖。大秦第一王,惠王。北扫义渠,西平巴蜀,东出函谷,南下商於,震慑六国,何等威风。而建立这赫赫功绩前,又何尝不是受制于商鞅,阻力万般。”他若有所思地重复着“商鞅”。她身子稍稍倾向他,贴在他耳边,轻声道:“商鞅之法让大秦雄立一方。其人两朝重臣,四海名扬。风光时,商於十五邑,百姓称其君。落魄时,凄惨亲信叛,车裂示众人。他成于孝公,败于惠王,也算死得其所。一朝之纲纪,历来为臣辅,君治。然仕有经世之才者,常越俎代庖有碍王权。故应用其才,莫依其人。若国不再需,断不能为他国所用。若国有所需,则委以重任,给予厚禄。此间,只需忍一时之辱,便可换得数年国强。而其贫穷富贵、惨淡辉煌,亦在您鼓掌之间。”她轻柔话音如滚落朱盘的珍珠从唇齿间滑落,音微轻脆却掷地有声,如暗夜骤风下盛开的芳华,如溪流触石时激起的水花,激起嬴政心海翻腾。嬴政自懂事起博览群书、百家尽读,上至盘古开天、炎黄建族;近至周鼎失重、七国割据,历代君王之术亦研习牢记,自有心得。平日里,对他各执己见,言传身教,谈治国驭民之道者均是男子。今日,听得一女子有如此见地,他不由得十分诧异。他灼灼目光似激燃的烈火,微张的瞳仁又似撒下的天罗地网。他凝视着她,柔敛的神色陡然多了几分冷峻,语气如平静无波又深不见底的沧海,“你不怕这话被有心人听到,引火烧身?”她微微一愣,旋即坚定笑道:“不怕。大王乃一国之主。大秦的生死兴衰皆由您来主宰。民女相信,大王定能护得子民平安。”他看着她眼中透出的真挚,心尖微润,心中的漫起一片酸楚与感动。在所有人当他是一个傀儡儿王时,唯有她表里如一,坚定不移。“谢谢。”他勾起唇畔,眼角有晶莹闪动,声如轻缓飘落的叶,有秋意的萧索,又带着落地生根,破泥重生的喜悦。谢罢,他又轻笑两声,一动不动地端详着她,神色竟有几分诡异与神秘。她看在眼里,只觉那笑令她寒意漫遍心底。他抖落身上碎花,起身望月,似自语,“难怪吕不韦如此青睐你。你确实比我的母亲更迷人。”她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阴晴变换,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出此言,不明白他从何处听得这是非之言。她怔怔地看他,心底寒意更浓。他回头迎上她双眸,笑道:“徐总管呆在寡人身边许久。他偷听之举数之不尽,可为什么寡人要在今夜拔剑相向,刺破他的诡迹?因为,天时地利人和。”他所言非虚。他早欲拔除徐总管这颗眼中钉,但非杀,而是策反。杀只会令吕不韦警醒,再派窥者。唯有令其倒戈,方于己有益。于徐总管这般权臣爪牙,仅凭嬴政一人的威逼利诱效果甚微。有些话与事,总要由旁人辅助才更有胜算。可放眼整座王宫,于嬴政而言,于此事而言,适合之人且可用之人半个也无。换言之,宫内也无人有胆量愿为一个傀儡小儿去得罪权倾朝野的吕相。而朝堂之上,除却吕党,他人非庸碌自保之辈,便是两脚野狐。唯一一个昌平君,他试他,用他,却不能尽信。就如那晚的谈话,嬴政猜到徐总管定在暗处探听,却不阻止。他有意让徐总管告知吕不韦,目的有二:一,令昌平君无法取信或投靠吕不韦。嬴政了解吕不韦性情,料定其一旦得知此事,便会疑心深重,绝不会与昌平君近交。吕不韦对昌平君倾轧一分,昌平君便与自己亲近一分,总归有利。二,他恨吕不韦,亦要倚靠吕不韦。他疑吕不韦毒害自己父亲,亦不失理智,知其若有心篡位,便不会拥护自己登基;更知其即使有意篡位,也断不会屈尊糜公之下。所以,他故意提出巴蜀异动,是为让其对与韩氏交好的糜公一派生存戒心,阻止朝中两员权臣过于紧密。至于巴蜀究竟异动与否,便要看昌平君自己的造化。而巴清,他本不欲利用她行事,本以为她只是寻常的富家女儿,却在听到昌平君说“相府求财,颇受吕相青睐”后起了念头。他数次回忆、思量昌平君说话前后的神态,笃定其言可信大半。能让吕不韦青睐的女人,除却容貌,必有其他过人处。最关键的是,她的身份与地位不低亦不受制于徐总管。他想,若她足够通透,足以助自己一臂之力。另外,他也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值得青睐。今夜,是除奸亦是试探,他夹着几分赌博的意味。庆幸,她不负所望。他心中欢喜,对她更为喜欢。可她此时却筋麻骨软,惶惶不安。她已然明白,今夜殿门外的一切皆在他计算之中。她此刻只觉寒意由心房鼓进血脉,流遍全身;只觉眼前人根本不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她目瞪舌僵之际,他抬起右臂,手掌攀上她肩头,轻轻抚摸,含情脉脉地说:“我喜欢你,相信你,愿意将许多事分享与你。你呢?是不是真如殿门前所言,‘寡人不忍心的,你可以,寡人不愿做的,你愿意’,以及你未说出口的那一句‘寡人做不到的,你能够’?”不待她答,他又微整气息,走近一步,覆在她肩头的手指微微收紧,双目殷殷望进她眼里,言辞恳切,“我并非要你做什么,只盼你不要为人利用,不要欺瞒于我。你是我心中唯一的美好。我不想让它破碎。”她望着他眼里流露的悠悠情意,感觉着他掌心的温热烤灼着自己隔着衣襟的皮肤,心神震荡,呼吸颤颤,缓缓离座,惶惶跪地,恭敬垂首。这一夜,月明,星灿,风铃叮咚,园中飞花迷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