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一丝橘红直照，又是一日清晨。

直至四更鼓声止，巴清夜里惊骇的心情方有好转。

她与嬴政一同返回咸阳宫西偏殿，跟在他身后进了寝室，微低着头，不多言语，不敢四顾。

他看出她的拘谨，柔声道：“待之如家。”

她惶惶谢恩，闻殿门外有悦耳声飘进，唤道：“大王。”

巴清寻声望去，只见数名素衣宫娥手托洗漱用具与朝服分行两侧。走在最前的，是一个十三四岁，仪容韶秀的女孩。她观女孩一身华丽宫裙，斜叉珠联合璧，银星弦月垂衬，纤腰微步，身姿曼妙，便知绝非宫婢。

巴清看到女孩正是郑初音。

郑初音笑意盈盈地走进寝室，那笑意像极了一个妻子，看见久未归来的夫君出现在眼前时的欣喜。

郑初音向嬴政行跪礼。嬴政接过宫婢呈递的锦帕，合眼轻轻敷擦面颊。片刻，他将锦帕扔向宫婢，对郑初音淡漠道：“起吧。”

巴清虽不甚了解后宫品级，但见她在性情阴沉暴戾的嬴政面前可免于等候通传，神态无半点畏惧，便更加肯定这个女孩是嬴政授予特许，较为亲近之人。

她审思罢，上前一步恭谨跪拜。郑初音见状赶忙伸手相扶，娇嗔微微，“姐姐这是做什么，折煞妹妹了。”

巴清依礼叩谢，抬眸迎上郑初音目光，暗自自斟酌着“折煞”二字的含义。

郑初音牵住巴清的手将她细细端详，如花般的脸上漾起浅笑，声似银铃，“姐姐果真绝世独立，倾国倾城。”

巴清嘴角弯起弧度，垂首道：“娘娘才是天姿国色。”

郑初音提袖掩口，噗嗤一笑，声音清扬，“可别这样称呼。咱们之间莫要被那些繁文缛节生了隔阂。姐姐若不嫌弃，日后叫我初音便好。平日里，大王早朝皆由妹妹伺候更衣。既然姐姐昨晚......”

这时，一旁默不作声的嬴政打断了郑初音的话，看向巴清，和颜悦色道：“这是下人做的事。你且一旁歇息吧。”

郑初音笑意一僵，旋即浅笑道：“还是妾身来吧。待姐姐日后熟悉了再行不迟。”

二人的“一唱一和”让巴清更觉尴尬，垂首立在一旁，心中无措。

衣间纱幔缓缓放下，将巴清隔绝在外。

郑初音依次侍更，贴身环腰，玉手轻系，轻车熟路，时而贴耳私语，唇齿笑意渐增，似在说着一件隐秘趣事。

巴清望着纱幔内，二人若隐若现的背影，如金童玉女，极其般配，不由地猜起嬴政此时的表情。

窗外微风吹进，拂了纱幔轻扬波动。巴清盯着纱幔内似亲密无间的两人，忽的想起昨晚嬴政对自己说的话，顿时失了观者兴致，目光移向别处，心下莫名生出一丝不快，腹诽嬴政既有如此般配的人儿，昨夜又为何要说那些动听之言。

不消片刻，嬴政朝服换毕。巴清不敢独坐，急忙起身。她看着他通天冠盖发，玄衣纁裳袭地，虽显瘦弱却英气凛然，不由地定睛惊叹。

嬴政向殿门行了几步，忽而住脚回头，对巴清温柔笑道：“不会太久。你若累了就在这儿歇息。”

巴清颔首，与郑初音送其至殿门，目送其为他人簇拥而去，方松了口气。她立在门扉间举目四望，目及之处尽是梳着环鬓的素衣宫娥，或手端茶点，或手捧锦盒，来往于回廊庭院，飘逸如天宫仙子。可久看之，又觉得凡是能见之人，面色皆毫无生气，神色呆滞，看不出是喜是悲，像极了一具具行尸走肉。

伫立间，一个女官走近，对郑初音欠身行礼，道：“启禀慧嫔娘娘，用具已备好。”

郑初音点点头，冲巴清莞尔道：“姐姐。我们回吧。”巴清轻应着随在后侧。

郑初音一边检视宫女端捧的各式用具，一边娇声道：“每日早朝结束，妹妹都会陪大王在后园练剑。大王年纪虽小，却终日练习，毫不懈怠，剑术精准的很呢。如今姐姐来了，这份荣宠妹妹不敢贪心。以后便由姐姐陪伴。”

巴清垂首静听，微扬的唇畔渐渐僵硬。她蓦地想起昨夜嬴政挥剑斩杀徐总管时的情景，余悸又起。

郑初音见巴清心不在焉，走近轻唤：“姐姐有心事？”

巴清恍然回神，攒出笑意，摇了摇头，似答非答：“民女与大王昨晚并未有过。”

郑初音有些惊愣，旋即轻笑两声，欲开口再问，却被径自进门的宦侍打断。

郑初音做宫婢时与这宦侍有过几面之缘，知其为长乐宫江总管的义子。既是长乐宫的人，那定是太后授意。郑初音心神不禁提紧几分。

宦侍来到二人面前，先对郑初音见礼，后瞥一眼巴清，尖声细气道：“奴才奉太后之命，请巴氏长乐宫回话。”

巴清陡然一惊，滞楞地看着宦侍，忐忑顿生。

郑初音轻舒口气，对巴清颔首微笑，示意其不必紧张。

宦侍对郑初音再行礼辞别，转身对巴清高声道：“走吧。误了时辰你我可担待不起。”

巴清没有回旋的余地，只得听命跟从。

郑初音独立殿中，望着巴清离开的背影，眸光闪动，心绪烦乱，暗暗自问：“若巴清真如爷爷说的那般。日后，若一同侍奉大王，我该如何与她相处？”

巴清跟随宦侍至长乐宫正殿门前。宦侍只留下“稍后”二字便没了踪迹。

卯时末，骄阳已然灿灿。巴清站在殿门外，气息微重，心神微怏。昨夜的未眠，加之尚在病中，让她有些难耐。

然更始料不及的是，这一候竟是半个时辰。巴清获准进殿时体力已耗了大半，脸色苍白，虚弱无力。

她忍住不适，跪地行礼，举止从容。

赵姬令她起身，仔细打量。

巴清进宫时，穿的是一袭淡粉曲裾，双刀髻束发，两边各戴一支银荷步摇，宛如芙蓉仙子。

赵姬打量片时，目光落在巴清髻上，缓缓道：“你喜欢荷花？”

巴清恭敬答“是”。

“为何？”赵姬又问。

巴清微微敛了一下眼眸，不解赵姬为何要这样问，一时又难猜测有何言外之意，便如实回道：“回太后，民女喜欢荷花的不染淤泥，青莲不妖。”

赵姬闻言嗤之一笑，娓娓道：“在哀家看来，这人世便是一口污浊的染缸，只要身处其中，便不可能做到彻底干净。就如窃根水生的莲花，若无藕取淤泥之物供养，何以生长？何以盛放？”

巴清心中惊愕，将头深埋，卷翘浓睫颤动，谨慎道：“太后教训的是。”

赵姬敛起笑意，又道：“抬起头来，让哀家仔细瞧瞧。”

巴清遵命而行。

赵姬眯起美眸，眼角眉梢扬起几分赞意，笑道：“不过，巴夫人形貌确如出水芙蓉，灵秀出尘。让我们这些穿金戴银的俗人无地自容了。”

巴清听着讥讽不焦不躁，微微一笑，恭敬道：“太后如天上明月，萤烛之光岂敢争辉。”

赵姬眼波流转，浅笑道：“好一张巧嘴。难怪政儿喜欢。你的容貌在这宫里不是最美的，却是最让人舒心的，像是一道令人永不厌倦的风景。”言罢，她执起案上玉杯，抿一口杯中清茶，慵慵续道：“红尘虽泥泞，然心存淡定，亦可清浊独醒。你既爱莲，便该知道它的生存之道。”

莲花若离水，转瞬便枯败衰萎。

巴清倒吸口冷气，了然赵姬是在提醒自己，若不安分守己，则性命忧矣。

她正思虑如何回应，又听赵姬冷冷道来：“听说你的夫君离世尚不足百日。一个女子能担起偌大的家业确实不易。哀家欣赏你的勇气与魄力。可人贵有自知之明。有时过分自强最后只会自戕。有事明知不可为而为只会自毁。”

听到此处，巴清已明了赵姬召见自己的用意，而赵姬却并无停下之意。她唇畔笑意不减，言语如锋芒直刺巴清心房，“我儿乃大秦之主。唯有六国公主才能般配。不论前朝或后宫，皆不会让你这个寡妇如愿。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免得自取其辱，招来祸端。”

从开始的柔声温语到冷言警告，再到此时的尖利如针，字字扎心，步步逼紧，直至击溃心防。巴清纵有委屈亦无从开口，只淡淡应道：“太后教诲民女铭记在心。”

赵姬冷眸凝视，森森道：“如此甚好。记住。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赵姬话音刚落，嬴政的斥骂声便从殿外传来。

须臾，嬴政一身朝服怒气冲冲进殿。赵姬看着儿子形色，面露不悦。

巴清亦是惊愣地看向嬴政，樱口微绽，血脉收紧，呼吸缓滞，生怕他说出什么气话，惹得情势更加难堪。

嬴政走至巴清身旁，气息微喘，不与赵姬见礼，不言片语，肃然而立。

赵姬挥手遣退侍婢，讥诮道：“看来，哀家日后要多让巴夫人来这长乐宫坐坐。否则想见自己儿子一面都是奢望。”

嬴政不予回驳，阴沉道：“母后若讲完了，寡人便带她告退。”

赵姬轻笑两声，淡淡道：“大王留下。哀家有话要说。”

巴清叩首退出，转身时目光与嬴政阒黑的双眼相迎，

她从他投来的目光中，看到了君王的威仪；看到了披荆斩棘的襟怀；更看到了他的关心与紧张。她于他只对视一瞬，心波却荡漾许久，直至蔓延至唇角，绽出一抹足以融冰消雪的温暖。

嬴政虽未听到谈话，但从赵姬的神态举止间已看出端倪。他目送巴清退出正殿，回头冷冷看着赵姬，问：“她哪里不好。”

赵姬盯着嬴政，颇觉可笑，轻哼一声，缓缓道：“你乃一国之君。她乃丧夫之妇。身份悬殊。岂能举案齐眉？”

嬴政不以为然，当即反问：“那又如何？”

赵姬眉眼蹙紧，松懒的身子拧拔前倾，言语中尽是急促与失望，“如何？你以为她一个女人轻而易举的接掌家业，凭的是什么？她能求得宫中丹砂的供应，与坐上一家之主，皆离不开糜啸郴相助。如此昭然若揭的野心你竟看不出！当真被她外表迷惑的青红不分了？那糜啸郴是糜公的亲侄。他为何要帮她？天下间的权与利岂有无偿付出之理？这样的女人有几个是干净的？糜啸郴若只为得她的人倒算好的。若不是，我们已是警惕不及，你却让她进宫，实在让我心寒！”

嬴政听罢亦是分毫不让，步步逼进，“此事儿臣自有分寸。母后以干净与否论她，将自己置于何地？”

赵姬被儿子的话戳中痛处，拍案呵斥，狠意陡升，“放肆！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只要我还是太后，这宫里就不会有她的容身之地！”

殿内骤然静谧，二人怒目相视，剑拔弩张，大有水火不容之势。

良久，赵姬看着儿子坚决的模样，终是微微动容。她缓缓坐下，徐徐吐了口浊气，将头别向一旁，语重心长道：“当务之急是培植咱们赵氏一族的势力，而不是儿女情长，任性妄为。当下朝局不稳。华阳与夏姬的宗亲蠢蠢欲动，大有与韩氏勾结辅佐成峤取你王位之意。真到那时，咱们母子有谁来依靠？又有谁来保命？”

赵姬的话勾起嬴政儿时的记忆。他高昂的头缓缓垂下，厉色消减，静默不语。

赵姬见儿子终有所醒悟，疲惫地揉了揉额角，轻叹着起身，道：“你若真对她有意，便该先丰盈自己的羽翼，待你一人之威足以震慑群臣时再接她进宫。否则，你连她的野心都无法制衡，更会害了她。哀家累了。大王自便。”说罢，她转身离去，再无回头。

巴清立在殿外，听不清殿内的任何声音，陪她一同等待的只剩下万丈晴空里的一轮烈日与几片浮云。

她并不知道嬴政与赵姬刚刚起了一场骤风暴雨般的争执，只一心想着赵姬对自己说的一字一句，暗自斟酌：“看来，大王与太后嫌隙颇深。若大王今日是为护我才进这长乐宫，那太后定会对我更为不满，也决计不会让我在宫中久驻。如此甚好。”

未几，嬴政沉着脸走出正殿，径直走向宫门外的歩撵。

巴清跟上他脚步，与众侍从一同立于歩撵一侧。

嬴政上了步辇，向左侧挪了挪，腾出一半空间，对巴清柔声道：“上来。”

巴清惊愣，立在原地迟迟未有动作。宫中礼数她不尽知，但与王同乘唯后方可这个七国皆行的规矩还是知道的。

她自知无名无分，一旦入座必招口舌，便跪地叩首，忐忑道：“民女谢大王恩典。但此举有失礼数，民女惶恐，恳请一旁随行。”

嬴政接道：“失礼与否寡人说的才算。”

巴清听着他微有冷硬的声音，不敢再推，只得依令，拘谨地坐在右侧，双手合握搭在腿上，目光垂垂不敢四望，更不敢想象所经之处，来往的宫娥与宦侍目睹此情此景会作何议论。

歩撵穿行于宫廊环墙，二人静默一路，各怀心事。

嬴政见步辇缓缓行近咸阳宫门，侧头看她，温热的气息，夹着淡淡龙涎香味拂在她耳畔与脸颊，“你舟车劳顿又一夜无眠，一定神累身乏。寡人已命人备好香汤。待你梳洗歇息后，我们一同出宫。”

听到出宫二字，她惊喜地看向他，唇边笑意同初升朝阳，柔和得令他想要去触碰。

他亦对她展颜，心中却苦涩无边。他看得出她不愿呆在宫中，暗想这是不是也意味着她不愿呆在自己身边？

晴丝袅袅，情丝缭缭，绕着步辇座上两个同样玲珑剔透的人儿，心起心落，缘展缘收。

也罢，她不愿留下，那他就陪她多看几回宫外的热闹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