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清在咸阳宫偏殿内稍作休息，与嬴政各自换了身衣裳，兴兴出宫。

二人出了宫门。嬴政择路向北，似早已打算好了路线。

繁红嫩翠妆点的北街，宝马香车迤迤而过。散淡悠然的行人，三两并肩，缓踏香尘。歌止行云的佳人，红妆楚腰，舞袖飘雪。肆意寻欢的客人，推杯换盏，谈笑樽前。

二人穿过三巷，望着前方壮阔的相府，脚步渐缓。

巴清行在嬴政身侧，隐隐忐忑，小心试探，“大王，这是......”

嬴政立在巷末拐角处，打量着相府门前停着的几辆豪车，与几个身着华服，谈笑互礼的人，悠然回应：“我只想远处看看，平日里都是些什么人来往相府。”

说话间，他双眼闪过一抹惊诧，唇角微微扬起，翘首遥望，似看到颇为有趣的人事。

巴清寻着他目光看去，只见相府门前，华服之人或入府，或乘车离去，独剩下一粗衣男子与相府守门的小厮交谈，举止透着几分无奈与愤慨。

嬴政与巴清并不知晓，那粗衣男子已拜访过相府两回，但皆被拒之门外。

今日，粗衣男子再次来到相府大门前，对小厮作揖道：“鄙人李斯前来拜见吕相。烦劳二位通报。”

这一次的小厮已换了两人。两人从未听过半点有关李斯的名事，又见他衣着简单，料到又是一个卖弄才学，欲求官者，便想趁机捞上一笔。

其中一个精瘦小厮上前一步，笑道：“即来投奔，便该知道这入门的规矩。”

李斯明白其所指，心中生了犹豫。他数日奔波餐宿，身上钱财已所剩无几，若打点了小厮，只怕连住店的房钱也难支付。

精瘦小厮见李斯迟迟未有动作，脸上露出厌烦神色，双手环胸，鄙夷道：“你到底想不想进去？”

李斯狠了狠心，讪讪点头，不再计较，从袖间取出钱袋。他只想尽快被吕不韦重用，到那时，自然不会像现在这般拮据。

精瘦小厮看到李斯手中的钱袋，脸上又堆起笑意，环在胸前的手不由得放到腰前，微微摩挲。另一胖小厮双眼亦陡然变亮，直直地盯着钱袋鼓起的地方。

可谁知，两人的好心情与期待在李斯倒出三贯圜钱时全然颠覆。

李斯向精瘦门卒递上两贯圜钱，轻舒口气，笑道：“鄙人可否进得大门？”

精瘦小厮撇撇嘴嘴接过，将其中一贯扔向胖小厮。他掂量了几下手中的圜钱，怏怏道：“就你这穷酸士子还想进相府的大门？”

李斯闻言，惊诧拧眉，语气亦显不快，“这是何意？在下已给过二位钱财。依你们所言，理当放通报放行。”

精瘦小厮不耐地挥了挥手，下了驱逐令，“这儿住的可是堂堂一国之相！你当我们乞丐？快走。免得伤风败景，有碍相府门庭。”

李斯怒火中烧，高声喝道：“这已是我大半家当。你们怎能言而无信！身为一国之相，又有广招天下贤士之意，便不该究其财产多少，地位高低。想不到堂堂相邦竟会用尔等势利之辈！”

“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胆敢折辱相邦！快滚！”精瘦小厮更加咄咄逼人。

李斯强忍怒意，冷冷道：“既如此，你们将那两贯圜钱交还与我。”

精瘦小厮轻“嘶”一声，神色凶狠，“我说你还真是不想活了。马上给我滚！不然要你好看！”

说罢，他挥手招来胖小厮，拳脚相向地推赶李斯。

嬴政望着李斯愤愤离去的背影，沉思片刻，对巴清笑道：“一会儿你试他一试，看看此人是否真有能耐。”说罢，拉着她快步跟上。

李斯垂头丧气地漫步街市，愤怒渐渐转为苦涩。

时近正午，街道店铺各色美食竞相出炉，香气四溢。

李斯抬头，望了眼天上的灿阳，又看了看周身飘扬的店铺，腹中一阵饥饿。他走进一家酒肆，点了几壶寡淡的酒与一盘酱牛肉，随处找了个位子颓然而坐。

可坐稳不过片时，酒菜还未齐全，他便恍然记起，身上仅剩的那点钱财根本支付不起，不禁长叹口气，唤来店家，低声商量暂且赊账一笔，来日定悉数交付。

一脸笑意的店家顿时直起腰身，冷眼冷眉，提了嗓子，大声道：“想赊账？打你进门那会儿，我就觉着你这落魄样儿不是什么好东西你马上给我滚出去！”

店家的痛斥引得旁坐客人无不关注，也被站在店门外观察的巴清与嬴政看在眼里。

李斯脸上顿时青红交替，然确实囊中羞涩，无言以对，只得强忍屈辱，起身离店。

巴清看着疾步出门的李斯，扬声道：“不知何事让这位兄台如此烦恼？”

李斯听到身后传来莺鸣般悦耳女声，脚步一顿，回头看去，只见一位貌美女子与一个瘦黑男孩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李斯率先打量巴清。巴清亦仔细打量着他，见他身有七尺，狼目鹰鼻，颧骨高耸，颇觉英气凛凛。

李斯此时正心烦意乱，即便见到美貌女子与自己搭讪，亦烦躁不减，怏怏道：“你是何人？”

巴清并不回答，微笑反问：“你又是何人？”

“姓姜，名尚。”李斯懒得闲聊，随口胡诌一名，转身欲去。

巴清眼神一动，抬袖掩口一笑，“奴家不才，却也猜得姜尚绝非兄台真名。这随口编来的化名，倒让奴家觉得兄台此刻颇不得意。”

李斯微微一愣，顿生几分兴致，想听听巴清作何解释。他住脚回身，收敛烦躁，谦逊笑道：“何以见得不是真名？”

巴清笑而不语，与嬴政走进店内，寻一僻静之处入座，回头冲愣在原地的李斯笑道：“无酒无菜何来谈兴。兄台若不嫌弃一同可好？”

李斯早已饥肠辘辘。他见巴清言语间给足了自己面子，便弃了素日里的架子，快步上前，与其对坐。

待酒菜备齐，巴清提壶为李斯满斟一杯，悠悠道：“渭水之滨，姜尚垂袖。名为钓鱼，意在兴周。君将自己比姜尚，囿困咸阳。直钩虽下，鱼儿不上。”

李斯握杯的手一顿，挑眉看着巴清，兴致更深。他举杯浅酌，轻笑道:“咸阳乏水，何鱼可钓？”

巴清见他仍做掩饰，无奈笑道：“兄台何必明知故问。奴家说的可不是那水中欢游的鱼儿。”

李斯再无饮兴，定睛屏气，等待下文。

巴清身子微微贴案前倾，拉近与李斯的距离，轻声细语，“而是当今的吕相。”

李斯登时目瞪口呆，望着眼前这美貌女子，心中生出几分敬畏，拱手正色道：“姑娘才貌双全。方才失礼之处还望姑娘莫怪。”

巴清莞尔，再为其斟酒一杯，笑道：“言重。兄台取周朝第一名相之名自用，足见是怀才抱志，是有意入仕之人。”

李斯垂首望着清透的酒色，神色落寞，怅怅不语，举杯痛饮。

酒过三巡。他只觉胃中酒菜翻滚，心中愤愤难平，将离家数月的思妻念儿，至咸阳后怀才不遇的辛酸苦楚，借着酒劲倾诉而出，“不瞒姑娘。在下李氏名斯，楚国上蔡人氏。师从荀卿。在下来咸阳已三月有余，却至今未得进相府之门。想我李斯满腹才学，论辩术纵横，不输苏秦张仪，论富国强兵，可比商君吴起。天生我才而不可用，为之奈何？”

他慨然长叹，满面抑郁不平之色。

巴清与嬴政见其自比苏秦张仪、商君吴起，皆是一惊，暗自猜测此人这般自信满满，不知是狂妄自大还是真有雄才。

嬴政斜视李斯一眼，轻蔑道：“大言不惭。”

李斯未料会被一黄口小儿嘲讽，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接答。

巴清斟酒解围：“家弟顽皮，李大哥莫怪。”

李斯了然一笑，“童言无忌。”言罢，他小酌一杯，看着一旁的嬴政，眼波微动，悻悻道：“我儿与你家弟一般大小。”

巴清笑道：“李大哥思家心切。居咸阳又欲投无门。可想过回楚？”

李斯以为巴清看低自己，心中微有怒意。可他再一想，萍水相逢，寥寥几句，互不知底，说此话也属应当，便平心静气道：“在下以为，大丈夫于人世，有两件事须问问自己。一是生时怎样站立？二则死时如何卧地？”

巴清闻言，起了兴致，与嬴政相视一眼，放下手中羹匙，挑眉道：“愿闻其详。”

李斯慨然续道：“在下不愿离世后被子女葬于乱坟堆中，不愿让自己的名字与棺椁里腐朽烂透的肉身一样消失殆尽。我李斯活着，为的是建功立业，名垂青史，而非平庸一生，生死无别。”

嬴政神色一动，斜眸渐正。巴清心中一震，暗自赞他好一番豪言壮语，只觉得能有此青云之志，能割舍妻儿只身赴秦，想必绝非那纸上谈兵之辈。

巴清自斟一杯，敬李斯身志如钻天白杨，如盎然修竹；敬他一心扶摇直上，雄心昭昭。敬罢，她莞尔道：“奴家有一事不明。李大哥既为楚人，何不事楚？”

李斯神色怅然，道：“楚不用我师荀卿，何况于我？”

巴清点头，再问：“当下七国割据，为何弃六国而择秦？”

李斯当即慷慨道：“六国皆弱，秦独强。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良机已至，怎能错过？”

嬴政双眸一动，接道：“六国虽弱，但非强弩之末，亦缺贤能之士。秦国虽强，却难以一敌众。况且，秦国才华横溢者颇多，要想于群英之中拔得头筹绝非易事。你大可在别国身居高位，何必来秦国做个被人支配的小官儿。”

李斯见这瘦弱男孩有见识不凡，惊诧地打量起这对姐弟，心道：一个国色天香、行色温婉，谈吐间颇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气；一个黑矮瘦小，看似羸弱寡言却出口惊人，字字珠玑，当真是有趣的很。

想罢，他神色一禀，眼中锋利尽露，答：“处弱者之中，强终有限。居强者之中，强则更强。”

嬴政听着李斯的一番激进之言，对其战而胜之的勇气与自傲露出刮目。怀才者，总要有傲视群雄的霸气，方有争夺万人之上的勇气。

巴清亦对李斯三月之久却还未入仕，生出几分惋惜。惋惜罢，她又将李斯审视一番，脑中闪过一念，微微垂头，眸光烁烁，夹一块青笋入口，细品细思。

三人把酒言欢，指点江山，不觉已烈日西陲，不禁慨叹相见恨晚，又不得不起身告别。

店门前，巴清脱下手腕玉镯赠与李斯。

暮光烁烁投映玉镯，镯身色如碧波潭，滴露玲珑透彩光，一看便知是市面罕见的佳品。

李斯微微一愣，后退一步，摆手推辞，“无功不受禄。姑娘这是做什么？”

巴清淡笑看他，道：“这镯子是奴家随身之物。今日能有这般际遇，实乃毕生之幸。独品脱胎美玉，自当与君子结缘。此物与李大哥更为相配。何况，这也是小女子预祝李大哥早日功成的小小心意，还望大哥莫要嫌弃。”

直到末句，李斯方恍然。他不再推辞，伸手接过玉镯，感激道：“敢问姑娘姓名？家住何处？他日李斯得志，定亲自登门拜谢。”

巴清嫣然一笑，慷慨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相逢即是有缘，有缘亦可再见。愿李大哥有朝一日亲身辅佐秦王立不世之功，夙愿得偿。”她说罢，与嬴政颔首告辞。

陌路相逢遇贵人。李斯心中激动不已。他对着巴清与嬴政远离的背影，拱手高声道：“后会有期。”

“为何赠他玉镯?”嬴政与巴清行过数座客店、事食馆，目视前方，淡淡道。

巴清浅笑道：“民女不过应大王所想。”

他闻言侧目相视。她感察回头相迎，默契一笑。

然笑罢，巴清又忽的蹙眉，思忖道：“大王不担心李斯与所投之人结成一党？”

嬴政神色自若，笃定道：“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谈吐不苟，近之可亲。而他，有二缺一。三月欲投无门。吕府受辱。这般怨愤怎能轻易忘记？如今，吕不韦于他不过是只借不依的东风罢了。”

她听罢，不再说话，神情似怔忪，似阴似明。她抬起头，眺望着滚滚流云，忽而憧憬起他亲政后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