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往事的序曲。
那片黑暗罩住我,像地狱的降临。我在茫茫的梦里穿行,寻找迷失掉的自己。1生命不息,工作不止。这就是大都会的生活法则。不管你前一晚过得好不好,第二天一早,太阳照常升起,你照例需要睁开眼睛,披挂上阵,穿过整座拥堵的城市到公司报到。文幻所在的公司叫辉腾影业,占据着市区某黄金写字楼的一角。大都会遍布着这样的摩天大厦,它们有着一模一样的钢筋铁骨和玻璃外壳。它们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耸入云霄,包裹着年轻或不再年轻的打工者们的梦想和生存。梦想和生存,这两样既相互支持又相互违背的东西之间有一个微小的结合点,那就是打工者的头衔(或说职位)。比如现在,文幻的头衔——策划总监。名片拿出去是挺唬人的,但文幻知道自己其实就是个打杂的。总监总监,就是杂七杂八的事都要她去监管、去操心、去落实。更不论,二十多人的公司,叫一声总监能有七八个人回头。文幻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只是个小角色,一个领导们的使唤丫头罢了。电梯叮一声停在二十二层,文幻扒开人群挤出电梯,踏进公司。她迟到了十几分钟,同事们早已开始了如火如荼的工作,打印机、复印机、传真机轰隆隆运作,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文幻溜进自己的格子间,屁股还没坐稳就听到一个女人在远端的办公室里咆哮:“还没谈下来啊?这样下个月怎么开机?其他演员的档期可都排好了。去跟她说,这点事都办不来,趁早给我滚蛋!”文幻知道对方在骂的人是自己,恨不得挖个地洞躲起来。那个咆哮的女人是文幻的顶头上司,一个电影、电视剧导演,有时也兼任制片人。女导演名叫洪雁,三十七八岁,性格泼辣,身材丰满,总喜欢穿类似旗袍的紧身连衣裙,把自己裹得前凸后翘,进屋的时候,人没到,胸先到了,出门的时候,人走了,屁股还在。全公司都传说她和大老板有点关系,是什么样的关系文幻不想知道,她只知道,洪导是她的顶头老板,工作做不好,洪导会把她踢出门。不出所料,文幻刚在公司露面,即刻就被洪导点名叫过去了。洪导筹备的新电影迟迟开不了机,就是因为文幻负责洽谈的艺人——当红小生林风伟,至今没有签下合同。洪导先对文幻劈头盖脸一顿痛骂,随即又耐下性子安抚鼓励,语重心长地教育她应该怎样对待工作。这是洪导对下属一贯的招数,打一下,揉一下,总之要叫你服服帖帖听她话,为她办事情。但此刻,洪导打也好,揉也罢,文幻只是低头不响,眼观鼻,鼻观心,把这段时间忍过去。洪导的尖头细跟高跟鞋、壮硕的小腿,以及紧身旗袍的下摆在文幻眼前晃来晃去。文幻心情恶劣地听着训,听着听着就走神了。她好奇地想,洪导在拍片现场是不是也这么穿,以及穿成这样怎么指挥一帮大老爷们拍电影?一上午最宝贵的时间就在洪导的训话中过去了。文幻离开洪导办公室的时候,听洪导给她下了最后通牒:两周内必须将林风伟签下,可以不择手段,可以威逼利诱,甚至可以出卖色相,总之务必达成目标。否则的话,只好请文幻滚蛋,让更有能力的人来担此“总监”之重任了。文幻浑浑噩噩,刚出洪导办公室,大老板又差秘书来传她。文幻想,来得正好,一口气正咽不下去呢,管你们有没有关系、有什么样的关系,我该告御状告御状,该表明立场表明立场。带着伸冤的心情,文幻走进了大老板的办公室。大老板姓李,名老板。没错,李老板,这就是他爹妈给他取的、写进户口簿里的大名,也是他印在名片上的三个宋体大字。李老板早年做钢铁生意发家,后来投资影视公司做文化产业,时机都踏得准,弄了几个卖座的片子,在圈里也混出点名气。李老板五十出头,人如其名,没什么文化,也缺少艺术修养,就是个纯粹的生意人,靠一张嘴皮子四处借钱,说得好听叫融资,说白了就是以钱生钱,借别人的钱,生自己的钱。至于艺术的事,他不管,全交给公司一群有思想、有智慧、有才情、有追求,唯独没有钱的年轻下属。文幻便是其中一员。文幻一进屋,坐在大班椅上的李老板就开门见山,“小苏啊,听说林风伟的事情你没给洪导办好哇?”李老板一脸威严。文幻就这点没用。心理建设做得再好,再觉得自己应该理直气壮,别人一对她用脸色,她立马就怂了,此刻唯唯诺诺地回答说:“李……李总……我真的已经尽力了,要不……我再去试试……”李老板说:“唉,小苏啊,时间不等人啊。你看看,这事交给你去办,是信任你。论资历、论能力、论外貌、论手段,这公司里谁哪个比得过你?你要是都没办法,我这公司只好关门了,你说是不是?”“这……其实我……”文幻讲不下去。她心里想的是,我哪儿有什么资历和手段啊?外貌也许将将够,但她也不是靠这个吃饭的啊。“唉,好了好了,要有信心。下周林风伟来上海,还是你去谈,好歹你跟他打过两次交道了,有时候,该放开要放开点,这圈子还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嘛。你这么放不开,以后不要混了,你说是不是?”“我……”“你一定行的。别辜负我们一片期望哦……”李老板呵呵笑着,伸出肥厚的手在文幻后背和后腰间某个模糊而暧昧的地方轻轻拍了拍。文幻觉得自己被拍的地方迅速僵硬起来。你可以说这是领导对下属(或长辈对晚辈?)的鼓励,当然你也可以说,这是纯粹的性骚扰。门突然被推开了,洪雁没打招呼就闯了进来。“怎么都不知道敲门?”李老板像怒又像笑。“我敲了呀。”“我没有听到。”“我真敲了,你问小苏。”洪雁装成个老少女,嬉皮笑脸地跟李老板抬杠,同时讥讽地瞟了一眼文幻,竟有点捉奸的意思了。文幻心里窝囊透了,既不想在两位大人的神秘关系里插一脚,也不想继续跟他们扯皮,连忙欠了欠身,说:“我会尽快想办法去签下林风伟的,李总,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文幻说完,不等李老板回答,小碎步倒退着出了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文幻发了半天的呆,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手心里全是汗。这班没法儿上了,这圈子没法儿混了,文幻心想。闹半天她一个堂堂大学生、文艺青年,跑这儿来当卖笑小姐了。文幻长吁短叹,打开电脑一边查看当天工作日程,一边收邮件。她打算抽空给赵医生发封Email预约下次会面的时间。她得把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好好跟赵医生说说,让赵医生看看,到底是她苏文幻有毛病,还是这圈子里的其他人有毛病?也许该换份工作了,她想。谁知她邮件还没写,赵医生的邮件却先到了。赵医生告诉她,由于自己要结婚了,随丈夫去苏黎世定居了,所以只好将诊所关掉了。赵医生虽是抱歉,语气却不乏甜蜜,往日那种平静、沉稳和智慧都不见了。文幻看着这封电子邮件,忽然有种被抛弃的感觉。赵医生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文幻认识她一年多了。赵医生虽只比文幻大几岁,但文幻一直把她当知心大姐姐。文幻觉得她睿智、温柔、有耐心,特别会开导人。最重要的,她不是朋友或家人,她是挂牌行医的心理医生,所以文幻可以告诉她所有的事,向她展露自己所有的脆弱,甚至是阴暗的一面。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赵医生是文幻的精神寄托和心理支柱。这下好了,人家拍拍翅膀飞到瑞士结婚去了,不管她了。文幻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对着邮件愣了一会儿才关掉了信箱。天下心理医生多着呢,她想,或者大不了以后不花这钱了,随便找个树洞说说话就行了,省钱又环保,节能又减排……文幻正这么想着,同事丢了一份挂号快递到她桌上。拆开一看,正是赵医生给她寄来的最后一份账单,随信附着的还有一张红艳艳的喜帖,邀请她去苏黎世参加婚礼。哈,婚礼。谁给我报销机票和食宿?文幻把信封里的东西一股脑儿丢到一边。忽然,有张小卡片从信封里滑落出来。文幻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云上心理诊所。卡片底部有赵医生用钢笔写的一行小字:我推荐这家新诊所给你。陆医生是我在美国读书时的老师,也是我在这个领域的启蒙人。他人很好,希望会给到你帮助。呵,自己做幸福小女人去了,把我卖给什么莫名其妙的陆医生。文幻腹诽。在美国读书时的老师?八成是个秃顶肥肚的糟老头子。我跟那种人有什么话好讲?算了吧。文幻没多想就把卡片扔进了垃圾筒。一下午,文幻对着电脑看剧本,思想很不集中,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有点难过。说起来她还挺怀念这段有心理医生作伴的日子。现代社会生活节奏太快了,人与人的关系又总是很紧张,不是竞争,就是攀比,表面上客客气气,背地里你死我活,或者干脆表面上就你死我活。所以很少有这样的机会,让两个陌生人(在日常生活中毫无关联的人),待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什么都不做,聊天,只是聊天。和心理医生交谈是唯一的途径,让人进入这样放松的状态,同时还可以得到安慰和解答。心理医生通常是和善而智慧的人,他们会与你对话,听你倾诉,近距离地凝视你,握住你的手,甚至催眠你。在那短短的片刻,他们是你最好的朋友,走进你最深的内心,但当你离开他们之后,他们绝不会出卖你的秘密。现在,这样好用的一个人走掉了,依赖了一年多的关系断掉了。文幻再次回到了这样的感觉——自己被抛弃了。于是,在某一瞬间,她倏地站起来,幡然醒悟般地想要找回那张被她扔掉的卡片。她火急火燎地去看座位旁的垃圾桶,发现它已被勤快的保洁阿姨清理过了,换上了新的垃圾袋。文幻抓住保洁阿姨,没头没脑地问,垃圾都去哪儿了?保洁阿姨一脸惊慌和疑惑,十分害怕自己做错了事情,连忙指了指工具房里那个黑色的大垃圾袋,文幻丢下保洁阿姨,径直往工具房走去。她像是被某种奇怪的力量驱动着,真的蹲下身去翻那个大垃圾袋,急切地想找回那张卡片。当她终于如获至宝般地找到那张卡片时,一抬头,发现洪导正以一种万分不解并略带嫌恶的目光看着她。文幻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蠢透了,连忙补救,赔笑道:“名片……一张重要的名片!差点丢了。”此刻她只有一个想法,千万不能让公司里的任何人知道她需要看心理医生这件事。文幻捏着卡片回到座位,确定周围没人才拿出来仔细地看。云上心理诊所,地址……咦……?看到地址,文幻一阵窃喜。这家诊所竟和她的公司在同一座写字楼,就在这栋楼的顶层,五十层。云上?好奇怪的名字。文幻决定下班去探一探究竟。2傍晚时分,文幻怀着一丝好奇来到大厦顶层,探访这间所谓的云上心理诊所。文幻在心里用了“所谓”一词,是因为她觉得这名字取得有点浮夸。怎样的环境和意境才能担得起“云上”二字?电梯门打开,文幻眼前顿时一亮。这一整个楼层以玻璃为主的现代化装饰风格让她感觉犹如进入一个明净透亮的科幻世界。有一瞬间,她还真有了踏上云端的错觉。一位身穿职业套装的美女迎上前来。美女一看就是个混血儿,有着褐色的眼睛、褐色的卷发,丰满而滋润的嘴唇涂着亮晶晶的玫瑰色唇膏,笑出一个好莱坞演员的招牌式微笑。“您好,下午好。”混血美女很热情,中文说得也不错。文幻点头笑笑,一时没有作答,只屏气凝神地打量着环境。如此高端大气的装修设计,真让人大开眼界了。她从整排壮观的玻璃墙望出去,暗自惊叹原来五十层的视野如此之好,别有一番风光呢。“您好,我是海茵斯,有什么可以帮到您?”混血美女说。“海飞丝?”“不,是海茵斯。”混血美女微笑着,“我是陆博士的特别助理。请问,您是想来做心理咨询吗?是第一次来吧?我可以为您预约时间。”“哦,海……海小姐,您好。那个……我想先问一下,在这边做心理咨询的话,价格是怎样的啊?”混血美女甜美一笑,说:“我不姓海,我姓Haynes,全名叫AdeleHaynes,你叫我Adele就好了。”文幻已经被弄晕了,她才不管眼前这位美人姓甚名谁呢,她只想快点知道在这里做心理咨询价位几何。看这诊所装修得高端气派,充满超现代的质感,估计不是她能够消费得起的。混血美女又是招牌式地一笑,说:“普通咨询,每小时150……”文幻刚想欢呼“好便宜啊”,却听混血美女轻轻说出了最后两个字——“美金。”哎哟喂,文幻暗自叫了一声。什么黑心资本家啊,在我们大中国做生意竟然还收美金啊。她快速心算了一下,150美金差不多等于人民币1000元啊,比她之前看心理医生的费用高出了一倍。算了算了,咱普通小白领开不起这洋荤,走为上策吧。文幻刚要转身走,混血美女忽又叫住她:“苏小姐,请等一等。”咦,她怎么知道我名字?文幻正奇怪,低头一看,自己出门时忘了摘下工牌,姓名和单位都一目了然呢。混血美女还挂着那标准的好莱坞微笑,“苏小姐不要介意,您也是在这栋楼上班吧?这么说我们还是邻居呢。”文幻笑笑,心里只怪自己太粗心,不懂得保护隐私。“您或许知道,我们诊所是新开业,所以最近有一系列免费咨询活动。”混血美女继续介绍,“您可以先和陆博士见个面,随便聊一聊,然后再看我们是否符合您的期望。您知道,陆博士是美国学成归来的,很资深,人也很有魅力哦,一定会对您有帮助的。”“哦,那……好吧……”“好的。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我这就为您登记预约咯。留下您的手机号码就可以了。”混血美女说着已开始在电脑里做录入。文幻又低头看看手里那张卡片。陆楷原,名字倒是有点意境。希望是个慈祥可爱的小老头吧。3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没有男朋友的生活就是家和公司两点一线。文幻在这两点一线、浑浑噩噩的日子里被一部电视剧的筹备折腾得头昏脑胀。编剧是个新手,大学刚毕业,这是她的第一个剧本。李老板看中它不为别的,只为便宜,几乎跟白捡差不多。剧本买下之后可苦了公司里一帮小文青,天天开会讨论剧情,一改再改。有人私下议论,李老板这百把万的剧本钱等于是从大家伙儿身上省下来的。这天下班后,李老板再度组织“剧本讨论会”,让大家伙儿帮着再看看,再出出主意,所谓“头脑风暴”嘛。文幻打着哈欠想,如不出所料,会后李老板还会让她配合编剧落实修改,顺便赏她一顶“文笔好”的高帽子。就因为“文笔好”,文幻从进公司至今已为无数有名或无名的编剧做过“润色”了,挣的却还是“总监”那一份死工资。这天编剧也来了,年轻气盛的一个小姑娘,仗着名校学历,目中无人的样子。大家下了班不回家,在会议室一边嚼汉堡一边润色她的剧本。她还不领情,觉得你们一帮不懂艺术的人只会瞎提意见。文幻一直没发言,闷着头认真地读剧本。再不喜欢的工作她也会出于责任认真完成。这是她的优点。文幻觉得这剧本中规中矩,不够有才华,结构有点松散,但也算合格了,只是看到一处绑架桥段,她皱起了眉头。大家问她有什么看法,她没说话。大多数时候,她在这种讨论会上不想出风头。大家都提不出什么建设性意见,最后还是让文幻说,文幻便一咬牙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看法:女主角被绑架了居然还跟绑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么镇定坦然,这么有幽默感,太不真实了。她说,一个人真的被绑架的时候,只会怕得发抖,思维混乱,不住地哭泣,不会这么冷静理智,还谈笑风生的。这样的写法太戏剧性了,没有走心,只是对以往的文学作品及影视作品的粗糙模仿,是想当然的,夸大了的,脱离了实际,脱离了人性……文幻还没说完,编剧女孩就冷笑起来,打断她,“怎么说得好像你被绑架过一样?”文幻一下子就愣住了。“照你的说法,人被绑架了就怕得发抖?哭天抢地?跪地求饶?把女主角写成弱鸡性格,就是忠于人性了?”编剧女孩咄咄逼人。文幻一时竟无言以对。旁人打圆场,“好了好了,别吵别吵。”聪明人都觉得编剧傻,本来水平就不怎么样,有人认真提意见还不虚心听听,以后怎么混。也有人觉得文幻傻,应付应付大老板的事情,随便提几句就得了,那么认真干吗?白白得罪人。周围人继续七嘴八舌地讨论下去。文幻却一直愣着,耳朵停止了工作,思绪沉浸到很深很遥远的地方去了。大家都以为她被编剧说得生气了。可没人知道,文幻是被触动了回忆,想起了往事。说起来,她的确经历过那种可怕的事情——被绑架,甚至比被绑架更可怕。童年那层阴霾一直在她心底最深处。她永远也忘不了那片黑暗,彻底的黑暗。汽车飞驰在高速公路上。她在车尾箱内被捆住了手脚。恐惧夺走了她的呼吸,她哭不出声也喊不出声。那年她才十一岁,她以为自己会那样死去,再也见不到光明……李老板敲了几下桌子才把文幻的神思叫回来。文幻看到同事们陆续起身离开。原来已经散会了。李老板对文幻笑,“怎么,经不得人说啦?小方年纪还没你大呢,跟她计较什么?”文幻笑笑,表示自己没有计较。李老板拍拍文幻,肥厚的手掌这次落在文幻的肩上。肩膀还不算敏感,文幻就忍了。“这次本子就不让你改了,交给小周他们吧。你最近就盯着合同的事,一定要把林风伟谈下来,啊?”文幻无言地点点头。她能说不吗?签下热门演员,才能拿到像样的投资。而热门演员却要看,你们拿没拿到像样的投资。投资多、钱多,他才来演。这是一个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本来该愁死的是老板,但老板把愁都转嫁到了文幻这样的打工者身上,以生死存亡之攸关威逼利诱他们去办事,时时要他们卖笑,甚至不择手段。所以眼下,文幻就成了整个电影筹备环节中最辛苦、最为难的人。可怎么办呢,为了捧牢饭碗,再苦也得干啊。打工三年了,文幻早对自己说过:若非含着金钥匙出生,人生就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持久战。勤勤恳恳做事,不要抱有什么侥幸,也不要幻想什么捷径。因为就算天上掉馅饼,你也抢不过狗。4八点多了,终于可以离开公司,文幻累得不成样子,一边低着头在手机上看资讯,一边木然地走进电梯。她的目光一直锁定在手机屏幕上。电梯门开了,门关了,电梯运行了,她都无知无觉,只知道一切都机械运作,毫无波澜。每天都有一模一样的开始、一模一样的结束。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天和平时有什么不同,也丝毫没有预见到危险的逼近,直到轰的一声,电梯猛然停住。出于惯性,她身子猛一踉跄,险些摔倒。她下意识地扶住墙,抬起头,看到显示板上的楼层数字停在了十八层。与此同时,电梯顶上的一根日光灯管兹兹闪了两下,熄掉了。文幻的第一反应是:要死了!所有的坏事都挤在一起发生,像事先约好了一样。文幻头脑一片空白,紧接着恐惧和沮丧一起涌来。她眼睛茫然地看着电梯按钮上方的显示屏,红彤彤的一个阿拉伯数字18。文幻从没见过哪个电子显示屏的灯光是这样的红色,红得那么诡异、那么幽怨。还有卡住的这个楼层数——18,这数字太吉利、太顺遂、太受欢迎了,因此反而有了不好的预兆。文幻就这样胡思乱想了一瞬,接着她意识到,有两位男士和她一起被关在了电梯里。她朝他们投去目光,呼吸顿然停了一下。先前进电梯时她低着头,没留意身边的人。这时她才发现,两位同伴里的一位,竟是她在相亲活动上见过的那个黑衣男人!这天他仍穿着黑色衬衫和黑色西服,没有系领带,但衣着十分熨贴,很工整的打扮,看得出是刚下班的样子。难道……他也在这栋楼上班?他是哪家公司的?文幻来不及多想了。紧接着又是“嘭”的一声,另一根灯管也爆掉了。整部电梯沉入了黑暗。文幻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一只怪兽的大嘴,被它吞噬了。而这只怪兽就是这部电梯,颤颤巍巍地悬在半空,随时会掉落深渊。恐惧迅速包裹了她。她不自觉地抱住双臂,半蹲下来。她强迫自己镇定,呼吸,手却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文幻知道这是幽闭恐惧症,她十一岁时落下的毛病。那次被人关在车尾箱内的经历,是她记忆中的一条红线,一碰就会引起强烈的不适。从那时起,每每在光线昏暗的狭窄环境内,她都会血压升高,心跳加速,呼吸困难。文幻对面那个男人点亮了打火机,查看电梯内部情况。这时文幻身边的黑衣男人提醒道:“别点火,会消耗氧气。”点打火机的男人没说话,态度有点不屑,但还是熄了火机,拿出手机来照明。在昏暗的光线下,文幻看着两位同伴。对面那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而身边这个,是曾经见过的黑衣男人。在一部幽闭的故障电梯内,和两个陌生男子关在一起,有多危险不言而喻。出于本能,文幻慢慢靠近身边的黑衣男人。两害取其轻。不管怎样,她与这个黑衣男人还算打过交道,必要时他也许会帮她。并且,不知为何,她从黑衣男人冷静的外表下感觉到他的力量,以及某种模糊的善意。黑衣男人也看着文幻。他看到这女孩子缩成一团,因恐惧脸色变得苍白如纸张,神思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他对她说:“别怕,会没事的。”文幻回过神来,看看他,似是而非地笑了一下。她说:“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没有做过呢。”“嗯?”他没懂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我还没登上过珠穆朗玛峰呢。我还没去过欧洲,还没吃过正宗的西班牙海鲜饭呢。我还没结过婚、生过孩子呢……我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呢,怎么能就这样死掉呢?”文幻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可黑衣男人听了这番话却觉得她十分可笑,还有点可爱。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淡淡说道:“就算没有今天的事,你这辈子也不可能登上珠穆朗玛峰的。”“为……为什么?”“不为什么。别担心了,你今天不会死的。”文幻点点头,重复着黑衣男人的话,“今天不会死的……不会死的……”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要乱想,可还是禁不住去想,自己现在被关在一个密闭的铁皮盒子里,这四四方方的铁盒子正命悬一线地吊在十八层高空,随时可能坠落谷底,摔个粉碎……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外面没有动静。文幻开始觉得呼吸困难,眼前发黑,双腿发软,支撑不住。她挨在黑衣男人身边,背靠着身后的金属墙,慢慢瘫软下来。这时,黑衣男人忽然握住了她的手。一股温热的力量通过这轻轻一握传导进文幻的身体。文幻觉得自己一下子被什么东西稳住了。抬起头,她看到黑衣男人坚定而坦然的注视,“别怕。只是普通的故障,不严重,已经有人在修了,不会有事的。”这一瞬间,文幻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十一岁那年,她被那个由上帝派来的人,从一片无边的绝望与恐惧中拯救出来。往日的记忆经过时光的洗礼,难免变得模糊。一些细节和逻辑因果渐渐隐去,留下的却是烙在心头最深的疼痛和恐惧。那天,也是这样一片黑暗。她被人捆了手脚关在汽车尾箱里。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载着她奔向死亡。然而车忽然停了。她听到外面传来打斗声。后来车尾箱被打开,一束光线透了进来。再后来,她看到那个人的脸,那个救了她的人。不知为什么,此刻的感觉和那一刻一模一样。十四年过去了,竟然所有的记忆可以原封不动地回来。就把他当做那个人吧,那个拯救她的使者。文幻握着黑衣男人的手,身体紧紧靠着他。她闻到了他身上好闻的味道,青草和树木的味道,又像大海和风的味道……文幻闭上眼睛,恐惧慢慢褪去。她觉得自己正在坠入一个荒唐而美好的梦境中……就在这时,随着一声响,灯光忽然亮起。文幻睁开了眼睛。电梯晃动了一下,突然开始运行。然而只是短短一瞬间,电梯又嘎然而停。接着电梯门缓缓打开,电梯外显示的楼层是十七层。终于回到人间。楼层里的日光灯耀眼得有些失真。对面那个年轻男子率先步出了电梯。随后,黑衣男人也拉着文幻的手走出了电梯。两名穿蓝色工作服的维修人员就在外面,他们对三位乘客作了简单询问和慰问,便开始测试电梯运行情况。另外一部电梯仍然可用,但文幻此时再也没有胆量跨进任何一部电梯了。她对黑衣男人说:“你陪我走楼梯下去好不好?”黑衣男人没有说话,轻轻点了点头,推开了楼梯间的门让文幻先进去,与此同时,他放开了文幻的手。文幻这才意识到,之前那么长的时间,两人一直手拉着手。步行楼梯漆黑一片,灯光是声控的,只有眼前一层亮着灯,往下看去是深深的、幽暗的隧道。文幻深吸一口气,开始慢慢往下走。黑衣男人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文幻对黑衣男人说:“那个……你走前面好不好?我……有点……怕……”黑衣男人一言不发,听从文幻的请求,走到前面去。文幻跟在黑衣男人身后一路走下去。危机过去了。脚踏实地的感觉让她的魂魄慢慢回来了。魂魄一回来,她整个人松弛了,话又开始多起来。“今天好巧哦,又碰到你。你也在这栋楼上班吗?”“我在二十二层辉腾影业上班。你在哪一层上班啊?”“这么晚才走,也是加班哦?是三十楼支付宝吗?我听说支付宝二十四小时轮更呢。”“哎,都这个点了,你吃晚饭了没?”文幻说了那么多话,问了那么多问题。可不管她说什么、问什么,黑衣男人只是不理。楼道昏暗,黑衣男人走在文幻前面,文幻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文幻通过那冷漠而沉闷的气息也能感觉到,他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文幻发现,之前电梯里的他和现在的他是两个人。之前那个他多少有点温情和担当。而眼下这个,没声音没图像,没任何情绪信号。她与他的关系很微妙地回到了第一次见面时的状态。文幻同时也佩服自己,这男人如此不近人情,一直不理她,她居然也能一个人自说自话说那么久,从十七楼一直说到一楼。此刻,眼看着马上要分别了,文幻总得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只好讪讪地说:“不管怎样,谢谢你,刚才在电梯里安慰我。”男人这才轻声说了句:“不客气。”眉宇间却露出了一丝不耐烦。文幻十分没趣,心想,算了,于是收声。到了一层,文幻和男人一起走出大厅,走到街上。两人没有说话,也没有道别。文幻向左走,男人则向右走。文幻走了几步,停下来,回头又看了一眼,刚好见到男人的背影没入灯火阑珊处的人群里。他没有回头看她。文幻叹了口气,有点落寞地离开了。5真是好长的一天。文幻终于回到家,感觉累垮了。但家里的气氛却不对。母亲好像心事重重,父亲的脸色也暗沉沉的。他们似乎正在谈论什么,文幻的到来打断了他们。“怎么了?妈妈。你们在说什么?”母亲顿了一顿,叹口气道:“我今天去看你小姨和一舞了。”原来是这事,文幻立刻就不想听下去。她低声“哦”了一下,默默换了鞋子,然后进屋去。母亲也知道文幻不想听这些事,不作声了。文幻进了自己房间,听到门外母亲和父亲絮絮地继续说下去,却又忍不住把耳朵贴到门缝上去听。只听母亲对父亲说:“现在医院都这个样子,只认钞票。”父亲说:“其实回家也好,医院里人多吵闹,也休息不好。”“唉,回家没人照看啊,我们也都要上班。明娟现在脑子还是不大好,事情都不大记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原来那个护工呢?”“不肯做了。谁愿意长期照顾这样的病人呀?”“唉……”父亲一声叹息,又问:“她现在身体怎么样?”“还是老样子,有时能自己吃饭,有时又不能。”母亲也叹气,接着又说:“一舞现在读大学,也没人管她,真不是个办法。她跟她爷爷奶奶那边几年前就闹僵了,不联系了。她现在的学费、生活费都靠自己挣,蛮可怜的。我给她们留下点钱,都被一舞退回来了。这小姑娘还是太倔强,心结放不下。唉,要是没出那件事的话……”“算了算了,不要讲了。我们也算仁至义尽了。”安静了一会儿,母亲又叹气道:“我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明娟,要是我当时早点知道就好了。我肯定会跟文文说,让她不要说……”听到这里,文幻的心揪起来。父亲却打断母亲的话,“好了,不要旧事重提了,再说也不能都怪我们文文。”母亲还是叹气,“是,我们文文固然有责任,但那时她还小啊。小孩子懂什么?千错万错,还是那沈大伟的错!会动手的男人真的不能嫁,以后我们文文找人眼睛一定要睁睁大。”母亲和父亲的谈话声小下去。文幻熄了灯,躺倒在自己的床上,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就因为她儿时犯过的一个错,她毁了小姨一家人——小姨成了废人,姨夫锒铛入狱,表妹沈一舞成了孤儿。可是,那真是她的错吗?当时她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她只是受了惊吓,做了一个诚实的孩子而已。并且,她自己也因为那件事遭受了伤害。她也是一个受害者。可为什么,后来所有人,小姨、表妹、姨夫、旁的亲友,甚至她自己的父母,都把责任归咎于她呢?为什么他们都说“就是因为文文说了什么什么,才发生了什么什么”呢?她有什么错呢?文幻心烦意乱,扯过被子蒙住头。蒙住头,世界就清净一点,美好一点,温柔一点。可是,黑暗中,一张脸渐渐浮现上来。竟又是那个黑衣男人。文幻克制着自己的意念,不让那张脸清晰起来。可心里却另有一份执著,在恋慕那张脸,不放它走。最后,情感战胜了理智。男人的面庞清晰地出现在文幻眼前。啊,今天多亏了他。怎么会再次遇见他呢?文幻放任自己沉入当晚的回忆。电梯里,那样危险的境地,他竟那么淡定,那么温柔,那么友善。那种处惊不乱的冷静,多么具有男子气概。他握住她的手,让她别害怕。他的手那么暖、那么有力……天哪,我竟然在思念他!一瞬间,文幻惊觉羞愧。是的,这不仅仅是简单的“想”了,而是“思念”!她让自己赶紧打住念头,随后用力回忆,电梯危机过去后,男人冷漠而高高在上的样子。我为什么要思念这个忽冷忽热的陌生人!那么骄傲的姿态!那么讨厌的性格!虽然他外表温暖沉着,内心却不知有多阴暗呢!为了让自己不要陷在奇怪的思念和依恋中,文幻强迫自己去想黑衣男人的缺点,忽略他的优点。她成功了。入睡前,她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这个奇怪的人,希望我再也不会遇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