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八折抛售一只光棍
下了夜班,我一个人沿着路灯往家的方向慢慢晃,眼皮极其沉重,恨不得跟旁边的乞丐拼个报纸一块睡,但抹不下这张老脸。从去年十月开始,我在一家医药公司做文案策划,反正都是卖身嘛,不如卖个离家近的。大半年了,天天忙得脚跟打屁股,吐血都没时间,真是不忙到想死的地步你都不知道忙字旁边为什么会有个亡。只有当每个星期五加完了夜班,回到自己家楼下仰望死寂的窗口,我才能醒悟起自己原来还是个光棍。窗口永远没有灯光。唯一一次透出明亮,是有贼光临。小偷离开时没有关灯,也没关门,我养的黄狗火锅跑了。在屋里屡唤不见,我魂飞魄散,冲出去顶着寒风搜遍了整个小区,撕心裂肺地唤了半宿。“火锅!火锅……”我凄凉而辛酸的叫声震撼了小区居民,大家纷纷推开窗户,饱含热泪地安慰我:“妈勒个逼的,半夜三更的喊个毛哪!喊得老子都饿了!”正当我颓伤而返时,居然在角落的车棚邂逅了那个不开眼的小贼,当时他正拿个大铁钳蹲在一辆电动车后面,试图剪开车锁,车篮里放着我的黑皮包和白色苹果上网本。我掂了块建筑垃圾闷声不响从背后把他砸倒在地,夺了他手里的铁器,死死按在地上一通暴捶,他也闷声不响地拼命护住头。不打还以为是误入歧途的小羊羔,一打才知道是惯犯,居然都不带反抗的。打累了,我停下来喘粗气,遍体遴伤的年轻老贼咬着牙站起来:“我可以走了吧?”我揉着肿痛的拳头:“滚!”那晚之后,火锅再也没有回来,我惆怅了很久。本来我打算把它养到过年的,谁知道年货自己越狱跑了。不过,幸好我还有一个堪比黄狗的哥们。周末我一般都窝在家里,懒得出去打野食,偶尔方便面不够吃了,拨个急救电话,小八就会免费给我送牢饭,十块钱以下的中西快餐任选。当他刚刚得知我在医药公司上班时,不无鄙夷地说:“要不要我介绍你去夜总会工作?比医药行业干净多了……”我恼羞成怒,一拍桌子,水果刀从果盘里跳起来,我顺势抄在手中恶狠狠地看他:“滚!”小八吓一哆嗦,扔下盒饭连滚带爬地跑了。基本上,我是个孤僻而粗鲁的人,与人谈心时常挂在嘴边的一个字是:滚!为此跟新朋旧友们打了无数乌龙架,臭名昭著。因为脾气坏,嘴欠,手黑,翻脸不认人,也老找不着对象。我不知道为什么日本姑娘都爱嫁给相扑手,但是我想,即使我成了相扑冠军也没人愿意嫁给我。——因为我是个女的。谁在那边说粗野的女人一定面若炭盆?我不敢自称国色天香,好说也是胡同八强,前二年有几个兄弟成立了打手公司,力邀我当形象代言人,被我婉言谢绝:请进入小型环状轨道作匀速运动!等他们咂着嘴弄清了这还是滚的意思,我险些沦为公司第一个目标,幸好打手听说出义务工,都不干。我一边回想一边强打精神往家走,天气冷暖睡觉正好,街边卖馄饨的老头没有像公益广告里演的那样,给我打一束关切的灯光,而是冲我打了一个韭菜味儿的呵欠。慢慢走上楼,手里握着钥匙。自从火锅跑了,家里连个门迎都没有,死气沉沉的。推开门,巨大而温暖的包容感扑面而来,来不及开灯沐浴更衣,我很庆幸自己在失去意识之前还能摸到床。睡眠中我不断地梦到纪墨,她曾是我的大学室友,生长于单亲家庭,身材修长面容妖娆,迎风而立时散发出匹练的光华。那时我叫她墨墨她叫我达令,头贴头吃一盒饭,打雷的夜晚睡一个被窝,骚扰她的学长被我堵在校外揍得鼻青脸肿。三年后她达令的达令爱上了她,使她的达令沦为一个弃妇。弃妇流着泪问那男人:为什么?男人说:认识她之后,我便对你刮目相看——跟她比你简直是个男人。弃妇一听这话眼泪就没了,捏拳冷笑:三年之前你脑子里进了泡屎,今天终于发酵了?男人沉默不语。弃妇说:滚!然后奋力一耳光掴去,夹在指缝中的钥匙尖在他脸上划出一道深长的血痕。墨墨尖叫着冲过来,抱住他,悲恸地骂我:泼妇!我恨你一辈子!“真巧,”我甩掉钥匙上的血,“你身边的男人说过会爱我一辈子。”他拉起墨墨恨恨离开。从此,我常常梦见有一条蛇来纠缠我,这蛇眼闪绿光,吞吐着细细的毒信说:我叫纪墨。墨墨对我说过:人生是红酒加蕾丝。但对我来说,人生就是哈德门加二锅头。大三退学后我像个鬼魂一样混了很久,白天蒙头睡觉,晚上出去喝酒,喝醉后为一包烟钱跟小痞子当街互殴,边打边吐,硬是把人恶心得落荒而逃。后来我妈看不下去了,威胁收回房子,我怕无辜的火锅跟我流浪街头,这才立志转型。半推半就忸捏了几个月,还是被上司制服了,发工资的到底是大爷。现在,如你所见,我是一位踩着高跟鞋上下班的矜持女性,看起来像个OfficeLady。后来我也厌倦了单身生活,每天都祈求上苍:请赐给我一个悍不畏死的男人吧!结果我的上苍说:滚!所以我至今还是单身。小八很为我操心,他害怕要给我送牢饭送到八十岁,于是经常缠着我问:“七姐,你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男人?”我以前很不喜欢这称呼,听着跟鸡姐似的,让他改,他沉吟了半晌说:你觉得我叫你彪叔或豹哥有没有搞头?我说算了吧你还是叫我七姐吧。本来我已经吃饱了,一听这问题我忍不住又咽了一口口水:“男人么,我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人帅腿长,无论是上九天揽月还是下五洋捉鳖乃至为我砍人或者为我被砍得死去活来都在所不惜……嗯,这样马马虎虎也就行了。”小八听完这句话后,误以为我二神经了,立马押着我去看心理医生。那个傻逼心理专家对我说,孩子,这世上能令你幸福的男人绝对不止一个,等待也是一种信念。我告诉他,托男人的福,老娘现在已经没有信念了,只有怨念。人嘛,总会有些劣根性。比如我,我总爱把自己应该担当起的责任推卸给前男友。如果他当初没有泡我的妞,我可能会比现在好一点,但也好不到哪去,说不定最后是我傍小三把他给蹬了。人生就是这么个庸俗的过程。第二天一早就有人给我打电话,太阳还没晒到西边屋呢。我拿枕头捂住耳朵使劲睡,最后发现用枕头捂手机效果比捂耳朵更好。没安静多久,有人咣咣大力敲门,一听动静就知道不是我妈,她对自家东西都是很温柔的。我爸打赌她从院里扫出个耗子窝都会轻挥火钳慢声细语地说:“嗟,去死。”结果我这个讨债孩子的出现打破了这个神话,经常是三句话说不到头母女俩就开始对掐。多半是她掐我。有次她顺手从阳台摸出个棒槌要捶我,我也顺手接住,不费吹灰之力夺过来扔到一边,她愣了很久,从此以后不再揍我。纵观这些年来我的表现,就是欠揍。“打出的婆姨揍出的娃”,农谚都是真知灼见。可惜现在已经没人能好好揍我。抓着头去开门,小八热切的脸闪现,忽然爆发出鸡挨了一刀还没死绝的尖叫。我好像有点清醒了,立即垂下眼看了看自己身上,浅灰色OL套裙还没有换,全身衣服皱巴巴的,上衣三个扣子全部敞开着,露出了粉红色的蕾丝文胸,肩带还褪下了半边,虽然没有暴露三点也称得上惊世骇俗了。我脊梁上冒起一阵冷汗,索性双手交叉往胸口一掩,撅着嘴说:“讨厌!”小八胳膊上凸起肉眼可见的鸡皮疙瘩,哀嚎道:“七姐,你不要这样啦,人家是伪娘控,对男人装嫩行为会有反应的。”“少得瑟!清早开荤是你捡到的便宜!”我背过身扣衣服。“请问现在还是清早吗?”小八抖抖索索地掏出手机,翻开盖,指着时间给我看,“你看看,都九点四十了!不过我不应该低估你在睡觉方面的能力。我他妈就是手贱啊!怎么会不知死活地在这个点过来敲你门呢……”他一边念叨一边弯腰撞墙,恨不得捶地大哭。等我扣好扣子,他才逐渐恢复到人类状态。“赶快收拾一下,我给你介绍个凯子。”他语气急促。我被他催得激泠泠打了个寒颤:“你后面还有人?”当下来不及多想,伸手拽掉了一只丝袜,旋回身来,目露凶光扑将上去:“狗日的,我勒死你俩!”小八吓得嗷嗷直叫:“没有!人家还在学校等你呢。”我勒他的动作僵住了:“多大的孩子?”“没问,二十应该有了。”小八小心翼翼地从丝袜圈里往外拔脑袋。我立刻加大手劲,继续往死里头勒他:“我勒死你这个祸害!难道你不知道老娘已经快三十了吗?”小八奄奄一息地提醒我:“这个姿势我容易袭胸……”我下意识地双手护胸后退一步,小八赶紧把脖子上套的丝袜捏起来扔了,捂着咽喉呼哧呼哧直喘粗气:“七姐啊,说真的,见你之前我谁都不服,见你之后我就立马扶墙了。心狠手辣到如此地步,在男子汉中也算是惊人的!我怎么摊上了你这么个哥儿们?难道是上辈子欠你的?”“废话少说。这次的成色怎么样?”我坐到沙发上,点了支烟。小八马上就来劲了:“帅!一个字帅呆了!我要不是男的,早就把他上了。”“帅呆了,这是仨字儿,没文化真可怕!”我斜着眼睛看他,把打火机往茶几一丢,“真的?”我不敢太相信他的描述了,上个月他说给我介绍一个浓眉大眼的,结果约过来一见面,嚯,好家伙,除了浓眉大眼,还附赠了膀大腰圆和满脸横肉,胖得跟个奥尼尔似的我都找不好体位。小八扭捏起来:“真的……我真很想上他。”他发骚的样子难得一见,瞧得我心里痒痒的,忍不住喷出一口邪恶的烟雾:“那见见吧。”小八告诉我,那孩子是附近工大篮球校队的,刚勾搭上,约好了今天给他介绍个小太妹。我反唇相讥:“你才是小太妹呢!你们全小区都是小太妹!”小八猛一缩脑袋,任由我的辱骂擦着他的头皮呼啸而过,然后才重新伸长脖子,无畏而精明地指导我要穿得运动一点,冒充跟人家九零后小男生没有代沟。我叼个烟头跑到卧室去在衣柜里扒拉了半天,翻出一条过时的七分牛仔裤,还有上大学时穿过的旧T恤,胸前印有休斯顿火箭队的标志。换好之后我在镜子前左照右照都觉得很傻逼,心中十分纠结,跑出来问小八:“是不是很挫?”“嗯……还好,反正八折出售,不用计较品相。”小八面肌抽动,很有毅力地憋回一口血箭。“狗日的,老娘这就换SM漆皮制服去!”我羞愤地转身要走,小八一把捞住我的手腕,安慰说:“就这吧,挺好的,乍一看跟个小女孩似的,我都不敢认了。”梳洗完跟小八一块下楼,在拐角早餐店买了一笼蒸饺一杯豆浆,打个车去帅哥所在的学校。豆浆太烫了,走到篮球场边我还没喝完。小八指指点点,说那个男生正在场上打球。十个活力四射的年轻男性一刻不停地满场跑,我眼花缭乱看不清是哪个,于是坐到旁边石凳上装模作样在欣赏,同时喝豆浆。小八走到球场边吆喝了一嗓子:“小猴儿,快过来!”一个穿红T恤的男生扫了这边一眼,神思很恍惚地把球传偏了,小八的“快”字刚刚叫出口,篮球就径直飞过来咣叽砸在他脸上,小八表情呆滞,但凭着过人的毅力,依旧中气十足地把剩下的“过来”两个字喊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