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哥一见篮球造了孽，赶快跑过来，连声道歉。小八引以为傲的高鼻梁大概被砸得不轻，急躁了，欺到他跟前指关节捏得喀喀直响，咬牙切齿地往外迸字儿：“我操！你丫是龙空打脸党的吧？打人脸还挺准啊！”

帅哥陪笑，“八哥，我不是故意的”，略带委屈的小表情看得人欲念横生。

这孩子虽然爱打篮球，但并没有被晒黑，他有一张过分年轻的脸，削瘦，但如细琢的玉器一般温润，轮廓优雅。他还有两排过分茂密的睫毛，每一次眨眼都像森林离开了土地在天空里飞翔，瞳仁乌黑，目光纯澈。如此完美的一个适龄正太，跟那位穿短袖衫的肌肉男小八面对面站着，更令人油然而生一种惊艳之感。

小八还在气恼地乱吠，我捏着喝空的豆浆杯站起来，晃过去切入他们之间，关切地询问：“小八，你不要紧吧？”

打小没享受过七姐的关怀，小八顿时热泪盈眶：“没事，没事……”

“没事就好，给我把杯子丢到那边垃圾箱。”我把豆浆杯往他怀里一塞，眼球上闪烁着一个清晰的“滚”字，冲着他向身后百米以外努努嘴。然后转身面向帅哥羞涩而腼腆地一笑，伸出手：“你好，我叫陈七。”

“我叫罗侯。”帅哥笑盈盈地握住我的手，“你妈肯定喜欢看《东方三侠》，希望你长得像张曼玉。”

“结果我长得像张学友。”我眯眼笑着自嘲。

小八在旁边捧着个空塑料杯子磨磨唧唧还不愿意走，凑过来插了一嘴：“会不会说话啊？傻B！你叫罗侯，难道你妈希望你长得像个扫把星？倒霉催的孩子，见人面第一句话就问候别人老妈……还真是擒贼先擒王，骂人先骂娘啊！”

我意外地看了小八一眼，本以为像他这种从幼儿园就不断被开除的厌学竖子顶多在尿急时能认得出男女两个汉字，没承想还知道“Rahu”是扫把星的意思。看来受教育程度的确不能等于文化程度啊，现在我的外语忘得就剩一句“狗腚猫脸”，而大学导师们也早就承各位贵言，在九泉之下含笑享受纸钱了。

罗侯很尴尬，捋了捋搭在眼前的头发：“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小八目光歹毒，有想打人的趋势。

我迎面按住他的肩膀，缓缓向下打量，再慢慢移回脸部，微笑着劝他：“要淡定啊，八哥，在校园里搞凸点激情不合适吧？”

小八虎躯一震，脸唰就白了，赶紧捂住裆部转过身去。

趁此机会，我迅速拉起罗侯的手：“走，让我们回地球去吧。”

罗侯有些失措地点点头，然后回头扬声对球场上的队友喊：“不打了，你们自己随便玩！”

一众男生都大笑着轰轰隆隆地回答：“你也随便玩啊，晚上千万不要回来得太早！”其中夹杂着小八孤单的骂骂咧咧：“老子今天穿着内裤呢……靠！有异性没人性啊！”

我远远一笑，这个小王八蛋终于肯承认我是女性了。话说小八替我拉了两年皮条，就数今天的这个最靠谱，以前他给我找的都是些什么瘪犊子啊？全市的歪瓜裂枣都让我见齐了。一个个什么熊样，拿来发泄兽欲都嫌寒酸！前阵子他还给我推荐过一个狗娘养的红娘网，让我注册，发征友启事，结果我点开一看发现是个卖春基地，里面照片一个赛一个的风骚暴露，除了鸡就是鸡头，还有不少堂子里的红姑娘开了博客写诗写散文写都市言情小说，真他娘的无语！

罗侯是个很健谈的男孩子，一颦一笑眉飞色舞，活力迫人。坐在校门外的KFC里吹冷气吃薯条，我常常在听他说话时望着他英俊的脸出了神，浑然不觉手里还擎着根薯条，而番茄酱已经滴在手腕上。

他拿张餐巾纸替我擦，我的手指突然一跳，神经过敏地自动弹开。

“不好意思……”他脸涨得有点红，讷讷地说。我醒悟到自己反应过激了，见他的手仍旧愣在半空，赶快接过纸巾，掩饰地笑言：“其实我本来是想吸起来吃掉的，还能沾点肉味儿呢。或者先留着不吃，攒起来当宵夜，但是考虑到饭前没有洗手……算了，还是擦掉吧。”

说完自己都想吐，我的胃老是跟我的脸皮过不去。

罗侯大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得很细很长，整张脸孔散发着纯真而魅惑的光采，像无孔不入的日光般富有感染力，所谓天生尤物当如是。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我低头查看，“公司”两个刺眼的字出现在屏幕上。

真讨厌，是谁在这个柔肠百结的周末还要找人家谈公事？找死呢！用我发浪的荷尔蒙气味熏死他！我娇滴滴地接起来：“Hello？”

女上司咆哮的声音：“陈七！我要你周五交给我的清单呢？”

我两脚发软，吱溜一声滑到椅子底下，半掩着嘴战战兢兢地小声说：“单子我昨晚加班做好了，还没来得及打印，你打开我的电脑打印一下就可以了，就保存在……”

“我要打印好的清单！快点，韩国客户急着要！”

女上司雷厉风行地把电话挂了。

我对着手机怒视了半天，觉察到自己不可能跟饭碗较劲，只好从桌肚里滑出来，简短地向罗侯道了个别，搂一搂衣服就准备开跑。罗侯也跟着站了起来，从椅子里探出上半身，想阻拦又羞怯似的低声说：“等一下，我骑车送你去吧？”

思维停顿了片刻，我笑笑：“下次吧。”

我突然觉得自己今天的行为很可耻，初中女同学的儿子都能骑车带他妈了，我还有什么资格坐在青葱少年的单车后座？匆匆推开KFC沉重的玻璃门时，我依稀听见罗侯在后面喊了一声：“陈七，我以前好像见过你，你还记得吗……”声音里很没有底气，嗓门本来就不高，还越来越细，直到彻底听不见了。

呵呵，现在的小孩都把这句开场白改成结束语了吗？在我尚年轻时，这是一句何其华丽的搭讪必杀技啊。

可惜我现在赶着回去换衣服，没时间跟他叙旧。如果就穿这一身去公司，毫无疑问会遭到女上司尖锐的嘲笑。我自问也是个高傲的女人，但比起她神奇的优越感来，还是差得很远。去年，我面试那天，穿了一套NIKE运动装，就是深蓝色的短立领长袖茄克加缩脚运动长裤，女上司一看到我就像捡到宝贝一样拍手庆祝，并号召全公司的员工来对我进行围观。我捏拳忍了半个多小时，正想不顾一切冲上去揍丫的时候，她抹掉眼角笑出来的泪花说：“明天过来上班吧。”然后又面带戏谑地补充了一句：“必须穿正装。”

什么是正装？蓝西装白衬衫红领带？我心里实在没谱，服饰方面我很随意，穿人字拖上公交车还被驾驶员轰下去过。这套NIKE已经是我最正式的服装了，你看，袖口没有商标的。女式正装的概念本来就很模糊，如果像女上司那样穿套深色职业装，我得立马再老十岁。宝姿的女装倒是不显老，可是能买得起宝姿的话我也不用出去打工了吧？再说正装有什么好？我小时候听爸爸说过一个故事，说有个警察打着领带去抓贼，结果被人用他自己的领带吊死在树上了。

思考良久，最后我把几年前从情趣网店拍的粉红制服穿上了。女上司皱了皱眉，倒没说什么。男上司跟我擦肩而过时，把满满一杯热咖啡泼在我胸口，一边道歉，一边伸出狼爪往我身上乱揩。

我在心里早就一个踢裆把他废了，但脸上还含着笑，说谢谢。

这家公司是女上司出资开的，她的老公负责日常管理，简称男上司。男上司也是个傻逼，说是管理公司其实就是每天来公司转一趟，顺便找女上司要点烟钱。偶尔主持个会议，一激动就会说出很多诡异的多重否定句，例如“不能说是有失偏颇”、“我就不相信你们不会做不到”……说完连他自己都犯糊涂，然后装腔作势把记号笔往嘴里一衔，拿起香烟就往白板上写。并且他杯中的液体不时精确无误地泼在女下属三点部位，然后亲手替人家擦拭，形貌酷似文史记载中的奇男子——怪蜀黍。

这种貌合神离的夫妻档最考验下属的摇尾水平，必须有所专忠又必须假装不偏不倚。

匆匆回家换了身衣服去公司，等不及电梯，气喘吁吁地徒步爬上四楼，开电脑、抽A4纸、开打印机、打印，在高跟鞋上扭来扭去都快把我腰扭折了，完成后捧个清单去敲女上司办公室的门。

敲半天没反应，旁边值班的男同事伸头对我说：“别敲了，她回去了。”

我问：“韩国客户呢？”

男同事一怔：“什么韩国客户？今天上午就女老板单独到公司来转了一圈，十分钟不到就走了，没有其他人。”

我叹口气，把清单从门缝下塞进去，回桌上收拾收拾准备回家。

女上司就是这个特征，遇上屁大点儿事都焦躁得好像救火一样，把全公司人撺掇得兔起鹘落，她自己反倒转个身就忘一干净，该干嘛干嘛去了。人称“风林火山”：派任务其疾如风，发工资其徐如林，训斥下属侵略如火，老公要钱不动如山。

走到门外，阳光已经晒得死人了，我蹲在花坛后面给小八打了个电话。

“小八，到公司接我。”

电话那端是小八惊诧而高亢的声音：“你怎么跑到公司去了？我还以为你们这会儿正在家里嘿咻呢。”

“嘿你大爷！我对雏鸭下不去手。”

小八桀桀奸笑：“不要装了，七姐，我用脚鸡眼都能猜出来，肯定又被领导喊去加班了吧？这就是你想洗白自己的代价。其实混黑道有什么不好？你真蠢！”

我感到很沮丧：“是啊，都快赶上你了。”

小八刚刚打击了我，正得意洋洋，顺嘴就溜出来一句：“切，永远都赶不上！”

我想哈哈大笑又怕被同事看见，强行忍住，憋得全身乱哆嗦，左手死死地抓住花坛边框，险些把木头抠下来一块。反射弧超长的小八也反应过来了，“操”了一声返回原题：“我马上过来，你等着。”

刚挂了机没一会手机又响起来，我看都没看就接，大声问：“狗日的，又迷路啦？”

女上司肃杀的声音：“你骂谁呢？”

我：“没有……您误会我了，是我的一个朋友他姓苟……叫苟日德……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很有意思吗？反正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哈哈哈……”

女上司打断我：“别废话了，赶快把清单拿到幺鸡茶楼来，韩国客户等着呢。”

我靠，幺鸡茶楼？这名字也太他妈扯了吧！不过考虑到现在的生意人为了吸引眼球都恨不得冰天雪地当街裸跪，我立即觉得这店名很可信。

可信归可信，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曾经见过这茶楼，只好谄笑着问：“请问，幺鸡茶楼在哪儿呢？”

女上司被我的无知激怒了，大发脾气骂道：“你傻啊？平时做事笨手笨脚像磨洋工一样我就不说你了，怎么脑子也笨啊？幺鸡茶楼不就在咱们公司对面吗？你天天瞪着两只眼睛来回路过都没有留意吗？‘幺、鸡、茶、楼’这四个大字你总该认识吧！你是白痴啊？”忽然，我隐约听到电话那边有个纤细的女声在附近低低提醒了一句什么，女上司的吼骂瞬间凝固住，然后慢悠悠地改口说：“呃……是叫乡鸿茶楼……快把清单拿过来吧，耽误这笔生意你要负全责！”

我不敢怠慢，一边口喷鲜血一边撒丫子往楼上跑。

清单已经塞进门缝了，我匍匐在地上够了半天够不着，只好再重新回去开电脑、抽A4纸、开打印机、打印，在高跟鞋上扭啊扭的把老娘的叉腰肌都扭到劳损了。

男同事在一旁同情地看着我，末了，终于诧然发问：“你干嘛呢？又是伏地又是挺身的，给我搞制服诱惑呢？”

我纯洁地以四十五度角仰望他，欲哭无泪。

抱着清单冲下楼，过了马路，笔直抢进乡鸿茶楼，四面环顾，发现女上司正在二楼与一个男人相谈甚欢，笑容可掬。男人的衣饰和发型都端庄而保守，平头，短袖白衬衫，没有打领带。女上司还是一贯穿得显老，嘴皮子翻动特利索，不时爆发爽朗的笑声。听说韩国人在国外通常都用英语交流，这一点我必须佩服女上司，看口型英语说得滔滔不绝。

茶楼装修很复古，楼梯是木质的，我匆忙攀着扶手上二楼，忽然间左腿一沉，细高跟踩进了木缝里。女上司已经发现我了，正向我招手，韩国人也侧过脸笑眯眯地看我。我窘得满脸通红，使劲拔了几下，结果脚拽出来了，高跟鞋还毅然扎立在木梯里。

女上司眉头猛皱，看样子想骂人。我牙一咬，不理鞋了，先一瘸一拐地走上去把清单递给她，向韩国客户微微鞠了个躬，然后转回身想去接着拔我的鞋。

“小姐，我可以帮你吗？”一个温敦的男声在我背后说，咬字不太清晰。

我诧异地扭过头，韩国人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并且径直走向了我那造孽的浅褐色高跟鞋。女上司双手搭在藤椅的边上，忍耐地盯着我，脸上隐隐笼罩着一层黑雾，我赶快垂下头嗫嚅：“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然后只听轻微的一声“咔嗒”，我遽然回身，韩国人手里拎着我的鞋一脸倒霉相愣在当场，往下看，劣质的细高跟依然傲然伫立在楼梯上。

我掩住脸。苍天，我造了什么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