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光棍凶猛
一路泪奔回家,临上楼前没忘了把草丛里的泡面扛回去,血可流,头可断,老娘不能不吃饭。昏天黑地地睡了一夜,第二天突然妇德发作,爬起来洗衣服。虽然我貌似天仙,但也不能不洗衣服嘛。下午,我精神抖擞地去公司加班,好像从来没有被女上司羞辱过,也没有被人当面追问头上的疤痕来历。做人嘛,就是要公允地看待世界,偏颇地享受人生。在公司里给新保健品写软文,嘴里叼一支圆珠笔,到处搜刮材料。如果实在没有材料了,就上网找一个叫乌小白的写手,求她帮忙给我绉点段子。“大爷帮帮忙吧,妞给你笑一个!”我发个呲牙咧嘴的图片过去。小白无奈之极,一边帮忙一边忿忿指责:“你这么爱笑,怎么不去卖笑?”“打工的,都是卖身不卖笑的。”我笑嘻嘻地回答。一般情况下想挤兑我是很难得逞的,我的脸皮可比卖床上用品的女店员厚实多了,像个席梦思床垫一样,带弹簧的。前二年看《猫女》看得很开心,莎朗·斯通变态得跟我似的,以坚韧的大理石脸皮震飞无数耳光。人类若是缺少坚韧的神经,脸皮就会脆弱。生命若是缺少坚韧的张力,心灵就会脆弱。刘翔若是缺少坚韧的肌腱,全国人民就会都脆弱了。等软文打印好,从女上司办公室的门缝下塞进去,我关机时看了看电脑显示时间,已经接近九点,肚子饿得咕咕叫。公司外面丝丝儿的冷,今天从下午起就一直多云,大概夜里就要下雨了。我抱着胳膊低头疾走,心想就去对面巷子里吃碗馄饨好了,忽然一转眼看见马路边蹲了个人,身形相当眼熟,初时我还以为是小八来接我,仔细一瞧才发现是罗侯。我走到他身边,用脚尖踢了踢:“死了没有?”罗侯原本好像已经进入打盹状态了,被我踢得虎躯一震,抬头看见是我,立马跳将起来,话未说出口,先仰天打了一个脆生生的喷嚏。“现在的大学寝室晚上都不查房吗?”我问。“十一点钟查房,我只要十一点之前赶回去就行了。”罗侯老老实实地回答,眼睛被低垂而浓密的睫毛笼罩住,神色很忸捏,“我专门过来向你道歉的,昨天真的很抱歉……”我还抱着胳膊,萧瑟地淡笑着,看他眼神闪烁吃力解释,心想你应该为自己的莽撞作何分辩呢?其实这个年龄的唐突,纯属有口无心,我并未十分在意。他的眼睛却遽然瞪大了,直视我背后,喝道:“小心!”同时我听到脑后传来轻微的异响,一时不假思索,身体下意识地作出了反应,低头偏颈,疾步俯冲,几乎是一头扎进了罗侯的怀里,脸颊贴在他胸口,似乎能感触到年轻的胸肌发出了躁动,来不及花痴,立即抱住他的纤腰维持平衡,免得把没有心理准备的他撞飞出去。一声闷响,我原先站的那块地面被一记狠棒敲中,木棍咔地折断。迅速扭头看去,两个男人,满脸的戾气看着就不像好人,其中一人右手中的木棍已经断了,“呸”吐了口唾沫,用左手把半截断棍捡起来,当作双手短棍使。一看就没学问,拿个旗杆肯定容易折断嘛,锹把都比它强点,武器不能光图外形美观,否则谁都愿意拿个檀香木扇上去跟人玩命。罗侯把我往旁边轻轻一推,眯起眼问:“你们是冲我来的吧?”我一愕,这厮原来也不是个善茬,仇家都跟踪到这里来了。我真是命苦,险些又为别人挡了一棍。赶紧往旁边挪了几步,撤离战场。我不是害怕受牵连,只不过他既然有胆子惹事就要有本事承担后果,胡乱插手不是我的作风。那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闷声说:“没你事,闪开!”这回轮到罗侯一愕,而我眯起眼睛了。“朋友,是谁叫你们来的?”我淡淡发问。大概有一年没跟人结新仇了,旧梁子都恨不得跟我不住在一个光年,我想不出是谁做事这么不计后果,巴巴地找人堵在下班路上揍我。且不说能否揍成功,即使我今晚顺利挨了闷棍,明天日出之前,必然会有人灰头土脸淌着鼻血跪在我面前请求我原谅。何苦呢?出来混,迟早要还的。拿双棍的男人脸上带着惋惜的神情:“别问了,我们也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姑娘你放心,我们不要你的命,见血就行了。”听听这语气,好像我还应该感激地把头伸过去说:“打吧,轻点。”我实在觉得啼笑皆非,同时不由得恶向胆边生,故意愁眉苦脸地问:“牙龈出血算不算?要是嫌量少,过几天您再来碰碰运气,那时候我生理期该到了。”一边慢吞吞地说话,一边慢慢蹲下去,想抠块道砖出来,可惜这一条街的人行道都是新铺的,水泥砂浆粘得贼牢固,连条缝儿都没有。罗侯以为我吓得脚软了,安慰我说:“别怕,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他比我还紧张,连我说什么都没听清,或者这个清纯孩子还不懂什么是生理期。拿双棍的男人也挺清纯,一脸懵懂:“啥生理期……”我几乎可以断定,这俩是生手。打手这个行当忌讳啰嗦,聋哑人最好成事,假设双方先讨论一下天气,拉几句家常,再互相敬支烟、点个火,临走前还拍拍对方的肩膀叮嘱一句“天气转凉了,明天记得多添件衣服。”——那么旁观者会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打架挣工分还是他乡遇故知。另外那个男人跟我想法一致,警惕地看向不远处:“废什么话?动手啊!”不远处的路灯坏了一盏,阴影里传出一声轻若无闻的冷哼,发自鼻孔深处的恚怒,娇媚而婉转。我心念一动,那两个男人已经欺身过来,首位目标都是罗侯,棍棒挟着风声当头击下。三根木棍,罗侯撑死能左右开弓挡住两击,必然是要挨一下的。我抛下他们,转身就跑。花前月下我还愿意听听帅哥的甜言蜜语,一旦面临危境,冷酷自私的本性就暴露出来了,安全第一。沈兴国每次向别人介绍我的时候,都会豪笑着说:这是七妹,替我挡过一刀,救了我一条命。这是替我争取印象分,其实他和我心里都清楚,挡刀一说纯属虚构,要是由得我选,我宁可他被多捅几刀,也不愿自己被轻轻一戳。楼体的拐角处闪现一张错愕的女孩儿脸,只一打眼的工夫,我伸手揪住她的头发,往墙面狠狠一磕,然后把她右臂扭到身后,用力掀了个翻身,右脚紧跟着踏在她背上,使她整个上半身正面严丝合缝地贴住墙壁,不得不侧过脸来张大嘴巴呼吸,以免窒息。我穿着镂花A字裙,抬腿之际雪纺花边已经滑落腿根,好在没人看见,我也没理会。尖硬的鞋跟深深嵌进了她的脊肉,胳膊应该也被拧得很疼,她眉头紧蹙发出闷哼,额头磕破了皮,鲜血丝丝顺着她姣好的面颊流下。“小妞,叫他们住手。”我冷冷地发话。不要怪我手段毒辣,若非如此,此刻头破血流的便是我自己。罗侯不是那两个人的对手,脸孔、肩膀、胳膊已经挨了好几下,眉骨处已裂开一道血口。我看在眼中,心急如焚,加大手劲扳起这个女孩的胳膊:“听到吗?让他们住手!”女孩咬紧牙关不作声,那两个男人有点失措,手脚慢了,被罗侯撂倒一个,可惜下手时不够狠,只是摔飞了他手里的棍子,很快便又能爬起来重新投入战斗。木棍跌落过来,古碌碌滚到我脚边。“有种!”我从她背上移开脚,裙边洒然飘落,“你想买凶揍我?知道后果吗?”我松开她的胳膊,把木棍捡在手中,用双手试了试木棍的硬度,噙着冷笑走向那三个混战中的男人。这个女孩已经吃了亏,更不会甘心就此走开,一定想亲眼看着那两个男人把我打倒。果然不出我所料,她蹲在原地瑟瑟发抖,拖着哭腔哑声喊:“打她!打死她!”罗侯眉梢上的伤口已经高高肿起,血肉模糊。我心上掠过一阵刮擦般的疼,却并非心痛,更多是出自一张俊脸被弄伤的怜惜。失去武器的男人见我过来,迅速撇下了罗侯,扑上来就要夺我手中的木棍。我侧身避开,觑准他的手腕骨衔接间隙狠狠一棒敲下,“喀嚓”一声响,男人痛呼着缩回手直甩。正所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找对了攻击位置,要比没头没脑地往人身上乱打合理得多。我没留给他喘息的机会,掉转木棍,自下而上抽向他的眼睛。他没料到我见好不收,咄咄紧逼,极度慌乱之下错步闪避,躲开了眼睛,却被棍子的末梢抽中了耳朵。以我的力度即使一棒打不聋他,也肯定落个急性中耳炎。男人章法已乱,捂着耳朵就想不顾一切地冲上来跟我肉搏,被我一棒子重重捣在胃部,跟着一脚熟练的踢裆,他立刻悲鸣着往地上乱滚。一看就是业余的,打架时切忌让自己摔倒,除非你是专攻下盘的地趟门弟子。我不费吹来之力挥棒追打,他蜷得像个虾一样抱着头在地上滚来滚去。这副场面很卡通,像某妈怒打不孝子似的。女人单手提着裙边,一边举棍抽打一边怒叱:“没用的东西!我叫你学人打架!我叫你冒充打手!我叫你扰乱市场秩序!”叱骂声极富有韵律,节奏感强烈,还伴随着劲爆浑厚的鼓点和激昂的男高音和声,堪称是七姐揍人史上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罗侯占了上风,正与那个拿双棍的男人缠斗。我在这里打得兴起,忘记旁边还有个女孩,忽然脑后咚地炸响,一阵刺痛感从颈椎迅速传遍全身。我回手一棍把女孩击倒,她披头散发扑跌在地上,手里捏的石块也远远飞出去。她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恨我?我并不认识她,清晰彻骨的痛感也让我无法思考,这小妞手上还算有把力气。我蹲到她身旁,抓住她的头发用力把脸扳起来:“你是谁?”她的模样长得不丑,只是脸上的妆已被血水弄花,显得狰狞而恐怖。她倔强地仰着脸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讨厌你的人!现在更讨厌你,恨不得杀了你!你小心一点,虽然这次没成功,但是还有下次,总有一天我要你跪在我脚下哭!你听清楚没有?”我摔开她的脸,冷冷地笑:“真有意思,你的屁还带点方言腔。”她恨恨地用眼角看我,我心底挣出一个声音大喊:墨墨!清醒的理智却告诉我:她不是墨墨。旁边,罗侯终于击倒了那个男子,倚着墙喘粗气,抬起手背往脸上一抹,抹下了满手的血。他的鲜血让我的心肠又硬起来,我抚摸着女孩洁白纤细的脖子:“我劝你,最好别再招惹我,如果这种事情再发生一次,我就拧断你的脖子。”说着,我手上缓缓发力捏紧,女孩憋得满脸通红,几欲窒息。小八的声音忽然响在我耳边:“住手。”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一点也没注意到。我虽然强撑着跟女孩对话,其实颈椎像裂开似的疼痛,连头发拂过都带来巨大的压力,根本无暇去顾及有辆黑色摩托车飞驰而来,就停在我的身后。小八把我拽起来,搡开,把满脸血迹的女孩搂在怀里,一连声地叫:“猫猫!猫猫!”原来她叫猫猫,原来她跟小八是认识的。猫猫无力地伏在他怀里,仿佛已经奄奄一息,我却知道她是装的,我下手的轻重我自己掌握得最清楚,对女孩子我向来手下留情。小八倏地抬头,眼里射出怨忿而憎恶的光芒:“七姐好本事,拳脚功夫越来越厉害了,对一个小女孩都下得了这样的毒手。”我站在一旁浑身麻木,只感觉到伤口很疼,不想说也不想动。罗侯忍不住替我分辩:“是她先找人打陈七……”我猛一扭头制止他:“别说了。”扭头太快,后颈突然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之后就感觉不到疼了,只觉得那块儿硬梆梆的,我经常会有这种感觉,一般称之为疼僵了。小八看看罗侯,又看看连滚带爬往远处逃窜的两个男人,最后目光落在我脸上,眼神很复杂。“对不住,我不知道是你女朋友。”我别开了脸不跟他对视,伸手摸摸后颈,整条辫子湿漉漉地黏着脊背,衣服也糊在伤口上了。“快下雨了,都回去吧。罗侯,你跟我回去把脸收拾一下。”我朝罗侯招招手,转身往马路对面走。对面本来有几个过路人在看热闹,见我走过去都散了。夜晚的天气愈发阴郁,风也渐吹渐大,天边隐隐传来雷声,大概真的快要下雨了,我得赶紧回去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