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最接近上帝的东西:上司

我前脚走进公寓,后脚雨滴就落下来了,这个季节的暴雨来得快又特别大,罗侯走得慢了几步,就被淋了一头雨水。我处理好自己的伤口和血衣,又倒了盆热水给他把脸洗干净,眼角还肿着,抹了点红药水看着比番茄酱还像血浆,只好再巴一张创可贴遮丑。

“你怎么认识小八的?”我在屋里走来走去,叠衣服,煮泡面,顺口问罗侯。

罗侯坐在沙发上看一本篮球杂志,我订的,主要为了看彩页上的那些性感猛男,眼神专注,肌肉绷紧,比AV的视觉冲击力强多了,简直就是女性版的《花花公子》。另外我小时候确实喜欢过一阵子篮球,由于在场上习惯性殴打对方球员,屡教不改,后来只要我一上场全世界人都围过来看热闹,那场面,好家伙,真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教练只好忍痛把我从队里开除了。拳击队倒是想把我招安了,后来发现我老是爱踢人下三路,也打消了这个念头。跆拳道部听说以后含泪高呼贤士,三顾茅庐请我出山,经过教练的精心训练和指导,我的双脚出落得更加神鬼莫测,能从各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精确地踢向对方的裆部,裁判哭着拦都拦不住,人送外号“生殖杀手”,有不少护具穿戴完整的男性队友跟我对练以后都心理性ED了,参加比赛时一上场首先冷静地用双手捂住裆部……后来我肄业离开,队友们都眼泪汪汪地捧着凉白开到马路边送我,切切叮嘱:“请神容易送神难啊,你走了以后就千万别再回来了,听说社会上坏人多,你没事就多踢几个玩玩……”

我的上半生就是这样,因为过分凶悍,所以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他说跟我是老乡,经常盘问我家乡的情况。”罗侯的目光不舍得离开杂志。

怎么小八不是本地人吗?我有点意外,这个话题我还没跟他商讨过。虽说从来没听小八谈过自己的身世,也没见过他的家人,但他平时本地口音比我还标准,谁会想到他还另外有个故乡呢。

空气中忽忽悠悠飘过来一股葱花香,我激动地跑到厨房去盛面条。罗侯看杂志看得投入,兼之看见我离开了,很嚣张地靠在沙发上用一只手模拟投篮,鼻子里乱哼哼,比狗抢食还难听。其实我房间的隔音效果极差,早上经常能听见隔壁那对狗男女在OOXX,国语版的,比赵忠祥还字正腔圆。偶尔在小区里碰见邻居夫妻,互相打个招呼,人家那嗓门嘹亮得跟参加军训一样,身板也倍结实,正所谓:晨练不如早操啊。

我在厨房里听罗侯忘情哼歌听得汗毛都竖起来了,亏得这小伙子长这么帅,唱歌居然这么难听,我使劲伸个脑袋出去鄙视他:“喂,你还没变声吧?幸亏我家狗跑了,不然得被你活活吓死。”

罗侯像第一次偷钱被抓住一样,迅速缩回手,小脸刷一下就红了。

俊俏的小模样真是我见犹怜,老牛想了半天觉得自己不能啃嫩草。于是我分了一半泡面给他:“赶紧吃了回去,一会该查房了。要是有人问你头上咋回事,你就说撞猪上了,千万别说在校外打架。”

打架很消耗体力,罗侯也不推让,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问我:“陈七,你跟谁学的打架?”

“这还用学吗?”我嚼着烂稀稀的面条,逐渐觉出些酸涩来,“打架就是那回事儿,眼耳比别人快,手脚比别人毒,有空再钻研一下《人体构造图》、《生理学》、《九阴真经》、《降龙十八掌》什么的。”

我们一起哈哈大笑。吃完泡面,雨小些了,我拿了把伞给他,他忸怩着还不想走,我正警惕着他不要脸地说“我能不能留下来过夜”时,他不要脸地指着茶几上的篮球杂志说:“我能不能带几本回学校去看?”

“都拿去吧。”我慷慨地捧一大叠给他,“什么时候能在杂志上看到你?”

罗侯咧嘴一笑,脑门上的创可贴格外滑稽:“我会努力的!”

他走后,我轻轻关上了门。转身伸了个懒腰,准备去睡觉,忽然听到门外有句喃喃低语:“陈七,我真的见过你……”我愣了愣,再扑回去拉开门,罗侯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梯下,楼道中回响着沙沙的脚步声。

这真是个相当不错的孩子,如果我曾经见过他,一定会留下很深的印象。

可惜,并没有。

颈椎被砸伤了,不能仰卧,凑和趴着睡了一夜,次日凌晨闹钟准时把我吵醒。

梳洗完毕,在镜子前整理好仪容,围了条淡紫色丝巾遮住伤痕,以夸张的口型念几遍“我有个秘密,我长得很美,人人都爱我”,然后精神饱满上班去。

拐个弯,我一眼看见楼下停着小八的摩托。

小八还是老样子双手插兜靠在车座上,左腿屈起,右腿支着地面,看起来还算气宇轩昂。今天是多云天气,他没有再戴墨镜,穿了件粉色短袖衬衫,黑灰色直筒牛仔裤,干净利落。我叹了一口气,心想光是从外表上来看,他跟猫猫还能算是挺般配的一对,不知道他现在心里怎么恨我,难道想堵在门口亲手揍我一顿?

他若是出奇不意偷袭,我输定了。但像现在这样各自防备,还真说不准谁的赢面大,除非他能狠下心肠一招KO我,否则我的撩阴腿就能秒他。

我慢慢走下楼,小八朝我招手:“过来。”

“干嘛?”我不但不过去,反而在原地停下了,站在两级台阶之上,斜着眼问他。

小八勉强一笑:“我送你去上班。”

“你是想送我回老家吧?”我精明地看着他,“送我上班,怎么没带我的头盔?”

小八被我问住了,很烦躁地抓了抓头皮,然后作啼笑皆非状反问我:“你该不会是觉得我会打你吧?”

我一哂:“谁打谁还不一定呢,较量过才知道。”

“陈七,你老是对人这样凶,迟早要吃亏的!”小八眉头紧锁,脸色十分阴郁,“连我都快受不了了,除非给你送饭,要不平时从来不给我好脸子,我就是喂一条狗两年也该养熟了。你以为我真怕你吗?我只是——”

连七姐都不叫了,直接唤我名字,看来他现在对我的恨意甚为刻骨。

喂狗……这种比喻如果出自别人口中,我下一秒就会撕烂他的嘴。但是连一向被我视为铁杆哥们的小八都这样说,我只觉得自己做人失败透顶,一阵心灰意冷油然而生。别开了脸,漠然打断他:“我要上班了,以后我的事不劳你费心,滚吧。”

我走下最后两阶楼梯,离开公寓楼,走向道砖铺就的楼间小径。

小八站在原地没动,我还能听到他因激愤而粗重的呼吸,再走两步,倏地听见他压抑失控的怒吼:“陈七!”

我警觉地回身,他旋风似的卷到我面前,一拳砸过来。

小八面目狰狞的样子使我错觉他想打死我。想让小白这篇都市言情改成都市重生,没那么容易!我飞快地偏过头,屈肘一记高撩还击,劲道没有丝毫含蓄,足可以打得他下巴开花。

但他拳头只落在我身边的墙上,紧接着他的下颏骨一声闷响,我手肘微痛。

小八被打得头微微一仰,立即捂住下巴后退两步,对我怒目而视。他右手垂在身侧,好几处指骨都被粗糙的墙面擦破了皮肉,手背上鲜血淋漓。我料不到场面会逆转成这样,顿时目瞪口呆,赶快把造孽的胳膊肘藏到背后,心中掠过一阵揪疼的后悔:我的心理也着实太阴暗了,怎么能认为他真的会打我呢?最多就是吓唬吓唬我出一口恶气罢了。不过这一记算是打醒了小八,他眼中的杀气没了,光是气呼呼地揉着下巴,声音嚼在嘴中含糊不清:“妈的,现在有人对你献殷勤,就让老子滚了……小猴儿昨天什么时候走的?”

“关你屌事!”我顺嘴溜出来,看他眼神不对,马上改口:“吃碗面就走了。”

小八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不错,美色当前能把持得住。现在的小孩都没良心,你早早让他得手了他以后就难得珍惜你。”

“是啊,我现在才知道其他男人都只想玩弄我,只有你对我是真心的,”我装鹌鹑。

小八罕见地脸红了,掩饰似的低下头抹了一把手背上的血,然后才抬起头撇撇嘴对我说:“上车吧,免得一会你迟到了又怨我。”

我看到他的手就惭愧:“对不住……”

“行了行了,道歉有用的话还要我们打手干嘛?快上车!”小八返身骑在摩托上,摸摸下巴颏儿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你以后下手轻一点,妈的疼死了!”

“这就是轻的,下重手你就该去北京那啥医院了,专治不孕不育的。”我整理好裙子坐到车后座,问他:“我的头盔呢?”

“她给你扔了。”他头也不回。

我立刻悟出是猫猫扔的,不禁大怒:“迟早我得把你连人带车一块扔了……”

小八骑车速度一向很快,从楼下送我到公司门口最多五分钟。以往我都用头盔顶着他的后脊梁,防止不良驾驶员突然刹车时我用胸口撞上去,现在没头盔了只好用脸贴着,贴了一会觉得这种男女姿势很暧昧,我要是他,后脊梁上都该往外冒鸡皮疙瘩了。于是用手推着他的后腰,努力想直起脖子,由于迎面风掀起了他的衣角,所以我的手正好推在了女人身上最不该推的地方……以上我们是在回顾古龙的句式,事实上,我只是很纯洁地推在他裸露的叉腰肌上。

车头摇晃了一下,差点撞人。小八气急败坏:“别乱摸!”

“摸你?别净想好事了,手误而已。”我嗤之以鼻。摩托在高速行驶之下歪歪斜斜地蛇游,我不敢挪开手,总不能为了要脸而跌下去摔死吧,十指紧紧扣着他的腰,颇有余味:“还挺结实的,腰上皮肤比脸上好……”

突然刹车,我猝不及防扑向前方,手也跟着滑过去,顺重心往下一按。

——这次真摸到不该摸的了。

晦气啊!我火烧火燎地缩回手,往车下一跳就想发足逃命,小八伸出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把我后领子抓住了。单比力气我肯定不如他一个壮老爷们,在他手中徒劳地挣扎蹦跳着,像一只刚落网的小龙虾似的。

他把我扯到面前,满脸凶悍:“你搞什么?勾引我?”

我一般做了亏心事之后都会习惯性地装得比对方还凶,这样他就会搞不清楚到底谁是过错方,所以高声大嗓地反驳:“嚷啥嚷?你被我摸是一种福利知道不?下次你自己刹车注意点……”

他突然低头迫近,我一时不察被他吻个正着,没说完的话都变成了鼻音。他还骑在车上支撑着车身,本来揪住我领子的手现在托在我脑后,碰到了丝巾下的伤口,奇怪的是我居然没觉得疼。这个姿势很伤风化,附近无数观光客循环出没,有假装寻路从我们身边来回晃了三遍的,还听到有个小孩子稚气的声音在问:“奶奶,他们在干什么?”奶奶慈爱地回答说:“大姐姐的嘴上生疮了,好心的大哥哥正在帮她吸脓……”

我用力推开他,结结实实递过去一耳光。

奶奶赶快向孙子解释:“这个大姐姐也很善良,帮大哥哥打蚊子……”

小八怔怔地望着我,我觉得强烈的羞辱感涌上心头,想顺势再一个踢裆废了他,又怕那位慈爱的奶奶不好解说,总不能骗小朋友说姐姐这是在帮助哥哥避孕吧?只好无比愤恨地沉声骂了句“滚”,强压怒火转头离开。

还能说什么呢?难道应该礼貌地提醒他一句“请注意牛粪上插花的程序,您不能强行空降在鲜花上”?

世道真是没落了,他妈的,流氓都要防流氓!

一路都紧紧地捏着拳头,忍到公司打完卡,迎面遇见男上司端着茶杯过来。

杯子里的液体似有预感地晃动着,互相道别,十秒钟后它们就该背井离乡到我身上来落户口了。我放慢了脚步,男上司喜气洋洋地主动迎向我:“小陈啊,今天挺早的嘛,要继续努力……”接着手突然剧烈一颤,杯子立即倾斜了,闪着光亮的褐色液体沿着惯性向我胸口泼过来。

为什么要怨恨小八呢?我不是早已经沦落成了被人轻薄还娇笑的职场动物吗?脸上写着“欢迎作贱”四个字。

衣服泼湿了,热茶烫得我胸口一阵刺痛。男上司慌里慌张地喊着“哎呀,不好意思”伸手过来替我揩,看着他那双浑浊而棕黄的眼,我静静地一脚踹在他肚子上,鞋跟在他肚腩的肥肉里陷进两寸多深。

男上司后跄一步,眼睛睁得有灯泡大:“你神经病?”

“不想挨大嘴巴就滚!”我仍是静静站在原地,只不过这一次脸上的微笑是发自内心。

比我来得还早的一个女同事目击了全过程,眼中既有钦佩又有担忧,小声提醒:“陈七,你当心他以后找机会报复你,现在找份工作可不容易呢,要是被炒了鱿鱼你可就只能喝西北风去了。”

我呵呵一笑:“现在没有西北风,我还是凑和喝口偏东风得了。”

女同事也跟着呵呵地傻笑。做人的最高境界就是这样:和成年人在一起像成年人,和孩子在一起像孩子,和狗在一起像狗,和公司同事在一起像棒槌。你若像个狼牙棒别人不敢沾边,像个按摩棒别人见你就肉麻,只有憨厚得近似傻乎乎的棒槌才谁都不忌讳、不提心防着。而我今天的抗暴行为已经破坏了棒槌的生存法则,变成了一个……嗯,瓜不兮兮的棒棒儿。

女上司是重庆人,开会时经常拍着桌子这样羞辱大家,而我们都不会放在心上,照样屁颠屁颠地在公司里忙活,这就叫做特异功能。

我在洗手间擦拭衣服上的茶渍,手机突然响了,赶快甩掉手上的水,翻盖接听,女上司那雄浑而嘹亮的嗓音几乎淹没了我的一声“喂”,看来昨晚的夜生活过得很不错,怪不得刚才看见她老公眼皮浮肿印堂发黑一脸倒霉相。我只是好奇,你说他都被榨成那样了,怎么还对猥亵女下属有如此浓厚的兴趣?难道仅仅因为习惯性手欠?

阿弥陀佛,我不纯洁了,见人精神好就往歪的想。

“清早上不在办公室呆着,你跑到哪去了?”

“我在洗手间……”

“懒牛上耙屎尿多!”女上司口无遮掩地抱怨,然后问:“你今天该交的软文呢?”

“昨晚临走前塞在你办公室门下边了。”我用下巴和肩窝夹着手机,努力把衣服抖干净。心中很是烦躁,谁愿意大清早过来接受厕所文化的熏陶?还不是拜你那个混蛋男人一杯浓茶所赐?!他要是喝尿素牛奶还罢了,我权当每天享受个免费美白浴,就让炽热的三聚氰胺去替我报仇吧。

“门下边?我怎么没看见?你过来给我解释!”

她挂电话的速度还是像抢电话的,不容我置辩。在这种节骨眼上她不至于玩我,那么,我打印好的软文哪里去了?我诧异地抬起头,手机滑落进洗手池里,望着对面镜子中自己疑云满布的脸,愣住了。

第六章 最接近上帝的东西:上司
御姐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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