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是一只没有鸟的小爪
女上司气咻咻地在办公室等我,我仔细看了看地板和桌上,确实没有发现,周围也没见有被风吹飞的打印纸。跟上司较真约等于找死,我乖巧地转身:“我再去打一份。”“等等。”女上司叫住了我,往我浑身上下一打量,皱起眉头:“你衣服是怎么搞的?前两天小丽也搞得一身水,咱们公司的员工都集体得了帕金森综合症吗?公司花钱买水是给你们喝的,不是给你们往身上泼的!想占便宜也不能这样糟蹋……行了我不说了,你赶紧回去换件衣服,中午有个饭局你跟我一块去。”我简直受宠若惊:“我也去?”“嗯。别在这杵着了,赶快回去换衣服,软文的事明天再说。”她低头查看手机。得令!我飞也似退出办公室。女上司平时对我从没有好气,今天居然带我出去吃饭,我心里还真有点感动。就跟我家贱狗火锅一样,平时都是跟着我一块儿吃方便面,偶尔带它下馆子吃顿清炒大白菜,把菜里用来炼油的两片小肥肉捡给它吃,小东西感动得狗目含泪尾巴乱摇,时而深情地伏在我膝头呜咽呻吟作鹌鹑状,时而冲出饭馆面对街坊邻居骄傲地大声吠叫“俺们家吃上大鱼大肉啦!”人也差不多,都挺贱的。说起来,火锅已经失踪快三个月了,我还真怪想它。起码回到家时有个龙精虎猛的雄性活物迎上来,撒着欢的往我怀里扑,不至于像现在一样空落落的,寂静得个鬼屋。我在鬼屋里换好衣服,重新走回公司,好在今天不热。去公司的路上,我看见对面人行道旁边又在工人在挥汗如雨地挖路,也不知是哪个管道系统有问题,自从去年建好以后,几乎每隔几个月就要破土开挖,人称“扒路军”。市民们纷纷建议相关部门给这一条道路装上拉链,方便维修工人操作,既省时省钱省力,还能保证畅通。那天报纸看得我哈哈大笑,市民哥们挺逗的,一切幽默都是来源于生活。进了公司,原想爬楼梯,四楼对我来说跟补钙大爷一样不费劲,但电梯门刚好打开,我就顺便过去搭电梯,从门内陆续走出来几个人,男上司夹个公文包走在最后,看见我,咧开大嘴意味深长地淫邪一笑。笑你妈B笑!迟早把这货搞残!我板着脸目不斜视,径直越过他踏进电梯。虽然女上司表态说软文可以等明天,但我对她的承诺很不放心,还是积极打印了一份递进办公室。女上司破天荒地对我一个劲儿笑,还连声夸我:“小陈真有责任心,做事情一点儿都不马虎!”说着,亲自站起来,热心地把我拉到沙发旁边落坐,马屁拍得此起彼伏:“这套衣服不错,身材也很好嘛,我看着都要嫉妒了。”我心想有啥好嫉妒的,吃上几年方便面你也这样。腐败分子可不都长成你那样吗,举手不过眉,踢腿不过腰——呃,事实上她也没什么腰。她话锋一转,言归正传:“小陈哪,待会跟朴承胤吃饭的时候,我会想办法安排你们独处一会,你要把握好时机……”“朴承胤?”我的表情立马衰成一个囧字型,心里小声添了一句:那个卖鞋的?“对,那笔单子我们还要再谈,难得他对你印象不错,这趟你跟我一块去,机灵点,生意做成了月底我给你发奖金。”女上司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个信封,笑眯眯地递给我,“这一点你先拿着,就算你的出场费,呵呵,指望销售部的那帮饭桶根本干不成事!”我没接,没有金刚钻就不揽瓷器活。再说了,信封小得跟压岁钱红包一样,唬谁啊?女上司欠着身子,硬把信封塞到我手心里,脸上笑得春风习习:“你不是也想拿下这个单子吗?我这是给你提供思路。”你这是给我提供思路吗?你这是逼我上死路!历来能派上公关用场的都是邪而不阴,媚而不厌的狐狸精,你找我这种大龄婚姻困难户不是扯淡吗?这么多年在一夜情和第三者插足方面一事无成,要是早有卖身的觉悟,我自己也能攀得上高枝儿了,用不着为了一套30平米的小户就答应我妈安分守己上两年班,天天忍屎忍尿忍上司,这才半年多,我已经依稀有点人格分裂了,没事的时候脑子里就有两个小人在聊天:“陈七,你嘛时候才能成为二神经门第一呢?”“就在今年!就在今年!”“去休息吧,到时间我叫你。”女上司拍拍我的肩头。拖着沉重的步伐,我回到格子间,坐在电脑转椅上仰望天花板,默默出神。这种办公室转椅价廉物丑,蓝布面的,前段时间我在网上看到一则新闻,说某户人家的同款型转椅突然坍塌,一老汉惨被钢筋弹簧戳臀,这是我迄今为止所知道的最不唯美的爆菊事件。重责在肩,坐立难安,其间收到罗侯的一条短信:我下午没有课,接你一起吃午饭好吗?我给他回过去:中午有公事,如果我能活着回来就一起吃晚饭吧。曾经我非常天真,以为谈合同需要的是口才,后来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喝酒才是必要手段,只要把人喝高兴了什么话都好说。所谓喝高兴了,就是陪酒的先把自己灌个胃出血,以表诚心得滴血。去年春节前公司聚会,女上司邀请了市人民医院的几位领导,丫们拉住办公室的几个漂亮小姑娘不松,劝酒劝得脸红脖子粗,还口出狂言:“喝!怕个球啊!酒精中毒了直接开车送到咱们医院去洗胃!”妈的,一群比我还没素质的低级流氓。我仗义执杯,把几个领导灌翻在地,从此公司的饭局就没有我的份了,应邀赴宴的宾客们都先谨慎打听:“那个小陈不来吧?”……光想吃肉,不想挨揍,大老爷们儿没一点担当!女上司在办公室里打电话打得风生水起,夸张的笑声在门外都能听得到。“好好好,就在红叶大酒店,恭候大驾,您今天中午可一定要抽空接见我们啊,陈七那姑娘想见你都快想疯了……”语气里的那个热情洋溢得像海啸一般,迎面扑打在脸上都能感觉到疼。她最后那句话说得够狠,全办公室人都听见了,同事们看向我的眼神中带着欲火,都想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揍我这个祟洋媚外的贱货。而我只能趴在桌上抱着头装死。咱们平时私下里鄙视归鄙视,当奸商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活计,你听听,这对话的肉麻程度仅次于“他是她的天、她的地”了,又是一台鸡皮疙瘩制造机啊!厚脸皮在哪里都会发光的。即使是不讲道义的商业圈,也得卖人两分厚面。女上司开车带我去红叶,一路上倒没怎么反复讲嘱托的话,只是不时瞥我一眼,眼神有点闪烁和畏缩,看来她也知道拉皮条是违法行为,我随时可以去公安部门检举她,只不过检举的同时我也可以抹着眼泪去领下岗证了。我们在小包间里等了一会儿,喝光了人家一壶茶,厕所也跑了两三趟,朴承胤才轻轻推门进来,见了我们微微一愕,立即抬起手腕低头看了看表,然后笑着道歉:“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其实我也在留意时间,明明是女上司谈判心切早来了半个多钟头,要是把她搁到旧社会去当地主,晚上黄金档的韩剧一看完就该学鸡叫了。朴承胤还是那副温和清爽的样子,语态亲切,但不紧不缓,更多的时候只是倾听,这是个喜欢在内心里研究分析、而表面上不动声色的慎行之人。一开始,我还热心地关注着他们的谈话,全副身心都放在那几页清单上。慢慢的,我发觉了女上司的劲头不对,不去给客户劝酒,反倒一个劲地劝我喝,分明就是想把我搞醉了,然后找机会送给棒子占点便宜。可惜她这次看错了人,我既不是那几个彷徨无措的小女孩,朴承胤也不是那一帮满面油光的腐败领导,这么搞只会严重损害我国妇女的形象。可是她既然用心良苦,我也不好意思生硬拒绝,敷衍地喝着,心里却又愁又躁,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冒烟,脑子乱糟糟地想着逃出这个窘境的办法。借口上厕所,离席出去抽根烟静一静。酒店的洗手间很干净,我坐在马桶板上,点起一支烟,享受片刻的冷静与清醒。这好像是多年前的场景一样,那次是父母为了帮我找工作,结果以一场流血的闹剧而仓促收场,工作没找到,还险些上了第二天报纸头版。我突然大笑一声跳了起来,烟头掉在手背上,烫得生疼。对啊,我可以旧事重演!只要闹点事出来,女上司忙于处理纠纷,必然就失去了把我和朴承胤送作堆的闲情逸致。熄灭烟头走出洗手间,在一楼大厅慢慢地寻睃找茬对象,包间里的客人都是身份不明的,不能随便得罪,万一不幸找茬找上了出来庆功的便衣,我就可以蹲在治安拘留室里跟小流氓们一起玩“大家来找茬”游戏了。几天之后拘留期满,通知我妈过来领人,老人家必然焦急赶至,面带谄笑连连鞠躬致歉“老身管教无方,多有得罪”,一出门从后腰里抽出两把张小泉菜刀,仰天长啸“败家子”把我活活剁死在派出所门外。这种场景,真是……想一想精神百倍,再一想精神崩溃。一边找生事对象,一边做战前准备,不知怎的老觉得提不起精神来,大概是酒店的气氛太差了,总让人感觉昏昏欲睡。来吃饭的客人大多是衣冠楚楚人模狗样,交谈语态都很斯文,只有中间一桌四个男人正在高声吹牛,三箱啤酒搬在桌腿旁边,地上东倒西歪扔着一大堆空啤酒瓶,其中一个人发型还整得像鸡掏的,看着就不是善茬。他们人数多,我犹豫了一下,如果放弃计划就得服从女上司去卖淫,既然要搞事就索性搞个狠的,倘若真闹大了,女上司以后绝对不敢再带我出来应酬。我步履轻快地走过去,猛一拍鸡窝头的背:“黑皮!怎么这么巧啊,你也在这。”鸡窝头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谁是黑皮?你拍电影呢!”满嘴的酒气喷袭而来,如果我是一个成龙现在就会耍醉拳了。这人至少喝了四瓶,眼白已经泛了红。要向一个醉鬼寻衅滋事太简单了,我假意赔笑道歉:“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您长得跟黑皮可真像,都是眼睛小鼻孔大,一脸晦气就像刚死了亲妈似的。”鸡窝头立马不乐意了:“你什么意思?”旁边男的醉醺醺地起哄:“这你还不明白?她骂你长的难看呗。”鸡窝头把手中的啤酒杯用力往桌上一顿,瞪着血红的眼睛,明显想发火,但又按捺下去,悻悻地说:“滚!我不打女人。”我心想求你了,行行好吧赶快打我一巴掌,哪怕往胸大肌上掐一把都行,然后我尖叫一声“非礼呀”咱们这场戏就开始卖票了。可这人硬是能沉得住气,冒充风度翩翩,非逼得我率先翻脸不可,我只好劈手夺过他的杯子,把半杯冰镇啤酒往他脸上一泼,冷峻地叱问:“你他妈的叫谁滚呢?招子放亮点!认错人又怎么样?老娘还打错人呢!”这下泼他一个冷不防,全桌都震惊了,鸡窝头也安静地愣在当场。过了半晌他才嗷一声跳起来,边抖衣领上的啤酒边吭哧吭哧地问:“你干什么……我日!弄我一身酒,找死啊你?”这位大哥的反射弧大概有一个光年那么长。我看他还不动手,急眼了。丫的咋这么磨叽呢?抽我一嘴巴能耽误你多大工夫?“不要光说不练,你倒是打我一巴掌呀!”我歪眉斜眼地挑衅,堆起满脸的不屑与鄙视,“没种的东西,还好意思扯着嗓子喊日呢,你拿什么日?你无非就是个无性繁殖的毛毛虫!你是一只没有鸟的小爪……”我一边冷笑,一边暗自把个空酒瓶踢到他脚边,方便他随时捡起凶器来袭击我,给我脑瓜再开了瓢更好,也算是勇负一回公伤,少说可以休两礼拜的病假,天天躺在家里往植物人那型的睡。我不怕疼,只觉得无限倦意侵袭而来,恨不能现在就立刻睡过去。“我假设你是个男人,带种的……”我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没好意思把太毒的话说出来,毕竟是我主动惹人家,让他揍上一耳光也就行了,泥人也有个土性,万一把他刺激得暴power的话我也不好受。“老二,你还忍她作撒(啥)子?”对面一个脸孔刚硬的男人发话,眼神十分阴鸷。鸡窝头像得了命令似的,眼睛一亮,猛地伸手把我肩膀一搂,拽着我往外走去。我把他的动作算计得清清楚楚,至少三种办法格挡或者躲开,接着就可以大喊非礼呀了,可就在我凝神抬手的瞬间,眼前却一阵天眩地转。鸡窝头轻轻一扯,我立刻重心不稳扑倒在他身上,四肢不受控制地绵软无力,一双眼皮也沉重得无法掀起。是谁给我下了药?我心中悚然警醒,却苦于无法言行。难怪刚才我一直觉得瞌睡,原来是药力正在发作!鸡窝头把我半搀扶半挟持着,拖出酒店,一直走到楼后的背荫处。那桌其他三个男人也结清账跟了出来。这楼背后是个幽深的长巷子,一面是酒店厨部的窗户,可能防止有人偷拍,窗户的清晰度极差。另一面是三米多高的墙,靠楼的一面露天停放着许多两轮车。我只能祈盼有人来取车时发现我被人挟持,然后仗义相救。不过这种几率太低,大多数人看到这种场景会直接把自行车骑出法拉利的速度,上F1赛道都能赶超迈克尔·舒马赫,我还不如祈求上苍赐给我一只意念召唤兽呢。鸡窝头用力一推,我背部重重地撞在墙上,却焉头搭脑的无力反抗,他还颇觉意外:“哟嗬,现在知道怕了?你刚才不是挺凶的吗?”旁边一个男人粗鲁插嘴:“你个二逼!还没看出来?这娘们刚嗑药了!”鸡窝头恍然大悟,桀桀怪笑:“怪不得这么大胆,主动上咱们这儿来找事。小妞,你不知道咱哥们是干什么的吧?”面孔刚硬的男人冷冷开口:“别啰嗦,要干就干,别暴露身份。”我倒抽一口凉气,努力移动手指够向手机,沈兴国的号码被我设为1键,只要悄悄拨通,他一定会派人过来救我。这时我已经后悔得想死,原本以为既然敢在酒店抛头露面,撑死就是几个偷窃得手的小混混,料不到会是几个有前科的硬点子。所谓自投罗网。当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