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陈七的噩梦
鸡窝头发现了我的动作,劈手就来夺我胸前挂的手机,我正在绝望,手机铃声突然尖利地响起,趁他猛然受惊而缩手这一愣神间的工夫,我冷静地操纵自己的右手翻盖接听,竭尽全力喊了一句:“来红叶……”不等我说完,鸡窝头迅速夺过手机摔在地上,电池跌出去,滚得老远。手机挂绳也被硬生生挣断了,勒得我颈后一阵剧痛,伤上加伤。不知道刚才打来电话的是谁,我祈祷不要是女上司或其他猪脑人。面孔刚硬的男人欺近,一耳光扇在我脸上:“臭娘们!你再鬼喊一句老子把你扒光了扔大街上!”然后扭头吩咐鸡窝头:“带走!地点可能已经暴露了。”旁边那个粗鲁的男人又插嘴:“带个娘们干撒(啥)?咱自己跑路够累了……”“小三跑累了?”刚硬男掀唇一笑,“这回让你先干,还累不累?”粗鲁男闻之大喜,趋近来往我脸上又摸又看,像在菜场挑猪肉似的,啧啧称赞:“细看这娘们还有点姿色,眼神够辣,我就喜欢这型儿……”我冷静思考了一下,大概逃不脱被轮大米的命运,目光慢慢扫过他们,把每个人的样子深深印进记忆里,除非他们直接把我奸杀,否则我就会让他们死得很惨。还有那个下药的人我也不会放过,现在回想起来,百分之百是女上司干的,刚才她殷勤地给我端茶递酒,其中我去过几次洗手间,她有大把机会偷偷往杯子里下药。上午在电梯口与男上司擦肩而过时他那淫邪一笑也在我脑中回放,这绝对是他们夫妻俩的合谋,将一个软弱无能的女下属出卖,以换取韩国客户的签单。来的路上女上司一直神色慌张,我只当她是个光明磊落的皮条客,真没想到她会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看来我就快要永久失业了,没人愿意聘用杀人犯的,我妈会很伤心。这是被他们带上面包车之前,我最后一个想法。车子可能是赃物,鸡窝头摆弄了好几下才发动起来,粗鲁男把我丢到车座后排,紧紧挨过来,车子开动时,他开始对我上下其手。我心中暴怒,药力却发作得厉害了,感觉像发高烧一样,昏昏沉沉,四肢无力,但还稍微有些意识,神志没有完全丧失。眼睁睁看着他来解我的衣服扣子,我宁愿自己昏死过去。浑浑噩噩间不知有多久,车突然一个急刹,伏在我身上忍耐地解衣扣恨不得一把撕开的粗鲁男一头撞到车窗,抚额骂道:“二逼你会不会开车?”鸡窝头的声音似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你个逼摩托怎么开的?找死啊?”没有人回答,片刻后是鸡窝头错愕的声音:“干什么?你干什么?”随即是车窗玻璃碎裂的声音,车内顿时骚乱起来,粗鲁男骂骂咧咧地推开我,扬声喝问:“怎么回事?你娘的!是不是有毛病——”随着一记沉闷的暴击声,他的声音就顿在了这里。“七姐!”依稀是小八在叫我。不会是幻觉吧?我无法跳起来看个究竟,只能模模糊糊听得见喝骂和动手声。鸡窝头发出老鸦般的呱呱痛叫,听声音被揍得很惨。刚硬男没有丝毫声息,想是见势不妙就溜掉了。低垂的眼帘中忽然出现一张人脸,焦距慢慢对准,是罗侯。罗侯只看了我一眼,视线被烫了似的缩回头去,红着脸大声喊:“八哥!八哥!你快过来!”小八应了一声,钻上车来,看见我衣衫不整,眼睛顿时就红了。匆匆脱下衬衫掩住我半裸的身子,他弯腰抚了抚我的鬓角,然后扭头跳下车去,随即就传来鸡窝头呼天抢地的哭喊求饶声。不时有几个人声夹在呼喊声中劝着:“八哥,别打了……再打就闹出人命了……别打了!小八……”、“好了好了!你还没完了?”、“小八,行了!”……最后这个声音是沈兴国的,兴爷已经发话,素来没有人敢违逆,可小八还是一言不发,拳头砸肉的声音不绝于耳。我怕兴爷发火,努力出声制止:“小八……”罗侯急忙叫:“八哥,七姐在叫你!”小八已经停了手,闷闷回答:“我听见了。”我觉得很神奇,外面那么嘈杂吵闹,他还能听见我一句微弱的喊声,难道人类的听觉已经进化到这个高度了?车身一斜,小八怒冲冲地踏上来,紧闭着嘴给我把衣服裹好。“走吧,别把巡警招来。”我轻声说。小八把我抱下车,沈兴国迎上来,拍了拍我的头:“阿七,没吃亏吧?”我摇摇头,旁边几个小伙子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七姐,怎么样?”、“七姐,咱以后别再上那鸟班了!”、“要不要再揍那小子一顿?”……鸡窝头正歪倒在地上抱着头发抖,一听这话又吓一哆嗦。“让他滚。”我嫌恶地吐出这几个字,兴爷挥挥手,马上有人上去踹了鸡窝头一脚:“赶紧滚吧!这是七姐大人有大量,要依老子非把你小鸡鸡割了!”鸡窝头二话不说,连滚带爬地逃了,完全不理会满脸血迹的粗鲁男还在旁边地上躺着。我悬了很久的心弦陡一放松,现在只想狠狠地昏睡过去,其他什么事情都不想做,既不想说话也不想报仇。兴爷向小八伸出手:“来,把阿七给我,我送她回去。”“我送。”小八没动。兴爷略略一怔,若地所思地剔了剔眉尖,点头说:“也好。”然后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语气温和如同在哄孩子:“没有吃亏就好,你回去好好休息,大哥有时间再过来看你。”我强打精神嗯了一声,脑袋往小八的臂弯里一歪,睡过去。梦里又有一条大蛇过来纠缠,延续了我噩梦的一贯的特点,充斥着她蛊惑的声音:我叫纪墨,我叫纪墨。这是大学分寝室那天她的自我介绍,当时我把行李往地上一掼,抬头看见门外阳台上一个女孩迎风而立,背景是黄昏的落日晚霞,女孩浑身散发出匹练般的夺目光华,对我露齿一笑,说:“你好,我叫纪墨。”脸孔忽然扭曲,变成恸怒的狰狞:“泼妇!我恨你一辈子!”一滴泪水从眼角慢慢沁出,将我自己惊醒。而几乎是同时,有根粗糙的手指擦过我的面颊,拭去了那滴眼泪。我感觉到自己被人盯着,大脑自动作出攻击指示,一个出拳重重打中那人。“啊哟!”那人痛叫一声,弹跳出几米远。我看清楚是小八,而这周遭环境的确是我家,不禁诧异:“怎么是你?你怎么进来的?”“当然是用你钥匙开的门,昨天是我把送你回来的,你忘了?”小八揉着颧骨,中拳那块已经见青了,“下手还真重啊,要是有淫贼打算半夜三更来采你这朵狗尾巴花,我只能祝愿他下辈子不要接着倒血霉了。”我有点内疚,又觉得理直气壮:“谁让你摸我床头!——昨天是你送我回来的?怎么回事?”“你想不起来了?”小八谨慎地问,眼神在变。在红叶酒店见客户、继而向恶人挑衅、然后迷药发作……我慢慢回忆起了事情大概,但其中的细节却是想破头都想不起来。说实话,我对自己昏迷前所见的情景也不敢保证,通常迷药都会有产生幻觉的副作用。见我捧着头苦恼,小八主动告诉我:“是罗侯通知我去救你的,他不放心你,中午打了个电话过去,听出那边的情况不对劲,就告诉了我,然后我带他去红叶找你……”他把整件事情原原本本对我讲述了一遍,像说故事似的,我听的真带劲。原来我的迷药果然是女上司下在茶里的,她见我去洗手间迟迟不归,唯恐我药力发作晕在外面,于是出来找我。正好目击那四个男人挟持我出去揍我耳光又塞进车里的一幕,善良的一面提醒她报警,可邪恶的一面又害怕下迷药的事抖露出来,于是找了个托辞匆匆离开酒店,正想溜,被小八他们碰上,小八认识她是我上司,拦住询问。女上司吞吞吐吐还想掩盖,挨了两大嘴巴之后就哭天抹泪把什么都说了,小八一听人多,立即向兴爷求援,本以为他只会派几个人过来相助,没想到他亲自驱车赶来,沿途追踪,终于在路上拦住了这辆面包车。我一阵后怕,赶紧问:“那我有没有……嗯,有没有被他们那啥了?”“我怎么知道?”小八抱着胳膊俯视我,脸上似笑非笑,“这个问题得问你自己。”我只好自己摸了一下口袋,然后欣慰地说:“还好,钱包没丢……”小八笑嘻嘻地打断了我的话:“但是我在车上看到你的时候,你可是已经被扒得清洁溜溜了。”“……”“你说什么?”小八倾身侧耳。我从床上跳起来,一把攥住他衣服挥拳往丫头上猛捶:“快给钱!老娘白让你看啦?!”小八双手护头站着不动,我居高临下没头没脑地捶了他几拳,停下来正想歇口气,他忽然张臂紧紧抱住我的腰,快要箍得我喘不过气来,整个脸孔都深深埋进我衣服里,隐约听见一句低声叹息:“我……怎么办……”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又猝然放开我,转身往外走。“喂!你去哪?”我跳下床,底气不足地喊。迟钝的我才刚刚开始觉得害羞,脸上一个劲地发烧,都快烫秃噜皮了。“摸到猪肉了,去洗手。”小八拉开门,然后咣地关上。我沉默片刻,突然暴跳如雷,光着脚丫子冲过去,拉开大门扯着嗓子怒喊:“你才是猪!你们全小区都是猪!——滚!”这次事件给了我极大的心灵触动:我不能妄自菲薄,世上的坏蛋远比我想象的多。每一头良民都是潜在恶棍,每一只OL都是隐性贱人。女上司那个贱人第二天给我打了个电话,很客气地口头把我辞退了,生怕我翻脸,又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公司会一次性补偿给你双倍月薪……如果你有时间的话,能不能今天来公司收拾一下东西……”“没空,先放那吧,说不准哪天我还想回去坐坐。”我慢悠悠点起一根烟,不信她有胆量敢给我东西扔了。反正耳光也抽过了,再跟人面前装弱小也不合适。“你说什么?”女上司下意识地提高了嗓门,又很快压抑下去,只剩下咯吱咯吱咬牙槽的声音,半天又憋出几字儿:“要不,你今天抽出点时间过来一趟,我补偿你三倍月薪……再给你把这半年的奖金也一并发了吧……”“这就对了。”我笑逐颜开,款款把打火机往桌上一搁,“钱一到账我就过去。”两个小时之后,女上司发来短信:已转账,请查收。我打开笔记本上网银查询了一下自己的账户余额,果然多出八千余,当下欣然关机。打开衣柜,准备换衣服去公司。终于可以穿我乐意穿的衣服了,宽摆的带帽长T恤,小直筒细腿牛仔裤,蓝色帆布球鞋,帽舌长长的乔丹棒球帽,肩上再搭个拼布扁包,在镜子前扭几下,真是要多帅气有多帅气,要多阳光有多阳光,要多装嫩有多装嫩,我担保刘晓庆的美容师都看不出我今年几岁,怪不得至今还有那么多男人肯为我犯罪。当然这种犯罪我本人不提倡。扭了几下,心头慢慢涌上一层凄凉。为什么装嫩?因为已经不嫩了。摔摔头撤离镜子前,去厨房拿了个西红柿叼着,边吃边往公司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老黄瓜!男女上司都不在办公室,看来是刻意躲着我。很遗憾,不能再跟他们说几句如雷贯耳的临别赠言了。这夫妻俩平时吵嘴掐架一个赛一个的无情无义,都恨不得诛对方九族,在对付我的时候倒显得很齐心。不禁油然而生一滴滴的嫉妒,其实,在女上司面前我经常深刻反省,为什么连这种女人都有老公,而我却没有?难道是因为我还不够下贱?一帮不明究里的同事看着我收拾东西,满脸同情。临走时终于有个以腹黑标榜自己的女同事向我表达慰问:“陈七,中午再一起吃个饭吧,以后就没有当面教导你的机会了。”“好。”我爽快地答应了,别人请客的这种愿望我通常都会满足,只要有饭蹭,哪怕边吃边挨骂都行,只要不辱及鄙人家长。抱着纸盒走出公司大门,她不住嘴地向我推销腹黑学,如何如何笑里藏刀,如何如何冷血无情,才能在当下这个残酷的社会中如鱼得水地生存,成为标准职场动物。我听得津津有味,决定吃完饭以后再拉她一块去买个手机,旧手机已经叫那个鸡窝头摔坏了,当时我的神智如果清楚些,就该在撵他滚蛋之前先把丫的钱包掏干净,不够就扒装备凑,再不够就只能杀了卖肉了。老娘现在也是有钱的主了,饭后我很奢侈地请女同事吃了块盐水菠萝,边啃边逛商店。一手抱着纸盒,一手擎着菠萝块,俩女的边啃边聊,逛得正欢,忽然迎面飞驰而过一辆黑色摩托,车上的那对狗男女看着怪眼熟,女的一脸柔情偎依在男的背上。我愕然停住脚步,回头追望,菠萝还在无意识地继续往嘴里递,竹签戳到了上颚肉,丝丝儿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