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鳗鱼山药粥
已经九月了,初雪微转了科室,从内科转到了外科。在实习的第一天,初雪微就被吓坏了。短短的八个小时工作时间内,不断的有断手断脚、烧伤撞伤的病人送进来。在走廊里、楼梯旁,满满当当地排满了“加病床”,床上还都躺满了人,哀号声此起彼伏,宛如人间炼狱。每天都要面对生离死别,每天都觉得人生很残酷,这让初雪微第一次觉得也许自己不太适合做护士,她的心理承受力还没有达到泰然的境界。但是从某种角度来说,忙碌也是一个好东西,日子不再那么难捱,她也没有多少时间去胡思乱想。所以很多时候,初雪微十分庆幸自己还有一份兼职。活了21年,似乎只有这段日子的心情是最轻松的,没有什么突然钻出心头的小魔鬼来折磨她,除了,除了特别特别的累,就像此时此刻,初雪微已经筋疲力尽,觉得自己就算是站着,也能够睡着。今晚的客人很多,二十多个侍应生齐齐上阵也都忙不过来,她自然一如往常地跑腿,一刻不停地跑。长筒高跟的靴子固然好看,但是对于做苦力的侍应生而言,简直就是一种折磨。她倒真想让熊文时先生试一试,踩着高跷干活到底是什么样的滋味。可惜,她没那个权力,他也没有那个时间。此时此刻,熊文时先生正在舞台上敲架子鼓。这个酒吧,并非熊文时一人是老板,听收银区的妹妹讲,有好几个股东,全是热爱音乐的青年,他们不肯随波逐流,也不肯去别人家的酒吧流浪唱自己不喜欢的歌曲,索性就自己开了一间,而正在舞台上唱歌,曾被她看成是穷小子的顾言则,竟然就是股东之一。真是有钱人,也只有有钱人才能随心所欲。穷人哪有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资格呀。“雪微啊,给那一桌送果盘去。”“好的。”扶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她将一盘水果放在邻近舞台的一桌。“雪微啊,给那一桌送果盘去。”“好的。”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她将一盘水果放在邻近舞台的另一桌。在放满了各种乐器的舞台中央,灯光下,一个忧郁的青年正抱着吉他哀伤吟唱。顾言则,他唱歌的时候,酷到了极点,哀伤到了极点,全然不像是个邻家男孩,每当这种时候初雪微就觉得自己最初对他的印象很肤浅。认真做事情的男人都很迷人。开车时,做饭时,看诊病人时,读书时,哪怕是在码头扛大包卖苦力的男子,只要肯认真专注,也是浑然天成地散发着迷人气息的。此时此刻的顾言则,很迷人,他完全沉浸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去了。台下的人,大多都专注地听着他唱歌。他们的表情,也很忧伤。忙完了一段,她回到吧台去,浑身无力地倚靠在墙壁上。“我好困哦……”她刚发表完意见,就被小绿花痴一般的感叹打断。“言哥唱得太棒了!”小绿的表情充满崇拜,托着腮看着舞台,满地都是哈喇子。初雪微向她打听:“他唱的什么歌?”“GreenDay的那首《WakeMeUpWhenSeptemberEnds》。”见雪微一脸茫然,小绿赶紧解释:“翻译过来就是‘九月过去时,记得唤醒我’,反战歌曲,是反伊拉克战争的,在咱们酒吧特别受欢迎,好多顾客都追着来这里听言哥唱呢。难道你没听过吗?”初雪微无奈地一笑,为什么她一定要听过这首歌?只是……唱得真好……初雪微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听顾言则唱歌,此时此刻的他抱着吉他站在麦克风跟前好有巨星范儿啊,两个和音电吉他手还有一名贝司手,在他身后表情狰狞,姿势也很销魂,而那刻薄的熊文时坐在最角落里,手脚并用地敲着架子鼓。好吧,她承认,这里并不亚于演唱会现场。“是唱得蛮好的,他的英文唱得真好听。”她情不自禁地感叹。“傻姑娘,这算什么呀!”小绿笑着摇摇头:“看来你对言哥的了解真的还停留在浅层次。你拿张世界地图来,上面就没几块地方是言哥没去过的,他这样的人,你觉得他还会有什么很差吗?”“你是说……”“对,环游世界,这是我们所有人的梦想吧,可是言哥早就完成了。”“这样啊……”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远处的顾言则,然后八卦地问小绿:“真没想到,原来顾言则这么有钱啊!”“哈?”小绿不可思议地看着初雪微:“老天,你怎么满脑子都是钱啊,我有跟你说言哥很有钱了吗?”“可是环游世界没钱怎么行呢?”“姑娘你落后了吧,庸俗了吧,难道你不知道某人会一边打工一边走完全世界吗!”“他?”初雪微看着小绿,小绿肯定地点点头。对,没错,那个一边打工一边环游世界的家伙就是顾言则。真是一个高深莫测的人啊!这样的魄力与胆量可是常人所不能及的。初雪微满怀崇拜地看着远处的顾言则。但小绿接下来的话更令她惊讶,“好啦,别那么崇拜他,爱上他会很惨的。”“为什么爱上他会很惨啊?”“我是听说……言哥似乎不喜欢女人呢……”压低声音说完这句话,小绿意识到自己八卦得有点过分了,于是赶紧弥补:“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啦,言哥从前是有女朋友的,只是这些年似乎都不见他跟哪个女孩子特别好过,所以我们都猜他是不是……是不是那个……”“啊?”“而且熊哥也没有交女朋友哦,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一对呢……”真是惊天大秘密啊!初雪微的心脏又一次被重重撞击,舞台上配合得天衣无缝的两个人怎么可以是……一对儿呢?拜托,她很累好不好,不要这样刺激她好不好,她真的有那么一点点无法接受好不好……“喂,快回魂啦,七号桌买单!”小绿说,递给初雪微一份单。初雪微收回自己飘散出去的三魂六魄,拿着那张单迅速向舞台右边的位置跑去。难道是因为跑得太快,所以腾空而起了吗?她怎么觉得自己脚下软软的,脑子里也一团乱乱的。就在快到达目的地的那一刻,她一脚陷入棉花里,忽然什么知觉都没有了。头脑还有那么一刻是清醒的,知道自己被一双结实的手臂腾空抱起,淡淡的草木香从他身上传来,很舒服,很安眠。然后,厚颜无耻的初雪微竟然寻了一个宽厚的角落,将脸埋了进去,像只小猫那样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当大家乱成一团想要送她去医院时,却听见了从她鼻腔里传来平稳又有节奏的呼噜声……抱着她的那个人哭笑不得,而围观的群众更不由自主地爆笑起来。这件事成为这家酒吧未来三年内广为流传的笑谈,实在是很经典。只不过此时此刻的初雪微小姐已经在与周公先生下棋了,哪里会意识到未来的事情。像是睡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醒来的时候,初雪微发现自己躺在粉紫色、散发着淡淡的茉莉清香、温软柔和的小床上。枕头旁边,是一只可爱的小熊抱枕。是她的床。并不是因为她爱茉莉,而是好心的苏伊,她爱茉莉到了近乎变态的地步。满屋子都养着茉莉花,满屋子都飘着茉莉香,似乎这样还不够,她竟然将茉莉香的香水当做空气清新剂。所以,就造成了这样一个熟悉的氛围。初雪微长长舒了一口气。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在病床上,或是某个男人的床上醒来。——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谢天谢地,她没有落入俗套,不必学女主角那样掀开被子大呼小叫,惊慌万分地问神秘男主角“你有没有对我怎么样”。看了看时间,已是中午了。她睡到了十二点!从昨晚晕厥的时间算起来,她睡了整整十二个小时!实在是太厉害了,往后会不会有人称她为“睡神”?但是很快,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意外昏厥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那刻薄的老板熊文时一定暴跳如雷破口大骂,毕竟这是一家颇具“正义感”的夜店,员工怎么可以因为太过疲惫而晕倒呢?实在太影响酒吧的光辉形象了,不明真相的人说不定会以为熊文时就是一个挂着“摇滚青年”招牌的新时代资本家呢。光是这样一想,初雪微就觉得十分对不起他老人家了。毕竟自从聘用了她以后,熊文时对她还是很不错的。除此之外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她简直头皮发麻。本来她应该在今天早上七点整起床,二十分钟洗漱后就火速出门,在八点半以前赶到医院,然后开始紧张又忙碌的一天。可是,她竟然睡过头了。睡过头会导致什么呢?首先她已经迟到了,就算此时此刻打电话给科室护士长请假也无济于事,她依然会铁面无私地将她今天的行为算作“旷工”!“旷工”一天的下场很可怕,临床成绩评估一定会很低,假如外科护士长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女人,大笔一挥,可怜的初雪微说不定连毕业证书都没有办法拿到呢!这是最悲惨的结局。一想到这样,初雪微马上四处找她的手机,结果从包包里掏出早就没电的手机。她电击一般跳下床,赤脚冲出门。苏伊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悠悠闲闲地看着电视,手中握着一个苏绣架子,有一针没一针地绣着花。初雪微从来没有否认过,苏伊是一个十分古怪的女人。这个时代,哪里还有都会白领喜欢昆曲,喜欢绣花,还穿着贱价的绣花鞋出入高档写字楼。可以上种种,均是苏伊小姐所为。她在很多方面,都是一个与时代逆行的人。但是现在,初雪微没有心思去了解,也没有时间去思考。她劈头问苏伊的第一句话是:“苏伊啊,今天有没有人打来过电话呢?是不是我们科室的护士长,她有没有问我为什么没有去上班呀?”苏伊慢悠悠地抬起头,一双澄净的眼睛很茫然。“我没有接到过电话啊。”“啊?没理由啊,如果有实习生翘班或者请假,护士长都会主动打电话的!”“哦,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估计你们的护士长也一定是睡过头了!”苏伊的表情很搞笑,初雪微的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尴尬地说:“也是有可能的呵……”她已经不打算再解释了,苏伊根本就是单细胞生物,她都快要愁死了,可这女人居然还有心思跟她开玩笑。她被这个世界残忍地抛弃掉了,她最恐惧的时候不是被人追在屁股后头的紧迫感,而是被忽略在角落里无人问津。电视里放着昆曲戏目《牡丹亭》,苏伊一面绣花,一面咿咿呀呀有模有样地和着。“你怎么没有去上班呀?”初雪微很意外,这个时候,她不是应该在报社的吗?“今天是周末啊!干嘛要去上班?报社又不会主动给我加班费!”“周末?你说今天是周末?”“咦,原来你真的不知道啊!”初雪微总算明白为什么护士长没有电话她了,因为实习护士不用值夜班,所以与行政班护士同时双休。也许她最近真的是太累了,她原本没有这么白痴的。但是最近似乎是因为太过劳累,脑细胞死了太多。周末就应该好好休息,她必须立即去洗个澡,刷个牙,吃个东西,养足精神,然后去“SkidRoad”向熊文时先生负荆请罪。站起身,进房间,拿浴巾。洗到一半,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雪微探出堆满泡泡的头问:“苏伊啊,昨晚是谁送我回家的呢?”苏伊回过头。“你真的不记得了吗?”她要是记得,干嘛还要问苏伊啊!可是苏伊却摇摇头。“雪微真是不好意思哦,昨晚我又看了一遍《红楼梦》,心里静得不得了,睡得很沉,所以不知道你是几时回来的。”初雪微崩溃了,难道是梦里自己飞回来的?她的大脑快速搜索着可能会送自己回家的热心人士……保安?不可能,他们身上除了汗味哪里还有草木馨香啊。熊文时?不会吧……他对初雪微很少有好脸色的。那么只有……顾言则?可是她不记得顾言则身上到底有没有馨香了。哎,不管了不管了,洗澡洗澡,洗完再去想好了。初雪微飞快搓着身上的泡泡,顿时小小的浴室里泡泡满天飞。洗完澡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手机充电,准备找人问个究竟,就直接问顾言则好了,他是她晕倒时的“目击证人”,应该知道事情始末,包括熊文时到底有没有大发雷霆,会不会马上要炒掉她之类的内幕。湿哒哒的头发垂在肩膀上,她刚打开手机,一条短信忽然跳上屏幕来。“丫头,醒了吗?”是顾言则。“昨晚是你送我回家的吗?”她一面揉着头发,一面按那小小的手机键。“是啊。关于这个问题可不可以跟你提个意见,你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减肥这件事情啊。”初雪微捏着电话的手有点颤抖,克制克制,千万不要对恩公发脾气,好歹他也是自己的老板啊……可是,初雪微还是不由自主地发泄了一下——“毒舌,不打击我一下你会死啊!”“嗯,不错,还知道骂人证明你已经完全恢复了!”“好吧,谢谢你昨晚送我回家。今晚你会去唱歌吗?熊先生有没有生气呀?”事关饭碗问题,她没理由不紧张。“他哪有那么小气啊。他让我转告你,这两天好好休息,不用再去酒吧了,准你的假,也不会扣薪水。”“真看不出来原来他是如此的仁慈。”等了许久,也不再有新短信提示。“叮咚!叮咚!”门铃响了。“我去开门。”苏伊像蝴蝶一般飞向门口,拉开了房门。然后,正准备回房换衣服的初雪微听见了苏伊诧异的声音:“哥哥,往常这个时候你不是在学校吗,怎么回来啦?”“我叫葛歌,不叫‘哥哥’!要我提醒你多少次啊!”“可是你不觉得那样念你的名字,人家会说我台湾腔的吗,作为普通话极为标准的我来说,会引以为耻的!”“你那么在意别人的眼光,干嘛还要穿得像个女鬼一样招摇过市啊?”“你……你才是鬼呢!你是神经病鬼!”听见两人无聊的对话,初雪微从房间里走出来。一个头发蓬松,满脸胡楂,看起来不知道有多“艺术”的男人站在门口,他的手里拎着一大袋的食物,面无表情。这个人真是有毛病,面部线条柔软一下会死吗,非要像匹马那样拉长着脸才像艺术家吗?初雪微这么想,但没敢这么说。她看了他一眼算是打招呼。他递给苏伊:“女鬼,拿去厨房热一热吧。”忽略他的称呼,苏伊瞪了他一眼,还是接了过来。“都是些什么啊?”“菜啊!”他那副懒洋洋、多说一个字就会死的态度,换来了苏伊狠狠的一记大白眼。“我想问的是,你从哪里变出来的已经做好的菜呀?难道是你吃剩下的吗!”“很明显都是新鲜的好不好,我饿着肚子,特地从楼下餐馆买回来给你们吃的!”他没好气地说。“哇,太棒了,哥哥你真是一个好人,将来谁能嫁给你,才是她的福气呢!”苏伊变脸快得像个孩子,拎着吃的飞奔进厨房。“喂,这个给你!”葛歌忽然走向雪微,又变戏法一样递给她一个小盒子。“什么啊?”难道这家伙脑子出了问题,忽然大发慈悲,准没好事。她接过来,好沉,是吃的?打开一看,药膳味儿扑鼻而来。“鳗鱼山药粥!”她惊呼。老爸是医生,老妈是营养师,药膳基本就是她家的主食。以前在家里,每当她念书累了,不管到多晚都会有一碗鳗鱼山药粥递给她,她家那位贤惠到不可思议的老妈总是知道什么东西可以消除疲劳,什么东西可以提气养神。当然她也得了老妈的真传,药膳煮得非常好。只是许久许久没有做过药膳了,也快忘记这股味道啦,却没想到这一刻竟然由一个陌生人送给她。热气腾腾的粥,熏得眼眶湿润。“谢谢你。”她低声说,原本对于葛歌极其不好的印象,转眼间变得非常美好。葛歌漫不经心地说:“谢我干嘛,又不是我买来给你吃的。这碗粥是昨晚送你回来的那个男人托我带给你的,刚才在楼下遇见他,他一见到我就像见到救世主似的。我猜此人心怀不轨,有贼心没贼胆,所以把楼下花花草草都踩烂了也没敢上楼。”顾言则?初雪微瞪了他一眼,问,“那他人呢?”“把东西给我之后就离开了。”葛歌撇撇嘴:“你快喝吧,可别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好心!哎,我现在觉得自己真是神算啊!”“什么啊?”“我啊,从一开始就没看错你,你果然就是个不让人省心的烦人精!”初雪微决定将葛歌视为白痴,唯有用不理睬的态度对待,才能够屏蔽此人的臭嘴与毒舌。葛歌转身去厨房,他最喜欢苏伊,因为苏伊总是令他感觉到温暖。客厅里只剩下初雪微一个人,她捧着那盅热气腾腾的药粥,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