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送她回家。

九月的风吹动她的长发，拍打在他的脸上，久违的悸动轻轻牵扯着他的心。他低头看着沉睡中的女孩，多么瘦弱、纤细，好像风一吹就会折断一样。

她独在异乡，尽管总是一副无忧无虑的快乐模样，但那双如黑曜般闪烁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寂寞与恐惧却是他能看懂的。不知为什么，她那份难掩的孤独，竟然令他油然而生深刻的同感，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注意她，关照她。

她多像从前的自己。就连他也记不得是在几年前了，那个时候的他也像她那样，挎着背包，天涯海角、地狱天堂，就算走在人群里，但内心却始终孤独，好像永远永远就只有自己一个人。

一双登山鞋，一个相机，一把吉他，一台手提电脑。这是他赖以生存的工具，也是他的人生。从来没有人强迫他去流浪，可是他却自我流放，把每一处他乡当成欢喜的归宿。

他选择的人生，曾经引来熊文时等一众朋友痛心疾首地责骂。不，是谴责，愤怒的谴责。

“知道你挥霍掉的是什么样的人生吗？我现在跟你讲人生都纯属他妈的扯淡！你那些美好的青春、大好的前途以及健康的身体，统统都没了！六年啊，白白浪费掉了六年的时光，你告诉我，你得到了什么，你到底得到了什么？”

“很多啊。”他的淡然又引来了熊文时的愤怒抓狂。

顾言则当然明白熊文时为什么会那么难过。在熊文时的眼里，顾言则原本是一个有着大好前途的青年，可是却在最好的年华离他们而去。用双脚丈量了地球一圈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换来的那成千上万张照片，一堆大大小小的摄影奖，可以弥补失去的东西吗？熊文时多么希望时光倒流，在顾言则声称要徒步天涯的时候就应该阻拦他，他要顾言则永远待在少城哪里也不要去，做个平凡的歌手也好，做个慵懒的设计师也好，做个酒吧的小股东也好，总之不管怎么样，都要比现在强。

“哪怕你明天就要死翘翘了，我跟你讲，我连眼泪也不会掉一颗的！”熊文时曾经发过这样的狠话，可这么一个热血的男子，说到这里声音却有点哽咽。男人的友谊就是这样，没有赤裸裸肉麻麻的对白，恨起来咬牙切齿，但骨子里却亲如手足。

顾言则却似乎将一切都想明白了，面对熊文时的激动与怒吼，总是面带微笑，从不生气。

“佛家有句话很好，‘若人寿百岁，不见生灭法，不如生一日，得见生灭法。’意思是假如一个人活了一百岁，却不知道世间生生死死的道理，也不觉悟人生，这样子活着不痛苦吗？倒不如只活了一天却感悟了生死更有意义呢！”

对于顾言则来说，即使明天就死去，他也觉得很知足。在这世界上，又有多少人能够像他有过如此丰富的经历？死里逃生、悲欢离合什么都体验过了，即使这些年受了许多苦，他却从不后悔。体味人生，是用时间，他只是加快了时间的进程而已。

原本以为这次回到少城终于可以驻足，从此平平淡淡安度余生，除了唱歌，除了摄影，除了设计，再没有别的期待。可是初雪微的出现却打破了他所有的计划，这是一场意外，也是上帝赐予的惊喜。

他不能动心，但却不由自主地想要怜惜她。也许是因为她眼底那抹倔强，像极了六年前的自己。

人往往会和与自己相似的人投契。感情好的夫妻，也会生出两张相似的脸。

顾言则从来无意去研究别人，但对初雪微却充满好奇。

初雪微应该是那样一个女孩子：

不绝对聪明，有点小糊涂，吃苦耐劳，老实本分。可她却又不似外表看来那样单纯，她的故事在哪里？有故事的人，说话都极少；受过伤的人，说话

又带着防备，三言两语，总听得出试探。他从来无意去研究别人，但对初雪微却充满好奇。有时候，拥有过分的好奇心不一定是件好事情，也许它会令你丢掉你的

分寸。送她回家，请她吃饭，要求熊文时留下她，许她的假，甚至希望能够将她调到更轻松的岗位工作，比如收银区。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他力所能及地帮助她——一个异乡客，一个实习护士，一个他很喜欢的女孩。

只是这份感觉，他不能确定，也不敢确定。

九月的少城，已经开始有了落叶。还带着余绿，浅浅发黄的银杏叶，随风仓皇坠落。他从药膳堂买来鳗鱼山药粥，却在楼下徘徊。如果不是遇见她的室友，

那碗粥大概至凉也无法到达她的跟前吧。手机铃声响起。他接通电话。“喂……”“恩公，谢谢你的鳗鱼山药粥，好好喝哦！”他的嘴角，浅浅浮起一丝笑。“现在感觉怎么样？”“精神好得不得了，胃口也好得不得了！”是的，她又复活了。一碗鳗鱼山药粥就可以满足她，让她蓬勃的生命重新回来，他喜欢这样

的女孩子。单纯，不贪奢，这是多少女人都没有的可贵。“那你好好休息，要注意身体。”

“嗯，你也是。”

顿了一秒，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像银铃。

“笑什么呢？”

“你不觉得我们这段对话很‘益达’吗？”

“益达？”

“一个口香糖广告。一个小白领夜间下班回家，买了一罐口香糖给超市

的男店员，两人眉来眼去，互相关心，最经典也最刻骨铭心的台词就是‘你也

是’。广告画面很温馨，故事很韩剧。难道你没有看过吗？”“呵呵，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吧，哼哼，我就知道，肯定都看过的。我说，你现在在哪

里呢？”“大街上啊……”“就在离我们家不远的那个公车站附近吗？”“嗯，是啊，可是你怎么知道？”“算时间差不多是走到那个位置了。你在原地不要动哦。”“干嘛呢？”“等着我啊。”“什么？”他还想说什么，可是她已经匆匆地挂掉了电话。他像个十多岁的毛头小子那样看着手机，六神无主地傻站在街头。五分

钟后，她穿着T恤牛仔裤帆布鞋出现在他跟前。“我说你不在家里休息，跑出来干嘛呢？”

“陪你呀！”

“陪我？”

“为了感谢你不辞辛劳，千里万里地送我回家，还给了我美味的菠菜恢

复我的力量。所以，一定要陪你啊。”“菠菜？”她在说什么外星语？“大力水手每次只要一吃菠菜，就会力大无穷，瞬间消灭所有坏

蛋。”她说完，用狡黠的目光看着他：“难道你没有看过《大力水手》吗？虽然我们相差好几岁，但好歹也应该是同一个年代的人吧，就算有代沟也不至于这么深吧！”

原来是在说动画片。在她面前，他果然老了。

“好吧，不好意思，你的思维太跳跃了，我有时候真的很难跟上你的节奏。可是你怎么都不问一下就跑出来呢，万一我要是有事情不能让你跟着呢？”

“也陪着你啊！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报答你，只有时间。”她笑嘻嘻地看着他，双眼闪烁得像晨星。是的，她只有时间，可是他最缺的就是时间。见他沉默，她忙说：“假如你有很重要的约会，要见女朋友或者是客

户，我都可以躲得远远的，扮演隐形人，绝不打扰你。”“你……”他对她毫无办法。“难道真的是要去见女朋友啊？”“我没女朋友！”

当然不可能有女朋友，不是传说他与熊文时是一对吗……那么，她再问：“那是要见客户咯？”“我哪有什么客户要见啊，店里的事情都是文时在打理你又不是不

知道。”“就是啊，那你是要去哪里呢？”他顿下脚步，看着她。“初雪微，一起去看电影吗？”“啊？”她有一点懵。虽然可以嬉皮笑脸、漫不经心、肆无忌惮地跟顾

言则开玩笑，但要他约她去看电影，她貌似还没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我原本就是要去看电影，多买一张电影票也没有关系。”她的脸上漾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没有让顾言则看出她内心的胆怯，故作

轻松地说：“看来脸皮厚也有脸皮厚的好处啊，这么轻松就蹭到一张电影票！走吧走吧。我跟你讲，我要吃很多很多零食哦！”他真的拿她没有办法。拿她那鲜活的青春，明媚的眼睛，捉摸不透的个

性，完全没有办法。她还像个孩子。对，她只是个小女孩。她无意间正拉着他的手。有一刻，顾言则的目光停留在那只握紧他的小手上。但，却并未抽离。

牵着他的手，初雪微的心里忐忑不安。

她强迫自己装出不谙世事的模样，似乎牵他的手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可真正那么做的时候，却又很害怕，害怕自己揣着小兔子的胸膛，燃烧的面颊，微微汗湿的掌心……它们似乎齐齐的在诉说一个事实，一个令她很不敢确定的事实……她到底是怎么了……

从前和小朴在一起的时候，每次小朴牵她的手，都会令她想要抽回，她不喜欢那种被男孩子的大手掌紧紧包围的感觉，蔫蔫乎乎的，像是被控制住自由一般。

可是面对顾言则，那种感觉却完完全全消失掉了。他对她而言，真的与其他男人不一样，那种感觉太特别了，她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他对她好，可却保持距离。而她，却莫名其妙地想要靠近……

所以，那么主动地牵着他的手，完全是没有经过大脑的自然习惯……可是，这明明是他们的第一次牵手，哪里来的“习惯”可言呢？

她对自己的行为无法解释，只是明显感觉到被自己牵着的那只大手在几秒钟之后反应过来，紧紧地将她的小手握在掌心里，直到到达电影院也未分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