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雪花
顾言则的身体大不如前。隆冬到来,他就像冬眠了一般,十天半个月也很少露一面。自从陈镜朴在SkidRoad大闹了一场,大家都以为初雪微是顾言则的新女友,对她十分客气。就连熊文时对她也是礼让三分。“哎雪微,言哥今晚会不会来唱歌呢?”小绿一面收擦着收银区的台面,一面问。初雪微茫然的看了她一眼,嘟哝道:“我怎么知道啊。”她还希望有人能够告诉她到底这个人会不会来呢。她给他打电话没人接,发短信也不回。她是他最好的朋友呢,他都能这样对待她,更不要提怎么对待熊文时了。还是那句话,中国人讲不得。熊文时风尘仆仆的从外面走了进来,抖了抖身上的雪花,对初雪微说:“那个……雪微啊,今晚言则会不会过来唱歌啊?”初雪微的脸上腾起了红晕,又羞又窘的说:“我不知道。”“那你有没有跟他联系过啊?”“刚才有,不过打电话没人接,短信也没有回。”“这样啊……”熊文时拿出手机,拨通他的号码。一直无人接听。他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他拍了拍收银区的台面,对雪微招招手,然后就飞快的下楼去。初雪微紧随其后。“熊哥,怎么啦?”“快,咱们去言则家里看看。”外面下着大雪,指甲大小的雪花铺天盖地的落下来。街上的积雪堆得像是一座座小山丘,绿化带完全被雪所掩盖了,孤单的大树,枯败的树枝,呼呼的北风,冬天真是残忍得令人绝望。不知道代表生命的绿,何时才会出现。初雪微穿着单薄的酒吧制服,坐在车内,感觉有些冷。熊文时开了空调,担忧的看了她一眼,关切的问:“还冷吗?”她搓了搓手,摇摇头。可是苍白的小脸上,鼻头红红的。熊文时有些自责,从车后座拎过一件女式大衣,塞到她怀里:“先盖着,一会儿下车很冷。”“嗯,谢谢熊哥。”原本她还继续叫着熊先生的,后来在熊文时的强烈要求下,才改口叫了熊哥。她认为,这也许是熊文时将她升级成为朋友的一种表达方式。这件咖啡色的女士大衣,应该是熊文时的某个女人留下的吧。她的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熊文时侧头看了她一眼,哭笑不得的摇摇头:“那是我妈的衣服。”初雪微吐吐舌头。“你有多久没有联系上言则了?”他问。“昨天就没有联系上了。”她说。从前,他是有电话必接,有短信必回的,从来不会像今天这样。有时候,两个人过分的热络未必就是甜蜜之事,这兴许也是痛苦的源泉。初雪微就为顾言则不接电话不回短信还生了很久的闷气。“昨天何令宜回来了,说言则又瘦了许多。”熊文时叹了一口气:“我们常常见到他,所以不会觉得他有什么变化,只有偶尔才见一面的人才会发现对方是胖还是瘦了。哎,都怪我,我实在是太忽略言则了。”“你们俩的感情很好啊。”“那当然,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我比他年长几岁,看着他怎么叛逆,怎么懂事,怎么勤工俭学。说真的,言则他不容易啊。”他的脸上,充满着兄弟之间的惺惺相惜。“我知道他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雪微知道的,也仅此而已。“是啊。后来他爸爸再娶,后母对他一点也不好。所以他小时候总是满身伤痕的从后母家出来,还饿着肚子,我就把他领到我家去,我以前就在你住的那个小区,就是那个红砖房。言则他们家的条件其实非常好,可是他爸爸和妈妈都不怎么管他,像是踢皮球,那个恶毒的后母就更可恶了,还常常揍他。顾言则在十八岁以前,过的完全不是正常小孩的生活。”顿了一顿,他忽然笑了起来:“不过十八岁以后,这小子过的也不是正常小孩的生活!”雪微好奇的看着他。“他没有跟你讲过吗?”他问。她摇摇头。“那我告诉你吧。话说,过了十八年艰苦悲惨的生活,这个‘卖火柴的小男孩’终于长大了,考上了理想中的大学,似乎故事也会往另外一个方向发展,有一个美好的开始。但是,这个不按规则出牌的家伙,竟然爱上了摇滚,还把我们都拖下了水。”此时有行人过街,熊文时按了一下喇叭,退档减速,嘴里哼哼唧唧的埋怨道:“操,这帮横穿马路的孙子都他妈吃撑了,不知道下雪天控制车速很难吗,玩命谁不会啊!”初雪微瞠目结舌的看着他,真难想象,原本正在讲别人的故事的这个男人,竟然立即换一种语气,骂骂咧咧,像个流氓。她忽然想起了在医院第一次遇见顾言则。当时的他,也是这样。原来“物以类聚”果然如此。熊文时恢复了先前的表情,接着说:“后来,他完全的脱离了父母,没有生活费怎么办呢?人总不能靠喝西北风活下去吧。于是只有到酒吧去驻唱。那时候,我们组建了一个乐队,名字就叫‘SkidRoad’,唱的都是关于反战的,呼吁和平的歌曲,这个世界不太平,每天都会因为战争死人,耳朵里也总是听说这样那样的暴乱,也许那时我们太过愤青,所以极少唱情情爱爱的。不过说真的,爱情就是个破玩意儿,真他妈肤浅,我就不明白怎么那么多人为了它要死要活的。”熊文时的话很多,这是初雪微第一次发现。她不免轻轻一笑。“其实做驻唱歌手挺惨的,酒吧给的钱并不多,很微薄,如果遇上运气好的话,客人给的小费都会比出场费要高许多。这点收入言则只能勉强维持生计。除此之外,为了能够继续念书,为了能够更好的生活,他还做过许多工。他喜欢摄影,自学设计,还接稿子做翻译,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天只休息两三个小时。我们都叫他‘小超人’。呵呵,后来等到他快大学毕业了,我们几个老东西也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好几年,不可能再跟他去酒吧里卖唱受人约束,所以我们决定开一间属于自己的酒吧。没想到那家伙居然拿出了很大一笔钱入股,真是超乎我们所有人的想象。你知道吗,他真的完全没有依靠父母,全是大学里自己做兼职赚来的。”他脸上全然是对顾言则的崇拜:“啧啧,我们几个都傻眼了,这孩子大学的时候都到底干嘛去了,怎么攒了那么多的钱。所以现在我常常看到新闻里说,大学生就业压力大,大学生毕业后啃老,大学生毕业后忙相亲找老公,诸如此类的新闻,我们都嗤之以鼻,相当鄙视。这帮孙子都他妈蜜罐里泡大的,自己好吃懒做不学好还埋怨社会。谁要有顾言则一半那么努力,全球和谐指日可待。”“老板……”初雪微忍不住爆笑起来:“你能别这么严肃的说‘和谐’两个字麽?”“好吧。”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顾言则的身体不好,是因为年轻的时候拼命赚钱而垮下来的吗?”她一直很想知道这个日渐消瘦的男人到底得了什么病,看起来像是二十七岁的年纪,七十二岁的身体。熊文时摇摇头。“他就是太过于理想主义了。何令宜是他的女朋友,二十岁那年就跟着他了。”说到这里,他转头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小心翼翼的问:“喂,你介意我提她吗?”初雪微摇摇头,她干嘛要介意,她又有什么资格介意呢?况且她也很想知道何令宜与顾言则的过去,正愁没人告诉她呢。当然,她这样的好奇心只是基于朋友的立场,并不过分吧。“何令宜是慕名前来,人家可是千金大小姐,竟然加入到我们这个贫民窟乐队来。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人家完全是冲着言则来的。但是顾言则这小子真不懂得珍惜。”他叹了一口气:“二十二岁那年,顾言则说他要环游世界,然后跟令宜分了手,自己背着包,一会儿普罗旺斯,一会儿尼罗河,一会儿日本,一会儿赞比亚……令宜根本找不到他。我们都找不到他。”“然后呢?”“然后……就是去年,他忽然回来,整个人瘦了一圈。他以前很强壮的,壮得像头牛。”车子行至一个急弯处,熊文时小心翼翼的转动方向盘,控制车速。待到车子平稳前行,他接着说:“身体再不如前了……他……”他犹豫着,下面的话,却始终讲不出口。“怎么了?”“没事。”熊文时的脸上努力扯出一丝笑容:“他似乎很喜欢你,你也很喜欢他吧。”“我们只是好朋友啊。”她一直都这样认为。“嗯,是朋友也好。那就像个朋友那样多关心下他吧。”车子驶入一个楼盘,原来顾言则住的地方就在初雪微住所的后街。“怎么会这么近!”雪微惊讶不已。“是啊,很近啊,难道你从来没有遇见过他?”她摇摇头。熊文时心底暗自叹息。顾言则这小子,难道真的爱上了这呆头呆脑的傻丫头?否则,又怎么会明明对她好,却还要隐瞒自己其实就住在她家附近呢。下车以后,熊文时替初雪微整理了一下披在肩上的大衣,初雪微很诧异的看着他,眼睛瞪得像铜铃,目前是什么状况,熊老板对她太过温柔她会很恐慌的。“看什么呢傻丫头!”初雪微呶呶嘴,什么也没说就被他推着进了电梯间。这是一个新修不久的楼盘,环境很好,配套设施也很齐全,与对街的红砖房相比,真是天壤之别,两个阶级。他们在九楼停下。熊文时搓着手,忐忑不安的按着门铃。从屋内传来咳嗽声。一会儿,顾言则开了门。两天不见,他竟然憔悴得像是变了另一个人。“你们怎么来了。”他说着,退回屋内去。屋子里开着暖气,雪微和熊文时脱掉外套,换上拖鞋。这套房子很大很整洁,看得出来,顾言则是个很爱干净的男人。但是一个人住这样大的房子,不会觉得寂寞吗?初雪微很想问。她想起了她所住的红砖房,小小的三房一厅里虽然满满当当的住了三个人,但却感觉十分温馨。而顾言则的屋子,很大很宽很舒适,却森森的散发着寂寞的气息。“你怎么不接电话?”熊文时问。“还不回短信!”初雪微说。“有吗?你们有给我打电话吗?我怎么都没有听到啊,难道我开了静音模式?”顾言则说着,从房间里找来手机,恍然大悟的笑着点点头:“不好意思,真的是……”“真服了你!”熊文时松了一口气。顾言则从消毒柜里拿出两枚杯子。“喝什么?咖啡还是茶?”“喝水就好了!”初雪微站起身来,从他手里接过杯子,然后说:“我来做吧,你去坐下休息。”她倒了两杯水,其中一杯放在熊文时的跟前。熊文时举起杯子豪饮了一口,横了顾言则一眼:“你这小子,玩人间蒸发啊,到底怎么了呀你?”“没怎么啊。”见两人依然很严肃的看着自己,顾言则讪讪的说:“昨天晚上降雪,我出去接令宜,受了点风寒。”他说着,又不停的咳嗽起来。“我听令宜说了。看得出来她还是很关心你啊。”顾言则浅浅一笑:“大家都是多年的老朋友嘛!”熊文时见他敷衍应付,不免看了一眼站在窗边看雪景的初雪微。初雪微见到他没事,心底安稳了许多。但他的身体这样虚弱,不免又令她很担心。“喂,你有没有去看过老中医啊?”她忽然回头对顾言则说。顾言则摇摇头。他的病,上帝都没办法。“那药膳食补有没有试过啊?”他笑着摇摇头。这傻姑娘,她什么都不知道啊。“那……”“雪微啊。”熊文时打断她:“我觉得你的提议非常的好,你应该多给言则做点药膳,好好的补一补,他就是积劳成疾。”“喂,文时……”顾言则皱眉,他虽然不想让她知道真相,但也不打算欺骗她。“那顾言则,我休息的时候就来做些药膳给你吃可以吗?”傻姑娘还蒙在鼓里,一脸懵懂的看着顾言则。“雪微这个提议很不错啊!”熊文时抢过顾言则的话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拍了拍顾言则的肩语重心长的说:“看你没事我就安心了。这样吧,我先回店里去。雪微你就留在这里,替我照顾一下言则,今晚可以不用来上班了。”“熊哥……”“你们好好聊聊,言则身体不好,你今后常来看他就是,随时我都准假的!”说着,他起身拿过外套,冲两人挥挥手,然后合上门。屋子里只剩下顾言则和初雪微。气氛沉默得有些尴尬。顾言则率先打破沉默,他按开了电视机。像个掩藏惊慌的孩子。初雪微不免失笑,问:“恩公,你吃饭了吗?”他摇摇头,又咳嗽起来。“那吃药了吗?”他点点头。但他知道感冒对他而言,服用普通的药物已经完全没有任何作用了。“还没吃饭就吃药,对胃可不好哦。我做‘神仙粥’给你喝好不好呀?”她故作快乐的说:“风寒感冒一定要喝‘神仙粥’,效果好得不得了,保证你很快又可以复活了!”“神仙粥?”“对呀,神仙粥!只要有米、米醋、生姜还有葱白就可以做了!”她指了指他家的厨房:“我能去看看你家冰箱里有什么吗?”他苦笑着说:“应该只有啤酒。”“那你平时怎么办呢?”“在外面吃。或者煮泡面。”“这怎么行啊!难怪你身体这么糟!”初雪微拿过大衣,对他说:“你稍等我一下,我下去买点吃的就回来。”“不用了,雪微。”“你乖啦,就在家里呆着!”她将他推回去,拍了拍灰色的布艺沙发,找来毯子盖在他身上,然后拿过他家的钥匙,说:“小睡一觉,等我喔!”她想起他买给她的鳗鱼山药粥。做好朋友,不就是应该互相关心吗。风寒感冒这样的小病都可以把他搞成这样,可见身体底子真的太虚。既然住的这么近,那她可以时常过来为他做饭,这样子总比他在外面吃饭要卫生营养的多。她到菜市场一口气买了足以应付三四天的菜,卖菜的大婶都被她那副小小的身板给吓坏了,这么瘦小的身子怎么扛得了那么多的东西。回到他家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电视依然开着,这个男人睡在沙发上,薄厚相宜的唇角微微上弯,浓密的睫毛盖在眼睛上,像是两把漂亮的小扇子。初雪微替他捻捻毯子,回到厨房,开始做饭。沙发上那个“熟睡”的男人,轻轻的睁开眼睛。厨房里,有个女人哼着小曲儿,在为他做晚餐。客厅里,电视叽叽喳喳的播报着新闻。他躺在沙发上,抱着她替他盖上的毯子休息。这样的感觉仿佛就是久违的幸福。二十多年了,重新拥有“家”的温暖,也不过只是臆想而已。他有多少次问自己,幸福到底是什么?漂泊不定的人生从不停歇,只是为了寻觅最终的答案。可他从地球的这一端,寻觅到那一端,却依然一无所获,最后换来的,不过是最糟的结局。此时此刻他才发现,原来幸福的定义其实很简单,有一间温暖的屋子,有一个可爱的女人,还有一碗她做的热气腾腾的神仙粥。“好喝吗?”她蹲在他的跟前,充满期待的看着他。细软的粥带着葱姜味,味道有些怪,酸酸的,辣辣的。大概很少有人会喜欢喝这种粥。但是顾言则却一口气喝完,好满足的说:“很好喝啊,这是怎么做的呢?”初雪微得意洋洋的说:“很简单的啦。喏,现在你盖上被子睡一觉,一会儿我再盛一碗给你,你的感冒很快就会痊愈的哦。”顾言则躺在沙发上,由着她替他盖上毯子,可是依然充满质疑:“真的假的啊?”“相信我啦,中医可是博大精深的,药膳食疗法更是有几千年的历史了。”初雪微收拾着碗筷,一面做一面说:“神仙粥在民间还有一句歌谣呢。‘一把糯米煮成汤,七根葱白七片姜,熬熟对入半杯醋,伤风感冒保安康。’这歌谣啊,说的就是制作方法和疗效呢。你这不是第一天生病麽,这么及时的喝,肯定会‘粥到病除’的。”“拜托小姐,哪有那么神奇啊。”“你不要质疑我好不好,好歹我也是才出身医学世家,你看你不是已经不怎么咳嗽了麽!”这么一说,顾言则又咳嗽起来。雪微连忙为他倒了一杯水:“拜托你不要像个小孩子那样叛逆好不好?辛辛苦苦熬了粥给你喝,好歹你要敷衍一下我嘛。”他抬头看着她,她白皙的小脸上,小嘴微微撅着。这个女人,他若是早一点认识她,该有多好。她被看得有些窘迫,连忙转移视线。她看向客厅向东那扇玻璃墙,那后面,是顾言则的书房。“喂,我可不可以参观一下呢?”她向他眨眨眼。顾言则点头同意:“当然可以啊。”“卧室也行?”“完全没问题!”“好的!”“需要我解说吗?”“暂时不用,你先睡一觉,一会儿我叫你。”“好吧。”他看着她站起身往书房走去,他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她一切如常,甚至比以前更加清新了,他应该感到高兴的,不是吗。已经忘记了究竟是多少天以前,那个朝气蓬勃,阳光灿烂的男孩子,主动约他见面。他们在一间临湖的茶府见面,地点是陈镜朴定的,他也是听了苏伊的推荐所以才会选择在那样的地方与情敌见面。这间茶府古朴典雅,浓郁醇香,与这烦躁的都会像是存在于两个空间一般。叫上两杯好茶,坐在露天的雅座上,临座便是幽幽湖风。附庸风雅,顾言则还是第一次这样做。盖碗茶,也是第一次见到。倒茶的小工茶技非凡,一只铜茶壶,一米长的茶嘴,将茶壶倒挂背上,嘴里唱着茶歌,开水就稳稳当当的落在青花瓷茶杯内,上好的“碧潭飘雪”就在这灼热的山顶清泉中绽放开花来。清新的茶香,幽幽的湖风,还有飘于耳畔的古典音韵,真是令人心旷神怡的人间仙境。陈镜朴坐在他的对面,看起来冷静又沉稳。“雪微和我分手了。”他递给顾言则一支烟,替他点燃,也给自己点了一支。顾言则皱皱眉,这件事情他始料未及。“发生了什么事吗?”“她说她不爱我。”他苦笑着狠狠的吸了一口烟,烟圈在他面前散开,模糊了他的面孔。顾言则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一个男人找另一个男人谈话,告诉对方自己与女朋友分手了,且女友不爱他,作为一个曾被疑心为第三者的男人,他还能说什么。能够如此心平气和的谈话,已经十分不易了。“她不爱任何人。”陈镜朴笑着摇摇头:“她对爱恐惧,对爱缺失。”“为什么会这样?”陈镜朴沉默了片刻,说:“也许是天性吧。”他只能这样说。雪微的事情,只有雪微自己有权利向别人倾诉。“所以呢?”“我想拜托你替我好好照顾她。”他充满恳求的看着顾言则。顾言则看着眼前这个年轻自己许多岁的男孩子。初次见面,他们的认识就不很愉快,第二次见面更是拳脚相交,但是此时此刻,他竟然低声下气的恳求自己,恳求曾被他当做第三者的自己去照顾他所深爱的女朋友。在对雪微的爱意面前,顾言则自问不如陈镜朴。“为什么你不自己照顾她?”顾言则心底有些嫉妒,却依旧保持着平静。陈镜朴沉默着,手里的香烟快要燃到尽头。顾言则知道他不愿说,于是举起茶杯,示意他。“放心吧,我会替你照顾她的,她是我的好朋友!”“仅此而已?”“仅此而已!”顾言则肯定的说。他发誓,仅此而已。是的,仅此而已。顾言则苦笑着,轻轻闭上眼睛。初雪微对爱先天性缺失,她恐惧爱情,这一点,他早就发现了。她是个特别的女孩子,他常常会猜测,到底为什么会令她如此强韧却又如此脆弱。他找不到原因,唯一知情的陈镜朴也选择了沉默。不过,这也是应该的。每个人心底都有秘密,而每个秘密,也只有当事人有权利倾诉。她若不肯讲,他当然也不会强迫她。知道了别人太多的秘密,也是一种负担。顾言则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初雪微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书。在这三十平米左右的书房里,满满的一面墙全是厚重的书,而每一本都像是被翻阅过许多次。她相信,这些书绝对不是摆设。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唱片。满满的一面墙全是CD。世界各国的歌手,从古至今,发烧的,冷门的,她懂的,她不懂的,从约翰列侬到林肯公园乐队,真是一应俱全。这两面墙应该是他全部的精神世界。搁在临近落地窗的角落里堆放着好几个箱子,在最上层的箱子里,凌乱的丢弃着许多奖杯与证书。她随便拎起一个来看,是某某摄影大赛的。她有些惊讶,抬起头,看到书架的缝隙里,摆放着几张照片。其中有一幅,天和地干净得就像仙境一般。它被搁在最出众的位置,照片的角落里,署的却是别人的名字。她将奖杯放回原位,手却触及到了一排相框。那是一张张唯美的图片。有一望无际的薰衣草,有一排排童话故事里才会出现的城堡,还有许多形形色色的人物照片。有一张气势恢宏的照片,令她十分震惊。那是一幅瀑布。那块峡谷应该很宽阔,水从平静的山顶湖泊落了下去,弥散开来的水雾将瀑布修饰得亦神亦幻,除去朝气蓬勃的水,便是苍翠欲滴的森林,而在森林的边缘,也是瀑布临近悬崖的边缘,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岩石游泳池,那里多么危险,却有许多人在那里玩水。她实在太好奇这个地方。翻过相框背面,她看见“赞比亚·维多利亚”几个字。这应该是顾言则拍的作品,恐怕只有坐在直升飞机上,才能拍出这样美的景色来。他真像是一个英雄,竟然拍出如此漂亮的照片。可是,这些漂亮的作品为什么却被他像垃圾一样堆在纸箱里,扔在房间的角落里呢?她决心替他摆放整齐。忽然,门铃响了。在顾言则起身之前,她已经走出了书房,对他说:“让我来吧。”打开门,一股冷风带着清雅的香水味扑面而来。站在门口的是何令宜,她的手中捧着一盅粥。见到初雪微,她有一些诧异。“你好。”雪微率先说,然后侧身,让她进门。何令宜对她微微一笑,十分礼貌。顾言则已经起身了,看见何令宜,有一些意外。“令宜?”“言则,你好一些了吗?我替你买了‘神仙粥’,听药膳堂的人讲,这粥治疗风寒感冒十分有效的。”何令宜殷勤的将粥捧到他的跟前,甚至还来不及放下自己手中的名牌手包。顾言则接过那盅粥,低声说了句谢谢。一场风寒感冒,两个女人送来神仙粥,他如果再不康复,就要辜负两份心意。“赶紧趁热喝,凉了就没有效果了!”何令宜起身去厨房,旁若无人一般从壁柜里拿出勺子。然后,她看见了搁在透明小锅里那余下的神仙粥。初雪微赶来时,何令宜的表情十分尴尬。“原来,雪微小姐已经为言则准备了神仙粥啊……”她笑着说,手里的勺子不知道是该放回原位去,还是拿回去给顾言则。初雪微替她解了围,她笑着说:“今天下午,熊哥和我都联络不上顾言则,所以才过来看看,见他生病了,熊哥就让我帮他熬点粥。啊,顾言则正好到了再喝粥的时间,何小姐,你快把勺子拿过去给他吧。”何令宜捻捻耳际的头发,走出了厨房。初雪微从她身畔侧身进了厨房,将透明小锅里的粥装进保鲜盒,放到冰箱内。然后走出厨房,对正在喝粥的顾言则以及一旁静静看他的何令宜说:“顾言则,还有一碗粥我放在冰箱里了,明天早上起床以后,你用微波炉热一热就可以喝了。现在有何小姐照顾你,我就放心了,你要加油哦,要赶紧康复起来吧。”“你要走了吗?”顾言则放下手中的东西,站起身来。初雪微已经摘下了挂在门口的大衣,披在身上。“对啊,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该回酒吧去上班了。你好好休息啊。”说着,对何令宜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再见啊何小姐。”“再见。”“雪微……”顾言则的呼唤刚落下,初雪微已经替他们合上了房门。他垂下手来,静静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呀?”何令宜尴尬的问。她应该明白,她来的确实不是时候。这个时候的她恨不能赶紧消失掉,无论哪个角度,怎么样看来,她的出现似乎都是一个错误。顾言则的嘴角勉强撑起一丝笑,摇摇头:“没有啊,你别胡思乱想。”“言则,你有没有再去其他医院查过,会不会是误诊啊?”她依然抱有期望。他摇摇头:“没用的,别再幻想了。”他的身体,他最清楚明白。他多么希望这只是一个噩梦,只要梦醒,一切都还是像从前那样。可偏偏这是事实。他拍了拍何令宜的手,笑着说:“放心啦,我还能活很久,至少要看着你出嫁,对不对!”他的故作轻松,一点也不令人感到轻松。何令宜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轻声问:“言则,你喜欢她,对麽?”“是,是挺喜欢的,雪微是我的好朋友。”他注视着何令宜,一字一句的说:“很好的朋友!”是的,只是好朋友。也只能是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