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言则的秘密

“神仙粥”真是赛神仙。

顾言则的伤寒康复得很快,这是前所未有的。第二天晚上当他出现在SkidRoad时,初雪微被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不在家里休息啊,到酒吧里来干什么呢?”她从收银区跑出来,紧张不已的替他拍着身上的落雪,深恐他那副虚弱的小身板儿再次被严冬给袭击。

但她那副关切不已的模样,倒更像是一个尽心尽职的小妻子。

站在一旁的小绿都忍不住跟吧台的调酒师八卦这两个人去了。

顾言则察觉到了异常情况,抓住初雪微的小手,低声在她耳畔说:“喂,人家都在看我们呢。”

初雪微这才发现,小绿,调酒师,清洁工,保安,侍应生,甚至包括部分路过的客人,都偷偷的在看着他们。

好奇心,是上帝赋予每个人的权利。

她的脸上顿时变得滚烫。

“那,那你快脱下外套吧,酒吧里开了暖气,不要总穿着湿答答的外套,小心又感冒了。”她还是很鸡婆的替他脱下外套。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误会,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在看他们,只要她觉得她这样做是正确的,那便是正确的。

他们的友谊天地可鉴,况且他是病人,她的本职是一名护士,护士照顾病人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熊文时比顾言则晚了一些出现,他看见顾言则也被吓了一跳。

“你怎么比狗康复得还要快呢?这不像你啊!”这样的问候,熊文手收获了顾言则的一枚白眼,但他却十分开心,趴在收银区,他十分好奇的问:“我说雪微啊,你到底给了顾言则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呢?昨晚见他还奄奄一息的样子,怎么你去照顾了他一晚,他就变得生龙活虎了呢?你可真是二十四孝绯闻女友啊!”

这句话多么有歧义。

八卦的小绿偷偷看了最佳女主角一眼,竖着耳朵仔细的听。当然,手上的活不能停,老板就在跟前呢。

初雪微无奈的看了熊文时一眼,低声说:“拜托熊哥,不要再传我跟顾言则的绯闻啦,我和他是好朋友好不好。而且,昨晚何小姐过去之后我就离开啦。我想,应该是何小姐送去的灵丹妙药治好他的吧!”

有耳朵的人,都能够听出其中浓浓的醋意。

顾言则站在收银区处,有些怏怏的笑笑,什么也没说,然后去了舞台附近的桌子坐下。

熊文时,当然也是紧随其后。

初雪微撅着嘴,生气的将手中的抹布重重的擦着收银区的大理石台面,恨不得将大理石的纹路也给擦掉。

他甚至连解释都不愿意,昨晚在她走后,何令宜跟他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呢?看他神清气爽的样子,难道两人真的旧情复炙了麽?

一想到那扑鼻的清雅的幽香,初雪微就嫉妒得快要发狂。

与何令宜的精致相比,她真是粗糙得就像在市场里卖菜的大婶。顾言则当然会更加喜欢何令宜了,是男人都会这样选。

她忿忿的想着,忽然,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天啊,现在是什么情况?她初雪微竟然开始在乎顾言则与旧情人见面!

她凭什么在乎?

她只是他的好朋友而已,他与旧情人见面,与新情人见面,不是统统都与她没有半点关系麽?她凭什么如此介怀?凭什么这么生气啊?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受。

即使当初从陈镜朴的同学那里知道,陈镜朴背着她交往女朋友,她都没有这样生气过。

而现在,她从心底酸到了发梢和指尖,像个十足哀怨的小情人。

只有卑微的小情人,才会卑微的去吃醋,在乎她所爱的人是否也爱她。

爱?

她再一次被自己的措辞所惊呆。

从来不懂得什么叫爱情的她,竟然第一次从心底认为此时此刻她在爱着一个男人。

而那个男人……

她看向遥远的舞台处,他正准备登台。

她爱他,他不再只是她心底关系简单的朋友了?

那么,她与陈镜朴的分手,也是因为他吗?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熊文时最初拒绝初雪微到酒吧里来工作的原因,终于还是发生了。

临近十二点,四五个喝醉了酒的男子,去收银区买单时,发现了这两个标致灵秀的小姑娘,顿时惊为天人,动手动脚,言语十分轻佻。

“美女,什么时候下班呀?”

“先生,这是您的单。”

“出台费啊?”

“酒水费。”

“出台费是多少呀?”

醉鬼的手伸向初雪微的下巴,轻轻捏着。

小绿慌忙按保安的铃声。

初雪微拍开他的手,冷着脸说:“先生,请您放尊重一点。”

“哟,你他妈装什么纯情呢。在这种地方打工,还以为自己是玉女啊!”

他说完,同行的另一个男子接过话头说:“当然是‘欲女’啦,不是‘欲女’怎么这么风骚呀,哈哈!”

说完,一群醉鬼狂笑起来。

一个拳头,愤怒的从旁边飞过来。

为首的那个男人被这力道砸得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顾言则听见保安铃声,从休息室出来,就见有人对初雪微动手动脚出言不逊。

那一刻,一股热血冲上头顶,想也不想,拳头就砸了过去。

接下来,是十分混乱的一幕。

那四五个喝醉了酒的男子,蜂拥而上。

其中有个人掏出了一把匕首,冲向顾言则。

小绿和初雪微尖叫起来,这样的场面,哪个女孩子能静坐不惊呢。

顾言则抬手一挡,躲过了那致命的一刀。

保安们总算赶来,将那几个酒鬼制服。

初雪微赶到顾言则身边,上下左右检查:“顾言则,你还好吗?你没事吧?”

忽然,她尖叫一声。

顾言则的面色苍白,他的右手,从手臂至手掌,长长的一道刀痕正汹涌的流着血。

“你受伤了,天呐,你受伤了,你受伤了。”她歇斯底里的惊叫着,眼泪止不住倾泻而出。她从收银区抓下纸巾,一把一把的替他擦着血。

那伤口应该不太深,可血液却像开了闸口一般川流不息。

“雪微,你不要管我,不要碰我!”顾言则往后退,他比她还要惊恐万分。

“可是你在流血。”

“你不要管我。”他低吼一声,锁紧眉头,握着自己的手,试图这样能够止血。

熊文时上完卫生间回来,看到这一幕,魂都快要掉出来。

“发生了什么事?”他看见了顾言则的伤口,低咒一声:“他娘的,你怎么受伤了?快快快,我送你去医院。”

熊文时脱下身上的毛衣包裹在顾言则的伤口上,争分夺秒的推着他往楼下赶去。

熊文时的紧张令初雪微更加恐惧了,她手上捏着那一大把被血染红的纸巾,泪流满面的追上来问:“顾言则,你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伤到了大血管?为什么会血流不止啊?为什么啊?”

熊文时回头一看,惊得低吼:“你,你的手,快去洗手,快滚回去洗手,用酒消毒,开一瓶五粮液冲洗,小绿你快带她去。”

所有人都被他的惊慌失措给吓坏了,初雪微并不理会大家的阻拦,追着下了楼,小绿也提着一瓶酒追了出来。

顾言则上了后座,包裹在他手上的外套——熊文时的那件灰色羊毛衫已经被全部染红了,他的面色更加苍白,连说话的力气似乎也没有了。

熊文时打着电话,坐上驾驶座。

“喂,顾叔,言则受伤了,血流不止,对,你快赶去医院,我这就送他去。”

挂掉电话,熊文时在后视镜里看见了初雪微。

她一手握着白酒,一面从后座找来外套——熊文时妈妈的咖啡色外套。然后盖在顾言则的身上。

“下去。”熊文时低吼。

“不,我是护士,我可以照顾他。”

“言则快昏迷了,拖不得。”

“那就快开车啊,让我一起去。”

熊文时很犹豫。

顾言则低声说:“让她去吧。”

熊文时踩下油门,在汽车以超快速启动的同时,他从储物箱里扔了一只塑料袋到后座,语气冷淡的说:“赶紧用酒洗手,洗完把袋子扎好,不要到处乱扔。”

他的愤怒,他的冷淡,以及气急败坏的车速,令初雪微的心肝脾肺肾都悬了起来。

而顾言则的面色越加苍白,伤口的血液似乎一点也没有被包扎住。这道刀伤并不深,难道伤及了要害的血管?否则为什么会血流不止,甚至染湿了一件阔大的羊毛衫。

她的心底有了不祥的预感。

一想到种种可能性,眼泪就忍不住的簌簌下落。

“顾言则……”

她轻轻揽着他,以求给他一些温暖。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车厢内安静得很可怕。

终于,一个暴戾的人再也忍不住。

熊文时狠狠的拍方向盘,怒吼道:“顾言则你这混蛋逞什么英雄呢?你他妈都快要死的人了还英雄救美?你就不能消停几天?不知道自己不能受伤吗?能活几天算几天,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到底在干什么啊?”

“什么要死了?熊哥你在说什么啊?”初雪微惶恐不安的问,熊文时言下之意仿佛是顾言则得了绝症就快要死掉了。

“你他妈给我闭嘴!全都是因为你!”熊文时说完,再一次狠狠的怒拍方向盘。

“文时,不要这样跟雪微讲话……”顾言则严肃的警告他。

但是初雪微却听到心里去了。

是啊,都是因为她。

她自责的都快要死掉了。

她的眼泪就从来没有停过,一直一直……

顾言则用头轻轻的碰了碰她的脑袋,低声说:“傻姑娘,我又不会死。你说过我是个大坏蛋嘛。古人有句话叫‘祸害遗千年’,我想,我绝对就是那个最坏最坏的坏蛋,没那么容易死的,放心好了……”

这个奄奄一息的男人,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紧紧的搂着他。

可是,他到底生了什么病?为什么熊文时会那样紧张?

“我等你告诉我。我等你。”她轻声说。

他沉默,静静的闭上眼睛。

被送到初雪微实习的医院时,顾言则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了,因为血流不止,他近乎休克。

神色惶恐的几名医生护士用平车将他推进了隔离治疗区,那里面有专属的抢救器具。

坐在隔离室外面的长凳上,熊文时不停的抓着脑袋。

初雪微坐在地板上,可怜兮兮的望着那扇门。

明明只是一个外伤而已,就算是因为顾言则叔叔的缘故被送到了不相称的内科来,可是为什么要送到隔离区里去抢救呢?

她在这里实习过,她实在太明白进这里抢救的病人得的都是些什么病。

顾言则绝不可能只是外伤这么简单。

她的手,还散发着酒精的气味。

残留的斑斑血迹,熊文时与顾言则惊慌失措的神情,还有总是频繁生病,日渐消瘦的顾言则……

一切一切,似乎都在诉说一件事情。

“你告诉我,他到底还得了什么病啊?”她抬着头,恳求着。

熊文时连看也不看她,只是不停的抓着头皮。

“你快告诉我啊!”她抬高了声音。

熊文时愤怒的站起身,对地上的初雪微怒吼出声:“你自己就是护士难道还不明白吗?你去问顾言则啊,等他醒来,让他亲自告诉你!”

他实在太恨她。

早知道,当初就不应该让她留在那间酒吧。

早知道,他就不该让她与顾言则过多接触。

早知道,他就不会开她与顾言则的玩笑。

早知道,他就不带她去顾言则家照顾他。

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早知道”。他以为她能够带给顾言则快乐,能够让他的天空明媚起来,却忘记女人是祸水,女人是地地道道、名副其实的祸水这个道理。

是他害了顾言则。

是他害了自己的好兄弟。

他自责,将一切责任归咎于自己。他难过,难过得恨不得痛哭一场,以发泄知道顾言则生病以后所隐藏的所有压力,只求顾言则这个混蛋能够早一点醒来,一切都没事。

男人的友谊很奇怪,甚少谈心,却对彼此了如指掌。

顾言则的叔叔,也就是这个科室的主任,终于从隔离室里走了出来。他的面容看起来十分疲惫,衣服上也沾有斑斑血迹。

熊文时和初雪微一见他,就像看到了救星一般。

“主任,顾言则他怎么样了?”初雪微追上去问。

顾医师颇感意外的看了她一眼,但还是说:“伤到了大血管,还好,血已经止住了。你们放心吧,他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

两个人松了一口气,准备进去看他,却被拦住:“言则的身体不太好,不能住在普通病房,要在隔离区住院观察一段时间。所以你们暂时也不能进去探视他。”

熊文时黯然的垂下手。

初雪微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她说:“那我穿上工作服,消毒,戴口罩,可不可以进去照顾他呢?”

“你是……”

“顾主任,几个月以前我在这个科室里实习过,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我。”

她还有想法,如果可以的话,她会向科室申请调过来一段时间。

“你和言则是?”

“他们是好朋友!”熊文时帮忙说。

“这样啊,那好吧,你去吧。”

“啊,太好了!”初雪微对熊文时投以感激的笑容,然后飞快的跑到护士站的更衣室里取衣服。

熊文时的嘴巴尽管恶毒,可是关键时刻还是很慈悲的。

“到底怎么回事?”顾医师问。

“他被几个流氓用刀刺伤了。”

“我就说吧,都说了不要他再去唱歌了。你说你们这些清清白白的好孩子怎么会弄那样一个鬼地方,做什么酒吧唱什么歌啊?选择做个医生或是警察一辈子安安稳稳本本分分的生活不是更好吗?可你们偏要这样折腾。”顾医师慈爱的脸庞因为焦虑而皱紧了眉头。

熊文时尴尬的点头,不断说是。面对长辈的谴责,他还是很尊重的,即使这份谴责对他而言也许并不是正确的。我们选择辩解,是为了努力让别人认同自己,但是当一个时代不被另一个时代所认同的时候,那么我们唯一能够让双方都好受的办法就是放弃辩解。有些道理,完全没有必要去力争,总有一天,时间会证明,无论选择哪条路,其实都是对的,也都是错的。

熊文时早就悟出了这个道理。

“那现在,言则的病情到底是怎样的呢?”他最担心的是这个。

“得了这个病,心态若是很好,又在潜伏期的话,活个10到20年的倒不在话下。当今医学昌明,前几年发明出来的鸡尾酒疗法十分有效,只要他肯坚持下去,也和正常人没有任何区别的。”顾医生说完,忧心忡忡的叹了一口气:“可言则这孩子似乎是自己已经放弃了。他现在如此消瘦,完全是由于营养不良缺乏休息造成的,大概是已经自暴自弃,想要早点去了。”

“应该不会吧,言则还是很乐观的。我觉得应该是没有人照顾他所以才会这样的。顾伯母和顾伯父都各自有家,知道他得了这样的病,都避不见他,哎……”说完,熊文时沉沉的叹了一口气。顾言则父母缘薄,从小到大都很少获得家庭温暖。他的父母各自成家之后,都恨不得从来没有生养过他。人一旦被当做是一种错误而存在的时候,会很可悲的。如果不是有一个情同生父的叔叔照顾,顾言则恐怕被称为孤儿也不过分。

顾言则那位刻薄的继母甚至讲过这样的话:“本来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孩子,得什么样的病不好啊?癌症,血友病,或是红斑狼疮,个个都是绝症,随便他选一个都好啊。他倒是好,得了这么一个不体面的病,要是我,都羞于启口。回来做什么?想要传染全家人啊?倒不如找个偏僻的角落悄悄死了的好。”

这世上的人什么都要讲究体面,穿体面的衣,坐体面的车,走体面的路,就连死也要死得体面一些,更何况是生病。树活皮,人活脸,千古以来,都是这么奉行的。

顾医师自然明白,但他也很能理解顾家父母的做法。他替兄嫂解释道:“换做任何寻常人,也是很难接受艾滋病人的啊,如今这个社会,看似开明,其实不然。嘴上说不介意很同情,心底不知道是怎么鄙视的。自己家的孩子得了这样的病,其实他们应该是又痛又恨的吧。”

“艾滋病?你们说谁得了艾滋病呢?”

颤抖的声音,从他们的身后传来。

熊文时和顾医师回过头去,换好工作服的初雪微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们。

此时此刻,“艾滋病”这三个字于她而言无疑是枚旱天雷,震得她摇摇欲坠。

顾医师愕然的看了一眼她,回头问熊文时:“难道这位小姐不知道的吗?她和言则不是好朋友吗?”

熊文时无言以对。

“求求你告诉我,顾言则得的是艾滋病吗?”初雪微凄凄艾艾的看着他,轻声问。她的浑身都开始颤抖了,莹亮的黑眼珠上迅速的蒙上了一层水雾。

熊文时沉沉的叹了一口气,双手放进裤袋里,紧抿双唇,于心不忍的看着她的眼睛,头颅却像千斤重一般,他点得很艰辛。

他早就料到了这一天,只是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到来,来得如此突然,令人不知所措。

其实,自顾言则回国,确诊之后,就从未对任何朋友隐瞒自己的病情,他曾说过,那些知情的朋友可以选择与他继续来往,也有权利选择从此再无关系。

可他唯独隐瞒了初雪微。

熊文时当然明白顾言则隐瞒的原因。

隐瞒也是谎言的一种,但他的目的并非是为了欺骗,只是不想失去而已。

谎言也不尽然可恶,换一个角度去看便会明白,若不畏惧失去,就不会有谎言存在。

长长的走廊里只有几盏灯亮着,也许是因为太过僻静,也许是因为这灯的色彩昏暗,走廊上的气氛十分的惨淡。

初雪微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她的神色一点也不好,似乎在一瞬间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瘫在椅子上,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她已经这样坐了半个小时。

值班护士为顾言则打了镇静剂,他应该已经睡着了。

送他进来的人,一个也没有去探视他。

熊文时熄灭手中的烟,对初雪微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他还能指望现在的她去照看顾言则吗?即使她从此以后避开顾言则,他也完全不会责怪她。

每个人对任何事情都有选择的权利,唯有生死例外。与一个患有致命传染病的人做朋友,时时刻刻都会有告别生命的潜在危险,也许某个不经意的接触,便会被上帝判处死刑。所以,顾言则从来不会责怨离他而去的人,也告诉熊文时要宽容他们。

熊文时已经宽容了初雪微,不管她如何选择。

“他是怎么得的这个病呢?”初雪微气若游丝一般的问,双眼空洞的看着他。

她多么难过,阳光灿烂的顾言则,为什么会得这样一个不治之症?

一旦想到艾滋病发作期容易爆发的种种并发症,将顾言则温暖的笑脸换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残忍模样,她就连呼吸也痛了起来。

熊文时深吸口气,低声说:“在赞比亚为维多利亚瀑布拍照时,为了救一个受伤的黑人不小心感染上的。对方血流不止,他也受伤了。当时没有在意,回国以后做体检,才发现感染了艾滋病毒。”

初雪微的脸上,滑出两道泪痕。眼泪像剔透幽幽的水晶一般,轻轻的垂在她的下巴上,摇摇欲坠。

熊文时不知道她究竟在难过什么。也许是为顾言则,也许是为她自己。

或者,只是出于一个旁观者的同情心。

可是不管是什么,他都需要让她明白一点。

他站在她跟前,半带警告半带恳求的说:“如果你要离开他,请不要让他知道你离开的原因。”

顾言则,不能再受到更多的伤害了。

自从得知他生了这样的病,不仅父母不问,就连许多曾经的挚交好友也都纷纷离他而去。

虽然顾言则从来不说什么,总是微笑从容的面对一切,可是熊文时明白他的心底到底有多伤。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代,他根本不敢奢求眼前这个小姑娘能够一如既往的对待顾言则。就连顾言则不也一样不敢肯定她吗?否则,为什么不一早告诉她呢。

初雪微抬起头,不解的看着他。

“我为什么要离开他呢?”

“所有人都离他而去,包括父母……”

“别人是别人,我是初雪微,是顾言则最好的朋友!”

“雪微……”熊文时看着她,有些不可思议,她的表情不像是随便说说。他与顾言则是几十年的交情,而初雪微与顾言则,不过只是认识了几个月。

“他又没有错。好吧,即使他有错,即使他是因为乱七八糟的原因患上了这个病,可是对于一个满身伤口,鲜血淋漓的人而言,难道我们还要再刺他几刀,或是找盐撒到伤口上去吗?这样对于我们而言,又能得到什么呢?”

“你对他只是同情吗?”熊文时很敏感,他竟然很在意初雪微是否是在怜悯顾言则,对于一个真正可怜的人而言,所需要的真的不是怜悯和同情。

“同情?你对他不是吗?好吧,就算我对他的感情是同情好了。”她苦笑着摇摇头:“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昆德拉的那本《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那里面对于‘同情’一词,有绝对好的解释。”

然后站起身,擦干眼泪,戴上口罩,她向隔离区走去。

那个小小的背影,脆弱又坚强。

熊文时久久的看着她,直到隔离室那扇门,重重的合上。

他轻声叹息,转身向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对于生命而言,到底什么是轻的,什么是重的?他不是个读书人,也无意找寻生命存在的意义与轻重,这着实不是他这样的粗人所需要思考的问题。但他单纯的珍惜着每一个人,每一段情,无论亲情友情还是爱情。所以,外表儒雅表现粗野的熊文时,其实才是所有人中最脆弱的人。为情所伤,对于极重感情的人而言,是家常便饭。

顾言则住在单独的病房里。

隔离室的病房条件并非外界所想的那样糟糕,除了具备专门的医疗器械之外,还配备了电视冰箱等生活用具。

他静静的躺在病床上,呼吸匀称,脸色也不像之前那样苍白。

床头上挂着血浆。

他竟然失血到需要输血的地步了。

那袋干净的血液,一滴一滴的流入他的血管里。

如果有可能,她多么希望能够将他身体里的每一滴血都换掉,假如这样能让他恢复健康的话。

可这只能是“假如”。

根本没可能的事情。

她在他床旁的椅子上坐下,轻轻的握住他的手。

那只厚实的手掌,足以阔大到将她的小手完全包裹起来。

她将脸挨着他的手,就那样一动不动的陪着他。

原来,他与她讨论生命的意义,以及在有限生命里所想要做的那些事情都是有原因的。可是,为什么他不肯早一点告诉她呢?是因为她不值得信任,还是唯恐她离他而去?不是说他和她是最好的朋友麽?

傻瓜……

傻瓜顾言则……

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那张宽厚的手掌心里。

十三·言则的秘密
与你有关的,我都深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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